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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 帝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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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帝都
我们在火车上订到了青年旅社的两个床位是意外惊喜——此前,我一度怀疑我们将露宿街头。去青年旅社,我们并没有行李要放,门口煎饼果子摊的一袋煎饼与一碗热豆浆,彻底温暖了我的胃与身体。
十六小时旅途的疲惫也被它热乎乎地安抚了,十月帝都的清晨,已经有些凉意,我们都还穿着来自南方的夏装。但你知道,有的时候被打了鸡血的人,是感觉不到冷的,就像我们那时一样。
第一天帝都清晨,我们去了故宫。
我上次来故宫是六岁,几乎没印象。于是轻而易举再次被这红色砖墙,金色琉璃瓦折服,历史这回事真是令人难以言喻。这里是中国皇权最集中的象征地。
与我们的青春无关。
一早游客并不多,稀稀落落。
“你觉不觉得此处阴气旺盛,宫怨十足?”在一个爬满紫藤的院落,空坐在回廊上,回头问我。他的背后是古井与银杏,阳光稀稀落落。不知这曾是哪位如花美眷的寝宫。
“皇上,快来临幸臣妾吧。”我学林志玲恶心他。他把脚勾住回廊镂空雕花,身子向后倒去做晕倒状,结果腰腹力量太差起不来。
“皇上,色是刮髓刀啊。”
“册那,还不是昨晚没睡好。”空被我拉起来,狠狠骂了一句,不想这句话过于暧昧,我实在忍不住看着他笑出来,被他一掌打在肚子上……
等游客渐多,我们经过天安门出宫,在那个巨大的广场上,我们举目四望,除了人,还是人。
“中午饭吃什么。”空问我。
我忽然意识到钱是个问题,掏干净口袋,发现两人来回火车票花去800元,青年旅社一晚100元,还交了100块押金,故宫门票算了学生价两人40元。现在我们身上只有160多块钱。至少还要在魔都吃4顿饭。
“如果再留40块交通费,我们的最高伙食标准是15元/人。”我抓着仅余的一张红色钞票看向空。他无所谓的挠挠头,“没事,明天退房还有100块钱,现在吃泡面就好。”
最终那天中午,我们乘了两站公交车去前门吃炸酱面,7块一碗,很撑。吃完再换辆公交车去某公园看音乐节。
草地摇滚海魂衫什么的,其实一直与我关系不大。大概是吃饱饭不久,空又有点启动梦游模式,他拉着我找了块离舞台较远的草地,躺倒。在电吉他接通音响后高分贝的背景音映衬下,我俩睡足3小时。
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拎着国旗在舞台上跑。有人在唱,人民不需要自由。
我与空买了两碗每份10块钱的康师傅来一桶,吃完,继续躺倒在草地上。
那草带着北方的硬朗,扎得我一会痒一会痛,像是挠到了心底某个地方,深一下,浅一下,不得要领。
“操,连摇滚小青年的钱也要赚。”空对着天空吐了个烟圈,他总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伎俩。我不让他抽烟,但他却总说:“这样死掉也不错。”其实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不过我不好意思说。
至于我抽烟,不过就是实打实地将尼古丁吸进肺里,炙烤完自己后,呼出来。
晚上出公园时,大约9点,空说,“去荷花市场喝酒吧。”
我说好,说完想,我的口袋里只有80块。
到达荷花市场时,湖中只剩残荷。意外的,十月干燥的帝都,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留得残荷听雨声。”空说,“你看这是老天特地为我们留的一池枯荷。”
空是文学系高材生,听他掉书袋卖古文什么的……其实,偶尔还蛮有趣。有的时候我真的不能想象这样的空,也是个有满腹古风意蕴的青年。
我俩身上的钱根本不够进店沽一杯酒,身上也没有五花马、千金裘,于是找了个快关门的小卖部买了四听燕京啤酒,就靠着石栏看后海枯荷。身后是某家名字很出名的酒吧,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为名。
我们靠着石栏听,里面驻唱的是个老外组的团。他们默默地唱:“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空心情好得出奇,跟着乐队哼“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凉风将他的声音吹得零散又缥缈。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是一首情歌,直到有一次仔细听了歌词,才发现这竟是首反战歌曲。但这晚,我还是以为它是一首情歌,能让两听啤酒也醉人。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对着残荷学李白,可惜今日有雨,无月。我忽然想起中午经过那个巨大的广场,上面除了人,还是人。
手里的易拉罐忽然被空的撞了一下,看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笑靥动人,说:“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发出幽暗亮光的,是个罩着宣纸套的路灯,在石柱上,画着鱼戏莲叶间。空的笑容温柔,仿佛看穿我的寂寥,那样淡淡的昏黄,在初秋夜里抚慰我。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后来某一年我再去帝都,是冬日十二月,那时的荷花市场,没有荷叶的湖里默默结了一层冰。站在那家酒吧门外石栏边,我忍不住给空发了条消息,“后海结冰了。”
第二天,他才回复我,“你能打碎它吗?”那时我已经再次离开北京了。
于我而言,那里永远是冰封的他的温暖。
我很想念你。
第二天的火车是下午,中午起床后,我与空见缝插针地去了趟南锣鼓巷,其实那里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除了一家很好吃的酸奶铺,与一个镶在墙上的黑白电视机,上面写着“心是孤独的猎手”。空说这本书适合在冬天坐在台灯下看,然后把你冷死。我并没看过这本书,不置可否。
后来,我真的在复旦附近的书店里看到这本书,并一时冲动把它带回家看完后,忍不住想把空抓出来骂一顿,都冷成这样了,你还注重毛形式感。
这是个宇宙轰然倒塌的故事,你原以为可以互相取暖的两个人,实际上相距千里。寂寞就像冬日冷风,无论你被子裹得多紧,它还是能找到缝隙渗进身体。作者根本就是在叫嚣着,你以为你不是孤独一人?你错了,你根本就是孤独一人。
想起空的那段冬日读书理论。我深深觉得这行字并不适合写在酒吧外墙。如果人生寂寞如斯,酒吧会是个食髓知味的地方吗?多年后,我一直怀疑空在墙上看到这行字时,是否也寂寞如斯?
可是我在他身边。
很久以后我才猜想,他是否与我一样寂寞。然而那时候我是不懂的,在故宫,在天安门,在音乐节,在后海,在南锣鼓巷,有的只是被他温暖了的无知无畏。即使穷困潦倒,即使一无所有。
有了去时的悲催经历做铺垫,回程的火车变得似乎可以忍受。我俩吸取经验教训,抢在前面上车,在两截车厢的连接处寻到一块空地。铺上报纸,靠着墙抽烟。
我默默想这两天的帝都,发现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或许这就是欢乐,而此时,我与空互相吸着对方的二手烟,我很怀疑我们会早死。
再后来,我再没坐过这种绿皮火车,动车高铁什么的,每次都是全程禁烟。
而我想我马上要死了。
“毕业后你会做什么?”我忽然问空。
“去流浪。”空又吐了一个烟圈,他的塑胶鞋底上,还沾着昨天草地的泥土。
现在。
是什么拦住了我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