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妃》隐池

6、往事

　　那一年大雨滂沱，我手中一把黄油纸伞，静立于城墙之上。
　　爹今日班师，我是来迎他的。
　　四处激荡的水汽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只看见远处一片渐渐逼近的黑色小点。马蹄踏上地面的闷响，和着噼啪的雨声，使人心震颤，天地无声。
　　城门已开，我正要提裙下迎，却忽然听到马嘶声长鸣的尖利。
　　是一个少年惊了马。
　　他浑身被雨淋透，狼狈不堪，却仍拦在我爹的马前，未动分毫。
　　我听见我爹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愠怒。
　　“四皇子当真不怕死么？”
　　“我怕。”少年的脸色发白，却仍扬起嘴角，声音朗朗，在雨幕里听不分明。
　　“但我躲不了。”
　　我静静站在城墙上看他，只觉雨声滂沱，极响，又静得能让我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天地苍茫，我却独独在他眼中看到了悲凉。

　　后来我想很多事，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如我和李文渊初遇时的那场雨。我好像一生就在等这么一场雨，一把伞，一个人。此后半生都陷进这场迷梦里，慢慢枯干殆尽。
　　我本是将军家的女儿，向来鲜衣骄纵，烈马长鞭。却肯为君作细步纤纤，红妆万千。
　　多少次灯下回廊尽，雾里看花回。我揽镜自照，细细描眉。
　　那时我想，我当真是爱惨了李文渊。

　　他的计策后来很成功。正是皇子夺嫡的关键时刻，一点消息都能搅得人心浮动。
　　他冒雨拦马的事，很快就传成了将军回朝，四皇子亲迎而未领随从，二人于城门下相谈，私交甚笃。
　　人们都说，崔家这是赔上身家，来赌一份从龙之功了。
　　但我知道不是那样。
　　我家本不该卷入夺嫡之争。
　　但因为四皇子是他，我在日日夜夜的隐忧里，竟也掺进了一丝卑微的期待。
　　后来我常常见到他。
　　或是与爹在书房里长谈，或是与长兄立于长亭，诗酒琴书。
　　我每次都轻悄地路过，裙摆拂过微尘，连同一份小意，悄然无声。
　　因为我知道他是我不可触碰的人。
　　那么便只是看看罢，烙进心底，结茧成疤，也能让我忆起一份苦涩的微甜。
　　可他拦住了我。
　　“青荷。”他轻轻叫我的名字，眼里含着笑意，几乎让我不敢直视。
　　我顿住脚，看他逆着阳光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心慌得无以复加。
　　“素闻萧将军有一独女名为青荷，想不到真的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温润的清朗，全然不复我初见他时那份冷冽与决绝。
　　我心神一晃，无暇再组织措辞，只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却无言笑看我半晌，忽然折了一枝花，别在我鬓间。
　　“还是这样好看。”他好像很是满意，但看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不穿骑装？”
　　我的惊讶让我直接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你。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崔将军的女儿。”他好像陷入了一场温柔的回忆，“我极少见女子做那样张扬的打扮，故而还记得。”
　　我心里一阵失落，原来我这般小意作妆，却早在他面前露了底。
　　“很好看。”
　　“啊？”
　　他微微笑着凑近我，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那样很好看。”
　　“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好看的。”
　　他眼神里沉淀的温柔与认真几乎让我盈泪。
　　那时阳光正好，轻柔得像一个梦境。
　　我听见他用同样轻柔的语气问我：
　　“青荷，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做妻？”
　　好像一滴水，猝不及防地，敲进心房。
　　那一刻我分离出了两个自己。一个站在体外冷眼旁观，一个已经沉溺于他的温柔。
　　我听见自己用几乎是平淡的声音对他说：“好。”

　　年少时的约定很快被残忍的夺嫡抛之脑后。
　　我日日生活安稳，却也日日焦灼忧心。
　　能在巨大的风暴里偏安一隅，我想我该是幸运的。
　　可我仍不满足。
　　好像心里有个蠢蠢欲动的影子，在隐秘地希求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晴和的日子里，我接到了封妃的圣旨。
　　他已做了新皇。
　　我开始常常伴在他身侧，陪他看日出日落，流水落花。
　　能嫁给自己年少时喜欢的人，能彼此扶持温暖，能够偷得半生安稳，岁月静好。我已是知足。
　　可那终究不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