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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等闲错盼心万重 ...

  •   却说纳兰宁函哪有什么慎密心思,既穿过正堂,便见花歇之景,犹海棠薄暮,余韵愈酣;夕阳渐晚,霞晖弥艳。再往前,又见一带浅流,中环一轩。更兼落花入池,摇红漾影、春情如梦。
      流水漾花,羡煞娇红。真是盛开的不如落下的,落下的不如倒影的。虚虚实实,零零落落,正是大自然一笔挥洒,了无雕琢之痕,束鬟道:“这里原是要换上菊花,因小姐不喜菊花的花瓣,所以这里摆放的还都是夏日的花。”
      “菊花花瓣有什么不好?”
      “想是太拥簇了吧。”
      “绿牡丹、十丈垂帘之类的名菊自然是以重瓣为佳。小姐若不喜欢,可以选取花小的药菊栽成案头菊,我书斋里有一株,真是别有韵味。”
      束鬟轻笑道:“公子好情趣。待小姐出嫁了,还请公子在新房里栽些罢。”
      谈笑间行过雕花窗棂,纳兰宁函只得一瞟,看见里面有两位女眷坐着吃茶。束鬟领着他从正面进去,绕过屏风,他才看清二人的模样。正首的女子四十左右,发上隐隐发白,面上却一点老态也无,副座的女子大约二十,眉眼含笑,不经意便可勾了人心神去。二人俱是锦衣华服、穿戴精致。
      纳兰宁函见束鬟站到正首的女子身后,连忙施礼道:“岳母。”正首女子果然就是侯夫人,打量打量他,笑着应声。纳兰宁函因不知副座女子的身份,便折中称呼“夫人”。副座女子笑道:“二公子若不嫌我年轻,叫我姨娘罢。”
      纳兰宁函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他就是传言中的宣夫人。心中想:宣夫人便已如此,商小姐该是何等美貌!他再施一礼:“姨娘请恕宁函眼拙,失礼了。”
      侯夫人随即笑出声,“阿宣你真能耍嘴皮子,分明与宁函一般年岁,让他叫你姨娘,羞也不羞。”
      宣夫人吃吃笑道:“世上只有想变小的,哪有想变老的?谁叫姐姐相中了这么大一个女婿,害得我跟着老了。”
      “真真个不害臊的。”侯夫人示意纳兰宁函坐下,纳兰宁函递上礼帖,侯夫人瞧了一眼,便搁在一旁。小丫鬟为纳兰宁函捧上茶水,侯夫人道:“你且尝尝。”
      纳兰宁函才知侯夫人与宣夫人在一处便是品茶的,不禁想:如今政疏国乱,大户人家中能有这般风致的,也只寥寥。一面饮了茶,心中艳羡。
      宣夫人也饮了口,道:“花露都被小姐要去了,我们这些俗人也只能饮用泉水煮的茶。”
      “你还不知足。”侯夫人假意嗔道,“这泉水也是专门从南方送来的。你要喝花露,便再寻一个璎珞替你煮。”
      “这我可寻不到了。小姐一去,倒叫纳兰公子占了便宜。我们这些人只有空望望了。”宣夫人虽是与侯夫人说话,眼神却望着纳兰宁函。果然纳兰宁函问起:“这是什么缘故?”
      宣夫人道:“小姐身边的侍女璎珞精通茶艺,公子可要留心了。”
      想来这侯府里侍女也是有来历的。三人各自品茶,又说会子风马牛不相及的闲话。这时从屏门后又转出一个侍女,在侯夫人耳边密语几句。侯夫人听罢,浅笑着起身,道:“宫里有些事儿,我不得不去应付着。宁函既是授礼而来,好歹用过膳再走。”
      纳兰宁函推辞道:“现在尚早,不急用膳,我送岳母到宫外罢。”
      “不用。”侯夫人吩咐道,“阿宣你带宁函到园子里逛逛,留饭再送他回去。”
      纳兰宁函心念一转,忽思及那小姐的真容,便想:世人说的到底不如亲见的妥当,不知在此园中南否见到。于是欣然应允:“如此便烦劳姨娘了。”
      宣夫人猜着他的心思,含笑道:“你可别高兴太早。小姐在闺房里,园子中是见不着的。”
      一时侯夫人自去,宣夫人与纳兰宁函漫步出了了然轩。宣夫人道:“这了然轩三面环水,由回廊相连,吃茶赏景、吟诗赏月再合适不过的。特别是在下雪的时候,水中或有浮冰,或有散雪,映着周围一片苍茫,十分美丽。”
      纳兰宁函慨然道:“母亲住处原也有座赏景的亭子,但因她逝世后院子被封、久无人至,也不知荒废成什么样子。”
      “真是可惜。”
      纳兰宁函看见了然轩对面有一道红墙,便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独院。这座靠东,叫作泠远苑,是大公子的住所。”宣夫人又解释道,“大公子是侯爷的义子,叫作魏明。”
      “他是岳父义子?我见过他,能文能武,可见一斑。”
      “你见过?”
      “就在前些日回临屏祭祖时。”
      宣夫人慨叹道:“这也是巧了。只是一番周折,不知他能不能回来。”
      二人从小路穿过假山,又顺着红墙行了几步,便见这红墙弯折过去,对面又有一道红墙折将过来。宣夫人指着对面的红墙道:“这便是凝梦楼。”
      “好幽僻的地方。”
      墙外植着一带翠竹,粗可用双掌环绕。宣夫人道:“这些翠竹本是植在凝梦楼的院里里,只是小姐不喜欢翠竹,是以移植到这里。”
      纳兰宁函坦率地道:“我听束鬟说商小姐不喜欢菊花,又听你说她不喜欢翠竹,竟不知她是何般脾性。”
      宣夫人笑道:“她虽然古怪,却也不挑剔。她不爱翠竹,是因为她喜欢淡青色的嫩竹。再者,她也不喜欢雍容富贵的芍药,却偏喜欢淡粉色的小花。这也是人各有所爱。”
      纳兰宁函了然道:“原是如此。这些年大户人家没有不种竹的,往往竹子越高,越说明其主人清正。到头来,竟甚少有是真心赏竹的。”
      宣夫人叹道:“我在惜花坊时常听到这般言语:诗书琴棋画,不若好身家;妇德妇容止,不若称心嫁。世间之人,往往爱其名胜过爱其人。”
      纳兰宁函见她提起惜花坊,奇道:“我曾见过从惜花坊出来的女子,她们往往爱惜夫家,不愿稍提故处。你不怕别人以此为难吗?”
      宣夫人道:“该为难的早为难过了,如今提起,已说不上有多恨那个地方。一个女子,但凡被爱着,便更容易宽容谅解。不管是对别人的宽容,还是对命运的宽容。”
      “说得好。我也见过那些执着于旧日委屈的女子,她们本可以获得丈夫子女的尊敬,却被自己的偏狭毁去。”
      宣夫人却道:“这也是有缘故的。一个女子如果不被关怀,男子便不能责备她时有的愤懑。没有女子是天生就可憎的。”
      纳兰宁函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觉得十分在理。宣夫人顺势道:“反之,如果男子想要求得女子的芳心,也需包容她的成见,真诚待她。”
      纳兰宁函道:“这是自然。”
      这时从两墙夹道间走出一个女子,纳兰宁函定睛一看,却见她便是他在清蝉门外第一眼瞧见的黄衣侍女。纳兰宁函因问:“她是谁?”宣夫人这才瞧见,笑道:“她便是那名唤璎珞的。”
      璎珞者,珠玉也,美饰也。再瞧其人,虽然娇美,却又光芒暗藏,不夺其主。二人虽瞧见了璎珞,璎珞却还自垂首前行。宣夫人便道:“我们走罢。”
      纳兰宁函心道:我几番瞧见她的侍女,原是与她有缘,若是她也在此处,便可足了我的心愿。他想着想着,不觉又瞧了璎珞几眼。
      宣夫人见纳兰宁函眼中含话,微微一笑,朝璎珞道:“你这白头宫女,低着头撞上宫墙可怎生是好?”
      璎珞看见二人一愕,却只低声道:“宣夫人取笑了,婢子告退。”说着便从原路折返回去。纳兰宁函看得奇怪,道:“你得罪她了吗?怎么这么快便走了?”
      宣夫人扑哧笑道:“我若是真得罪了她,她哪敢与我作色。她那人,呆呆怔怔的,眼里只有她的主子。”
      原来这璎珞与商宛玉情谊甚笃,自言要一辈子守着商宛玉,即使不能做陪房,也要做侍女侍奉到老,故而得了个“白头宫女”的诨号。宣夫人见纳兰宁函好奇,便与他说了些商宛玉和璎珞见的事,宣夫人花楼出身,说话幽默风趣、新奇动人。
      二人一路谈笑,等到转了个圈回正堂,已如多年好友般熟稔。宣夫人正欲叫小丫鬟布膳,一转眸,却见璎珞直挺挺跪在正堂里,宣夫人大惊:“你做什么?”
      璎珞却不答话,竟跪行至纳兰宁函面前,连磕三个头。纳兰宁函也是大骇,连忙道:“有什么事,起来说。”
      宣夫人这才醒悟过来,回想前因后果,心中叹道:我本无害人之下,这下就算倾尽赤伦江的水,也洗不清了。纳兰宁函见璎珞垂首低泣、宣夫人不置言辞,连声催问,好一会儿,才见璎珞梨花带雨地道:“二公子请恕婢子失礼呈言。敢问公子,是希望小姐好,还是小姐不好?”
      纳兰宁函不明就里,道:“自然是希望她好。”
      璎珞避重就轻地道:“公子这般体谅,真是小姐之幸。”
      “我体谅什么了?”
      “小姐忽染风寒,病来如山,着实禁不起折腾。公子若是希望小姐好,还请暂缓婚期。小姐与婢子感激不尽。”
      纳兰宁函听着有如当头一棒,立时便问宣夫人:“这是真的?”
      宣夫人连忙道:“只不过小病,十日五日的便好了,哪用得着大动干戈。”
      纳兰宁函心想:听璎珞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难道是宣夫人在敷衍自己?便问:“有什么瞒着我不是?”
      宣夫人道:“天气乍凉,生病也是有的。纵是身体弱些,嫁过去再调养也是一样,何必误了吉日?”
      纳兰宁函正觉有理,却听璎珞驳斥道,“调养调养,说得容易。若是一病不起,岂不是耽误了二公子?你们只顾瞒着,又怎么对得起二公子一片真心?你若叫屈,便让纳兰公子到凝梦楼看一看,到时谁是谁非,自然知晓。”
      宣夫人气急:“你明知未婚男女不得相见,倒作说辞。”
      璎珞道:“如今定礼已下,名分已成,相见又何妨?如此遮掩,足见可疑。”
      正纠缠时,听小丫鬟来报:“宫里来人了。”

      十分天下,二国八分。北曰涅鄢,南曰曲延。
      其中涅鄢国本是强国,却因近几代皇帝疏于政事,官员腐败,国力日渐衰微。与之相对,曲延国日渐强盛,曲延国清沅帝瞧着涅鄢国江河日下,便动了兴兵之念。涅鄢国扶景帝大惊,想起涪商侯本是皇族后代,又曾带过兵,便封他为王,一并把南面临屏一带的兵权交付于他。
      涪商侯既被封为涪商王,侯夫人亦被封作涪锦王妃。再说扶景帝的正宫扶蕖皇后,因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心中焦虑难安,闻得此事,巴巴地请侯夫人来,布下许多赏赐。扶渠皇后一番盛意,哪知晚歌殿的挽妃已经直接把礼物送到了涪商王府上,赏赐至多,令人咋舌。
      这挽妃可不是寻常之辈。她是纳兰林赦的养女,三年前通过涪商侯送进宫中。她年纪既幼,且娇俏可人,很快便封嫔为妃。玄信十二年,因湘妃宫殿着火,新建了座秋霜殿,挽妃竟命人将自己的宫殿点燃,逼着皇上为她建了座晚歌殿。更有甚者,去年元宵扶景帝因赞挽妃“脂色倾城,华艳无双”,竟心血来潮,将国号改为脂华。一时挽妃荣宠之盛,无人可拟。
      宣夫人虽缘此解了窘境,心内却不得安适。强打精神挑拣挽妃的赏赐,只见一尊鎏金烛台十分显眼。宦官道:“这是娘娘专门送给王爷的。”宣夫人便让人把烛台送到书房,对贴身侍女燕娣道:“把其余的都送到侯夫人那儿。金雕玉琢的让人看着眼疼。”
      燕娣小声道:“一会儿可别叫侯夫人了,该叫王妃。”
      宣夫人想起宫中明诏中只有侯夫人的封号,没有自己的,正在感怀,这时一个小丫鬟跑来道:“世子有些发热,夫人快回去看看。”宣夫人连忙命管家招待宦官,自己往园中而去。
      再说侯夫人从宫中回来,见管家独自招待宦官,便问宣夫人去处,小厮道:“在房中照顾世子。”侯夫人又问起纳兰宁函,小厮道:“纳兰二公子因宫里来人,先走了。”
      侯夫人应了一声,却自顾转身离去。小厮忙问:“挽妃的赏赐该如何分?”
      “急什么。一会儿自有管家办。”
      侯夫人因在宫里正正经经地说了会子话,此时觉得十分困倦,正想回屋休息。小丫鬟偏跑来通报:“纳兰二公子请了大夫来给郡主瞧病。”
      “怎么回事?”
      “婢子也不知。纳兰二公子还带了话来,如果郡主真的病了,还是将养些的好。”
      “将养什么?”侯夫人气极,“叫宣夫人来。”
      “小公子生病了,只怕来不了。”
      “来不了?”侯夫人愤愤道,“一日病,日日病,难不成一家子都是病秧子?”
      小丫鬟任她骂完,缩首道:“婢子再去请。”
      “罢了,反正宛玉的病,大夫是瞧不出来的。你回去叫宣夫人好好照顾小公子,莫有差池。”

      束鬟扶着侯夫人向凝梦楼走去,只见楼中门窗紧闭、不闻人声。侯夫人令束鬟在门外守着,亲自推开门,却见厅内一片空寂。屏风上画着簪花仕女图,侯夫人绕过屏风,只见棋房里只余一盏茶,摸上去早已凉透。
      “宛玉。”
      没听见回应,侯夫人只得回到屏风对面向二楼走去。挑开闺房的竹帘,只见商宛玉半卧在床上读书。
      “病好些了吗?”道。
      商宛玉抬头开她,“母亲。”
      在床边坐下。“因为这样,便要连娘也疏远了吗?”
      “宛玉不敢。”
      见她冷淡,看了看四周,道:“缨珞呢?”
      “我打发她出去了。”
      “你最是需要照料的一个,身边怎可没人陪伴?你不愿见到姨娘们,我才不让她们来,但侍女是绝不能少的。你莫要自己轻慢了自己。”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商宛玉神色一凝,“我这凝梦楼本是干干净净的,少一个人,便多一分清静。母亲难道连这分清静都不肯给我?”
      侯夫人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站起身道:“你不待见我,我也不自讨没趣。我只不明白,前日侯爷差人让你去看看小公子,你都没说旁的话,这会子倒与我要清静起来。”
      商宛玉微微一惊,却听见侯夫人甩开竹帘下楼去了。
      商宛玉拿起方才搁下的书卷,食指抚过“旖琴词”三字,最终停在了“琴”字上,口中喃喃:“常听人说情近易伤,果然不错。”于是翻身下床,坐在窗边。雕花窗子糊着绿纱,她也不推开窗子,只闷闷瞧着雕花出神。这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正是侍女所穿平底绣鞋发出的声音。
      “小姐。”缨珞穿过竹帘,走到商宛玉身前,“婢子听泠远苑的人说,侯爷交待,到等小姐出嫁后再给大公子出殡。”
      商宛玉抬起眼,缨珞又道:“婢子见苑中没挂白布,心中存了几分侥幸,便到灵堂边转了一圈,果然也没挂白布。出来时听几个小厮议论,才知是侯夫人怕小姐的婚事沾了晦气,才把葬仪的事都搁置了。”
      “缨珞,你相信他真的死了吗?”
      早知有此一问,缨珞道:“大公子在城外坠马,这是许多人都瞧见的。送进府时,一路都是血,小姐你也亲眼看到——”
      “不。”商宛玉眉宇一沉,“父亲与他相处二十年,情分还是有的,更何况他的父母都是为父亲而死?若父亲真这么草草办他的丧事,实在太过薄凉。”
      “小姐,你醒醒吧。”缨珞劝道,“您是侯爷的嫡女,可结果又怎样?”
      商宛玉心神一动,缨珞垂下头,道:“还有一件大事。今日早朝侯爷被封为涪商王,晚上正式加封,还要换匾、摆宴。大概过会儿,侯爷就会着人知会小姐准备。”
      “封王是早晚的事,无可忧,也无可喜。”商宛玉淡淡道,“我如今是‘有病在身’,母亲才来过,她什么也没说。”
      一事生忧,事事生愁。商宛玉一番感怀后,挥退缨珞,卧床休憩。再者一人之愿牵起众人之忧,便不仅是愁怨可以诉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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