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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黑云压城城欲摧。
      满树海棠应季而开,艳烈非常。玉逍遥靠近些低首细嗅,鼻尖一片清淡,并无芬芳。
      天际阴沉,色泽如浓墨一般,十分压抑。隔窗望去,几乎令人心神动摇。玉逍遥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眼前殷红似血,他猛然退后两步,眸中又复如常态。
      只一晃神功夫,窗外暴雨如注,打落片片海棠。探进窗里的一枝伏在案上,枝上繁花幸免于难。玉逍遥稳住心神,强打精神,欲要与这海棠开一开玩笑,未等他自说自话,玉箫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
      “哥!”
      玉箫一身粉裳湿透,她闯入室内,急摘斗笠,露出一张如花似玉又一片苍白的面容,声音在剧烈地颤抖。
      “史督镇……白洋河失守了……”
      玉逍遥眉心一跳,抑住情绪,平静道。
      “别急,白洋河失守,还有扬州城。”
      他笑容渐敛,低声重复一遍。“还有扬州城。”
      话语未尽,玉逍遥蓦然抬手摘下壁上所挂之剑,将神谕携在腰间,取了斗笠蓑衣,却被玉箫在门口拦下。
      “你去哪儿?”
      “扬州城。”
      “我来这里,就是让你不要去。”玉箫凝神紧盯着他,道,“哥,不要去。把这件事交给小妹罢。”
      “我必须去。”玉逍遥一双烁烁紫眸,在昏沉天色下亮如繁星,他一手按住玉箫的肩膀,触手是她冷腻湿润的衣衫,“奉天在那里,我不能不去。”
      “正是因为君哥哥在那里,你就更不能去。依他宁折不弯的风骨品行,我深怕你做出什么傻事!”玉箫反握住玉逍遥的手。
      “玉箫。”玉逍遥仰头一叹,“你说的不错。但是……”
      正当话语微顿之时,玉逍遥抬手点住玉箫周身几处穴位,事出突然,玉箫躲避不及,只能带着恼意地瞪他一眼。玉逍遥反倒看出无限关切,扬唇笑了笑。
      他将玉箫抱到床榻之上,转身欲离之际,恰见缀满繁花的一枝海棠伏在案上,玉逍遥稍一犹豫,近前几步,将这攀入窗内的花枝折进怀里。
      他取一匹快马,冒暴雨连夜赶往扬州城,所幸路途并不遥远,他与史督镇同时抵达扬州城,在他入城第二天,全程戒严,紧闭城门,放出死守的架势。
      当夜,玉逍遥负剑而来,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待军士出了君府,才猛然落地,抬手从背后蒙上君奉天双眼,刻意压得语调沉沉,冷声问道。
      “你可知我是何人?”
      君奉天沉默片刻,抬手握住对方的手,他徐徐张开五指,将玉逍遥细长窄瘦的手指拢在掌中,使力移了下来,他并不回头,只道。
      “你不知道这里危险吗?”
      玉逍遥转身坐到他对面,扫一眼案上棋局,笑了一声。
      “一间高挂,这气太紧。黑子滚打包收,白子已经是愚形,不好走。”
      君奉天眉峰压低半寸,抬手将棋盘转向,白子正对玉逍遥,他神情如常,旁人或许看不出,但玉逍遥抬眼一睨,便窥见君奉天冷肃中竟见几分沉重穆然。
      白子被两边逼住,自补不上。玉逍遥脸色微沉,问道。
      “看来事态的确很急了。”
      “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君奉天抬手在中央提子,被玉逍遥蓦然摁住,他略一抬头,看见玉逍遥那双夺人心魄的紫眸。
      “在中央开花,就真的没救了,奉天。”
      玉逍遥压住君奉天的手指竟然有些细微的颤抖,君奉天察觉到,立即握紧他的手。
      他的掌心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
      玉逍遥打起精神,又笑了一下,就只是很单纯的、习惯性地笑了笑,这个笑容并不带有什么表达情绪的功能。
      此时的扬州城内,已经是风声鹤唳。府外有两队军士巡逻,遇人就要盘问,府内的丫鬟仆从早已遣散,小园荒芜,只影伶仃,去年茂密碧绿的满庭竹林,只剩下断节枯叶。
      两人此刻靠近窗边,能看见夜空中一轮寂寥的残月。月色披在玉逍遥的肩上,慢慢落满衣襟,再一路铺至膝边。他侧脸的轮廓被这朦胧依稀的淡月光映得不真切起来,君奉天几度抬手,终究又放下。
      “奉天。”长久的沉默,玉逍遥抓着他的手抚上脸颊,他被月光模糊的侧脸沦陷在君奉天的掌心里。玉逍遥低叹一声,又带了点笑意,这次是真正的在笑了。“到了这个时候,做什么都不过分。”
      他缓缓反扣住君奉天的手,在重重月色的掩护下俯身靠近,越过满盘的安危不定,温柔地吻上对方的唇。
      他怀中那枝海棠微微探出头,此时已至凌晨,寒风凛冽,东方露出一线微白。
      花与人,皆未眠。

      顺治二年四月二十四日,清军开始用火炮攻城,响声隆隆。城中百姓惶恐不安,史督镇让军士进入民居,每家每户都有两个军士看守,在百姓家中吃住,寻常人侍奉不起,反抗异议,便遭欺凌打砸。
      玉逍遥所见所闻,几度抬手按剑,终究被大局这两字所累,神谕不曾出鞘。
      君奉天在城中很有地位,他是鸿儒义士,又有些奇特背景,百姓敬重他,连同那些军士也恭恭敬敬,来往客气,并不敢住进君府。
      炮火连天,空气中充满着浓郁硝烟味道。君奉天从书信中抬眼时,看见玉逍遥一身蓝衣,大股黑发披在背上,浓墨从他肩头开始,顺着脊背蜿蜒而下。他拿着一把剪子,剪掉枝上枯败的海棠。
      君奉天没有出声惊动他,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玉逍遥沿着花瓣枯黄的卷边儿慢慢剪下,换来残花满枝。
      “奉天,”玉逍遥放下剪子,突然道。“我临走时,玉箫对我说,依你的品行风骨,她怕我做出傻事。”
      君奉天略一颔首,竟然很是认同。
      “但我觉得,与你共度危难,同赴险局,并不是傻事,而是玉逍遥非做不可的事情。”
      玉逍遥转过身,那双紫眸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沉淀下来,宛如一片迷幻的海域。海域中有志异怪谈里常提的水妖海女,有汹涌澎湃的激流巨浪,还有一处无声的漩涡。
      君奉天被困在他眼中的漩涡里。
      “奉天啊。”玉逍遥笑了笑,用一种很是轻松愉快的语气道,“你就不要指望我放过你了。”
      君奉天沉默片刻,拉过玉逍遥的手,将他揽入怀里。他温热的气息扑在怀中人的脖颈间,呼吸声清晰平稳,令人安定。
      玉逍遥听见君奉天的声音响起,在他惯常的冷肃里隐隐透出了一许柔情。
      “但我不希望你涉险。”
      玉逍遥望着窗外,残败庭院,寂静夜空,连月色也隐去形迹。君奉天案上的烛台只点燃了三根,烛影慢慢地摇晃,晕黄的淡光蔓延到窗棂上,映着雕满花纹的桐木,与城外乍起的火光互相交错。
      安危与生死,民族和大义,什么硝烟四起,血气冲霄,什么广厦将倾,家国飘零,统统可以暂时剔出心里。
      只此一刻,亦足一生。

      四月二十五日,史督镇张贴告示,其中写道。
      “此次守城,一切由我一人担当,不会连累百姓……”云云。百姓奔走相告,感激涕零,将其视为忠义两全的英雄,随后又有明军小胜的消息传至,扬州城便奋力地从一潭死水中挣扎出来,许多人互相庆贺,欲要驱散这十几日沉重盖顶的一片阴霾。
      街头巷尾俱是喜笑颜开的百姓,一时之间,城内竟有鼎沸之象。
      玉逍遥很想跟着笑一笑,只是终究没有真切的笑意。他与君奉天对视一眼,看出各自眼底的隐忧。
      这煮沸的扬州城,就像一釜滚烫的热水,在被慢慢地蒸干水分。
      过了正午,声势稍歇。又风传敌军已然入城,不消片刻,再有新的传言,说并非敌军,而是靖南侯的援军。
      君奉天的书信已经传不出去,信鸽数次有去无回。
      玉逍遥提议,索性将最后一只炖了,先满口腹之欲。君奉天略一斟酌,竟然应允。
      “应来的援军杳无音讯,”君奉天尝了一口这汤,眉峰不动。“我联络的并非靖南候。如今兴平伯投敌叛乱……”
      他话语未竟,便觉心神陡然一乱。手中器皿砰然落地,碎在了脚边。
      玉逍遥察觉有异,提剑出府,果然见到街上一片乱象,城墙上已经无人在守,再凝神一看,城墙下方俱是残尸碎肉、破烂骨骸。明军兵器装扮扔了满地,偶有幸存军士,只知仓皇逃命,果是敌军入城无疑。
      玉逍遥只觉胸腔怒意翻滚,几乎拔剑,又适时找回理智,按下心火。但他此刻深知,大明气数已尽。
      敌军在城破处挥戈舞刃,刀剑乱下,尚未逃离此处的军民堆集在一起,互相推拥,躲避白刃。而许多人躲避之处并不牢固,木板断裂时连同大批军民一起坠落下来,于是城下又添新血,十数人横尸当场,血流如注,惨不能睹。
      玉逍遥只救出几人,回头便见屋顶之上有人奔走。是一些幸存军士,不顾百姓安危死活,藏入民居。而另一些真正军士,或是因重义、或是因不忍,或是因心怀国仇家恨,多已慨然赴死,血浸城门。
      玉逍遥回到君府时,将所见详细地说给君奉天听。此时全城已经关门闭户,寂静无声。
      君奉天长眉一锁,道。“清军假称靖南候援军入了城,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到如此境地。”
      玉逍遥在他身旁来回踱步,未等君奉天开口,他自己反倒心神不宁,便探过去握住了君奉天的手,比之寻常时,略略握紧了一些。
      “你的神谕……”
      “再忍就没有机会了。”玉逍遥道。
      “我是说,”君奉天神情平静,眼中显出三分肃杀之气。“该出鞘了。”
      清军入城之后,劫掠银钱,打杀百姓,但若清军不幸遇上玉逍遥,神谕一旦出鞘,必定见血而回。即便如此,城中哀嚎依旧,杀戮之声不忍卒听。
      二十五日当夜,城内到处起火,火光与雷声相映,城中仿佛被鲜血洗过一般,到处是伤者哀嚎,亲者啼哭。
      玉逍遥于夜幕中擦剑抽身,小心返回,带着满身寒气落于室内,见到君奉天时勉强笑了笑,又觉得自己此刻的笑定不如哭起来好看,他这样一想,心里便像有飒飒寒风穿行涌动,又似是锋利弯刀翻搅折磨,一时撑不住这莫大痛楚,加上身心俱疲的缘故,几乎要栽倒在地。
      所幸神谕撑住地面,君奉天又连忙扶他,才堪堪站稳。
      “可恨,”玉逍遥闭目道,“我放眼望去,只见到满城猩红,百姓将死。”
      君奉天抚住他的肩,沉声道。
      “你杀了多少人。”
      “一百零五。”玉逍遥道,“他们已经察觉到我了。我并不敢冒死动手,我怕……”他抬头望着君奉天,低叹一声,“我怕你怪我。”
      君奉天心知并非如此,但他没有点破。
      依玉逍遥的武功身法,想要出城,并不难,将君奉天一起带出扬州城,甚至也有一线希望。但他知道君奉天不可能弃城而去,那玉逍遥就更不可能。
      玉逍遥坐在君奉天对面,他一手撑着脸颊,另一手去抚桌上的海棠残枝,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突然道。
      “这是什么鸟的叫声?”
      此刻是深夜,残月拢上一层淡淡血光,屋外冷寂无声。
      “这种叫声也太凄凉了,像是在哭。”
      玉逍遥缓缓闭上眼,继续道。
      “奉天,你听到了吗?”
      不是鸟叫声,正是哭声,是扬州城无数百姓的魂魄在寂夜里嚎哭,是成山的尸骸中、无尽的血海里,所有明朝子民的悲泣。
      “我听到了。”君奉天握住玉逍遥的手,低首吻了吻他的手背,神情平静如故,但他温暖的掌心却紧紧贴着玉逍遥满是冷汗的手掌,不肯稍松一分。
      玉逍遥被手上的柔软触感所惊,睁眼时正对上他的双眸。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清淡的笑容。
      是真切的笑意,从唇边铺盖到眼角,他的眉梢蔓延上笑意时尤其的好看。
      只是,以后都看不到了。
      二十六日,火光渐弱,城中暴行未止,满地尸体横陈。
      二十七日,杀声依旧,悲号不绝,满城殷色。
      二十八日,哭声哀痛欲死,血气冲霄。
      君府的门,终于在清军的连日窥伺下被破,一身红衣的满人少年执刀而入,那刀身上血液浸透,刃尖如同沾血之骨。
      荒芜故园,残败竹林,几人在红衣少年的带领下直入正门,找寻不见人影,正疑心君奉天已经离去时,恰见到廊下有两人对弈。
      君奉天道,“看到他那把刀了吗?”他的声音顿了顿,“凝固的点点赤斑,都是汉人的血。”
      玉逍遥落下一子,回了一句。“左边挡不住,只能顶了。”
      君奉天缓缓起身,沉声道。“你这一手是象步飞,下错了。”
      “是么,”玉逍遥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大笑一声。“没错,何错之有!”
      他提剑回身,正与少年挥来的刀刃相撞,鞘身一震,神谕从中滑出半寸,玉逍遥转腕抽剑,剑光在半空中折出眩目的冷芒,神谕与那刀刃再度硬悍一次,转向从下向上一挑,刺破红衣少年的胸口,霎时间血如泉涌。
      玉逍遥抬脚踢膝,将少年踩在脚下,剑锋停在他脖颈间,同时冷喝一声。
      “满人鞑子,来!”他虽在笑,却让人更感骨寒筋冷。“爷送你们一程。”
      君奉天手持正法,伫立在旁。正法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剑,剑身上刻满明朝律法,是很久以前的御赐之物,只是在这个王朝走向衰败之后,正法就被束之高阁,久不见天日。
      玉逍遥见周围几人并不敢向前,剑刃猛然斩落,那红衣少年断首之时,鲜血骤然喷出一丈有余。
      玉逍遥一身蓝衣浸出满襟的血色,挥剑向前一步,横刃扫过几人项上首级,至半空中又变招而下,神谕削铁如泥的剑锋砍下大片血肉。
      耳畔是清军的高声哀嚎,玉逍遥的手却十分的稳,鲜红染透的剑刃割断其中一人的喉咙,与此同时,右侧锵然一声相撞,撞击的冷风撩起玉逍遥颊边的一缕青丝。
      他仓促抬眼,看见君奉天手执正法,剑未出鞘,与偷袭清军连过数招,将那壮硕满人逼退十几步。
      “奉天,你让开!”
      君奉天应声后退半步,神谕堪堪与他擦肩,直刺入满人军士的眉心。
      玉逍遥拔剑入鞘,抓住君奉天手臂道。
      “奉天,”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尽力稳住语调,“你不可动武。”
      玉逍遥凝视着他,声音有些嘶哑。“奉天,我…”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君奉天凝视着他的目光,让玉逍遥说不出求他离开的话。
      玉逍遥低叹一声,靠过去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的唇瓣温暖、柔软,像四月开的海棠花,在柔风中拂过眼前。
      但现在,没有柔风细雨,只有无数惨死的百姓在扬州城上方喊出的阵阵悲歌,歌声冲霄而起,魂魄哀哭,三日不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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