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独孤雯

6、三个人的爱情

　　她终于回到了想念了四个月的家。吃到了母亲做的可口的饭菜。喝到了父亲酿的杨梅小酒。一切幸福的感觉回归。她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吃过晚饭，看父亲和朋友们玩麻将。一时兴起也玩了两副，竟然都和了。大人们夸她聪明，父亲却说，小聪明而已。黝黑的脸上盛满笑意，额头上的皱纹聚成安详平和的样子。
　　然后陪母亲去公园散步乘凉。路上碰到些熟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小书回来了？”
　　“快大二了吧？瞧这女大十八变的！”
　　“读书累不累啊？”
　　……这般三三两两的寒暄，都一一礼貌地回应。
　　侧头看母亲的脸，已是止不住的笑。眼角的纹路依旧遮不住曾经风华。紧了紧挽着母亲的手，是这样安宁的幸福，她爱这女人。

　　“娘俩散步啊？”温柔的声线，配上同样温柔的眼神。女人笑得风情万种。
　　“是啊，这不这丫头刚回来，出来走走。”
　　“虹姨好。”甜甜地唤了声。眼前的女子还是一如往常的优雅。那份气质是之书怎样都学不来的。
　　“乖，小书是愈发漂亮了。怎么看怎么喜欢。还是年轻好啊！”纤细的手指抚过之书前额的发。
　　“哪啊，虹姨的风韵还是不减当年啊。”
　　“嘴还是那么甜。要不怎么说还是养女儿好啊，哪像我们家那小子。”
　　“小爽不错的，会读书，个性又好，将来有出息啊。”
　　“也就那么点出息。”说归说，女人的脸上却绽开花朵般的笑靥。大人们间常见的对话方式，之书都快会背了。脸上依旧带着笑，心里无聊得紧。
　　两个女人又多聊了会，这么多年两家关系一直很不错，两家当家的是同一单位的，私下里都是聊得来的朋友。女人们都是安静的个性，是很要好的姐妹。住得也不远，就隔一条街，互相串个门是很平常的事。大人们打得火热，孩子们自然也得相处愉快。然后青梅竹马就顺顺当当地上演。
　　“老头子这两天赌瘾上来了，非要找老江玩。老江都说没位子留给他，心里可堵得慌。”
　　“行，我让他把其他牌局都推了，咱四人好好玩玩。”
　　“那说好了，明天带小书一起过来玩吧，多久没来玩了，还说想着虹姨和萧伯父。”
　　之书听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之前放假回家老推说有事不去他家，就是赌着一口气不去见他。家里也并不奇怪她和萧爽的关系突然也变得冷淡，只当是小孩子闹闹脾气，过几天就好，谁知道一个寒假过去，这丫头愣是固执地一面也不肯见他，而萧爽过来时她都“刚好不在家”。
　　“对不起啊虹姨，人家有事嘛。”
　　“明天没事了吧，那就过来，小爽可想你想得紧，昨天还打电话问你妈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想见她是真的？还打了电话？
　　“是啊，昨天晚上打的。小爽很惦记你啊。”母亲对她慈祥地笑。
　　“虹姨放心，我一定准时到。”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她有理由拒绝吗？
　　“那说定了，回见。”
　　“虹姨再见。”
　　“再见。”

　　她好容易从昨晚的不安中恢复过来，现在又要迎接真正的暴风雨。之书觉得她的心脏负荷量果然不是一般的强大。她竟然还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她最爱的床上做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一觉睡到大天亮。看看闹钟，已经快十点了。
　　闻到母亲做的皮蛋粥的清香，五脏庙开始抗议她的虐待。洗漱都懒得弄，直接搬起一碗吃。母亲笑她的孩子气。父亲摇头轻揉她的头顶的发。这是她要的幸福生活，是即便要她死也不会交换的东西。
　　“吃完饭，和你妈准备准备，把你带来的花雕一块带去，你萧伯父就好这口。”
　　“恩，知道了。”本来花雕是带给父亲的。难得见次萧伯父，也好做个人情。
　　喝完粥，便去厕所洗漱。然后换衣服。打开衣柜，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衣服。一时还真挑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拉母亲过来。母亲随手挑了件短袖纯白衬衫，和一条米白色及膝长裙。母亲从来都喜欢把她扮成淑女，而她也耳濡目染地习惯挑浅色干净色调的衣服。将胸前黑色丝缎系成简单蝴蝶结。头发软软地散在后背上。母亲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蛋，她的女儿果然是漂亮的。
　　换好衣服，三人便出门前往萧家。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还未敲门，朱红的雕花大门便已启开。
　　“老江啊，我们一家可都等着你们啊!”爽朗的笑声直直传来。
　　“萧伯父好，您还是那么健朗。”之书礼貌地点头招呼。
　　“清虹，快看看，小书都长那么漂亮了。”萧父宽厚的大掌搭在之书的肩上。
　　“昨天就说这丫头是愈发水灵了。难怪小爽要念叨。快进来。”萧母将客人迎进门，回头唤了一声，“小爽啊，还不出来打招呼？”
　　之书一抬头，鼻尖便盈满是他身上六神沐浴露清清爽爽的味道。白色T恤，米色亚麻休闲裤，衬得那一身的古铜色分外耀眼。
　　“江伯父好，兰姨好。”少年低沉的声线，独具磁性。
　　“恩，乖。”江父满意地点点头。
　　低头看看站在一旁的之书，唇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终于舍得过来了？”
　　她抬头直视他的眸，回以一笑。“是啊，看你那么有诚意的份上，给个面子还是给的起的。不然会被人骂不厚道。”
　　一句话惹得两家父母都笑了。
　　“好个伶俐的小嘴。”萧父一边笑一边拿眼角瞥瞥一旁被调侃的儿子。他们一直都很看好他们这一对。瞧这个劲头，他已经预见自己当爷爷的样子。
　　萧爽依旧保持他礼貌的笑。浓眉轻挑。“小生不胜荣幸啊。”
　　“哪里哪里。抬举了。”
　　“好了好了，我们去玩吧，年轻人的世界，我们老人家就不参合了。”萧父打着圆场，拉了其他人去玩麻将。“老江，你等着，这回我可不会再独输了。”
　　“是嘛，老规矩谁输谁请客！”
　　“请就请，谁怕谁啊？”
　　……
　　那边两个老顽童在较劲。这边的战况似乎已经削减了不少。
　　之书若无其事地绕过他走进他的房间。还是什么都没有变。深蓝色的墙上是麦迪英姿飒爽的风采。是喜欢运动的男生房间。空气清新剂的柠檬清香，淡淡萦绕一室。很干净，很舒服。
　　她大方地一屁股坐上他的床。膝盖曲在胸前。脚踝还有些隐隐作痛。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他背靠在门边，姿势慵懒。
　　“这不是来了?”她歪着头看他。眼神充满挑衅。
　　“好失败啊，竟然还要爸妈出面请你。”他慢慢走向她，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
　　“是你不要我的。我听你话。有错吗？”她定睛看他。他还是那么一副自负的样子。即便看不惯，还是无可救药地掉下去。
　　“我没有要你不见我。”
　　“都不要人家了，我干吗还跟小女生似的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我是犯贱了点，但还没到那程度。”
　　“小书，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那种人。”
　　“可是你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是那种人。”
　　“小书，是我错。我不该怀疑你。我查了很多资料。网上有很多第一次不见红的例子。那天是我不好，明明有感觉，却还不信你。我们……我们……”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埋在她的颈项，努力汲取她的发香。
　　“我不想做替身。”她一句话浇了他一头的凉。
　　“小书，你……”
　　“唐颖的好我学不来的。不要逼我。我做不到。”
　　“我……不会的。小书，你是喜欢我的，不要拒绝我。”
　　“爽，我不喜欢你。我是爱你。我爱你爱到把自己也烧伤了。我们是青梅竹马。没有了这层关系。我们什么都不是。”她轻抚他的脸。说着自己都觉得冷酷的话。她应该要哭的，可是眼泪似乎在昨天都流完了。现在一滴也挤不出。
　　他一个字也不信。低头啃咬她的唇，她的颈，她的肩。他把她压在身下，无节制地索取。
　　“爽，”她拉住他的手，“你听着，如果你想要我的身体，我给就是。可是，我依旧不是唐颖。她走了那么久，要是知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她会很难过的。”
　　“她死了！死了三年了。她怎么会知道我怎样？你又怎么知道她会难过？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问她！”他的眼神透露脆弱的冷酷。她眼里泛出心疼。
　　“在这里，”她拍拍他左边的胸口说，脸上是安然的笑，“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他愣了一会，右手放在左胸口上。“颖……”
　　她将他的头贴在她胸口，好像母亲般疼护。心口上的伤裂开来，翻涌出入骨的痛。

　　那是清朗平和的日子。那时的天蓝得很漂亮。那抹清丽的身影出现得不经意，但却是很自然的事。温柔的班主任拉过漂亮女生开始介绍。“这学期刚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漂亮的女生扬起轻柔的唇角，“大家好，我是唐颖。”
　　男生的视线流连在唇角的那抹清丽小花。之书抬头，那样的视线，她太熟悉了，那是一直以来她看他的眼神。她太了解他的个性了，他喜欢的，一定要得到。
　　果然，一下课，他便悠闲地走到她的课桌前。伸出手，“我叫萧爽。是这个班的班长。”
　　女生将额前的刘海捋了捋，好看的笑荡开来，白皙的手掌摊开，“你好。请多关照。”不同色泽的两手相握。
　　“我家附近新开了家餐馆，晚上一起过去吧。”陈述语气，好像是在说很自然的事。
　　“恩，好。”没有拒绝的声音。四周一片诧异，作为女生，她并没有维持自己的矜持。唐颖是很自觉的人，她向来喜欢相信自己的感觉。她不否认对于这个初见的男生有好感。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萧爽笑得潇洒自得。他回头对之书说，“一起去吧。”
　　唐颖沿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张同样清秀可人的脸。看起来很平和很亲近。但眼神带一点点的傲。
　　唐颖后来对之书说，“你是让人一见就会喜欢上的女生。”
　　放学后，他们去了那家新开的餐馆，然后去看电影。从此，之书和萧爽生活多了一个人。三家人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唐颖是单亲家庭由父亲带着。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江家和萧家都对他们很照顾。阳光投下的三条影子就这样走了四年。
　　四年是什么样的概念？是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子里，三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考试，一起毕业。是一起去某一家新开的餐馆吃饭，去看一部新的电影。一起去电玩广场玩游戏。是一起在盈满星子的夜光下道别。是一千多个日子里一直做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萧爽生日时唐颖织的围巾，她替她转送。而自己做的巧克力蛋糕却在一群人的胡闹中被打翻。两人吵架时萧爽道歉的话，她替他转达。她一直是他们的传话筒。之书转身等他回家，月光下拥吻的影子很美好很缠绵。她在一旁扯了一地的花瓣。
　　只是唐颖有先天性支气管炎，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可是她又偏偏喜欢激烈的场面。容易受感染。一次萧爽打球时，场面很热闹，她一时兴起，为他助威加油，喊得太激烈，一口气提不起来。差点昏厥。好在之书在一旁，立马带她去医务室，没有惊动萧爽，不然按他的脾气退场都做得出来。后来，萧爽打球时她就尽量少去。她喜欢看之书速滑的样子，一直想学。有一次之书受不了带她去旱冰场玩，滑了两圈，脸色就泛白，不停喘气，却固执地硬要玩。没办法只得叫萧爽过去，那是萧爽第一次对之书发火。让唐颖自责了很久。也让之书明白，唐颖之于萧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唐颖死的那天，天气如往日般的晴朗。没有一点预兆。她安静地躺在家里的花园里。四周开满了娇艳的蔷薇。左腕的中心是很长的一道血痕。延伸到她白色的连衣裙上。描绘出一朵朵妖艳妩媚的花。她喜欢热烈的场面。连死亦要这样。
　　萧爽竟然不敢靠近她的身体。他说她那样美，靠近就是亵渎。之书伸手折下一只蔷薇，递给他。他将蔷薇放在唇边亲吻。嘴角在笑，眼里却是隐忍的痛。唐颖葬礼的那天晚上。萧爽对之书说，“我们在一起吧。”之书说，“好。”然后接受他俯下的唇。然后他说，“我爱她。”她说，“我知道。”
　　那天后他们在一起。成就了青梅竹马的童话。

　　几近傍晚，两家人出去吃饭。选了家市中心的餐馆。
　　萧父一脸的挫败，显然又是独输的惨剧。江家这边则是一派胜利者的姿态。
　　“老萧，你还是要多磨练磨练才行啊，你看看，我钱都准备好要替你买单了。你怎么就非要拒绝我的好意呢？”江父一脸的春光，嘴角咧得大大的。
　　“等着吧，我还没发挥呢！”
　　饭桌上一片和乐融融。
　　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萧爽。发现他已经恢复初时的平静。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头过来，投给他一记微笑。他了然，也是一笑。

　　这一晚很平静很安宁。他们吃完饭，各自回家。之书看着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离去的背影，脑子里突然想到《扯线木偶》的歌词。
　　以为幸福已经握在了右手 可它却像一道光 转眼间就溜走。
　　之书眼里终于氤氲开淡淡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