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纳西的婚礼》樊缨

2、二、死亡

　　比达依的第二日下午，我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恒河边的火葬河坛。
　　英国的杰夫戴尔在作品《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中将这里描写成了一个蛮荒而时间停滞的地方，任何人到了这里都容易放逐自我。而我，只愿意嘲笑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死亡之境。可是，正像我的医生告诉我的：你需要告别。那么好吧，选择一个仪式感更强一些的地方，充满着火烧的炙热感和焦尸味道的地方似乎不错，我自嘲地想着。我那在新德里的陪同反复劝阻，甚至最后决定抛弃我，都没能阻止我来到这里。然而当我终于突破河边叫卖着死亡的小商贩抵达河坛时，我的视线越过黄色、蓝色的窄楼和黄色、棕色的裹尸布与黑烟停留在河边那正在双手合十的女人身上——那不是妮哈是谁？
　　妮哈穿着白色的素衣，披着淡黄色的纱跟在火葬队伍的最后，脖颈侧面时隐时现的海娜纹身依然有着生命的张力。虽然只能看到她小半部分的侧脸，依旧能读懂她脸上的表情——和绝大多数来到恒河水边的人一样，没有悲伤，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木柴烧起的黑烟。我不是很懂印度的等级与火葬之间的关系，但用檀木为死者送行，至少说明那原本是个优渥之家。那张绝美的侧颜令我忘情地举起手中的相机，却忘了犯了河坛的大忌！
　　两个额头间涂着红点，身上披着袈的老汉向我走来。他们挥动着手，并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叫嚷——似乎让我马上离开。
　　“好的，好的！”我用英语叫到，并试图解释自己并没有拍摄死者或亵渎神灵。然而老汉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甚至想要抢夺我的相机！“好商量，好商量！”我拿出钱来，试图摆平这场风波，然而这只是激发了他们的怒气，他们推攘着我，嘴里的语言似乎在咒骂，态度极其强硬。
　　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妮哈回过头看着我。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走眼了，她看到我的时候居然有一丝惊喜的神情。
　　“好吧！我走！”我用手势表示着我要离开，同时避免着和他们有肢体上的碰撞，悻悻地走下河坛。
　　我并没有离开，最终我还是决定在这条通往河坛的石板道上等待妮哈。
　　我一直玩味着妮哈的表情。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光彩代表了什么？她看见我很高兴？亦或是她早就希望见到我了？或者这些统统是我的异想天开罢了，除了一份自以为是的直觉，我的等待没有任何保障。不过，也亏得等待期间的闲暇，让我静下来可以看看恒河岸边的光景。
　　行船停靠在岸，旁边就是沐浴着圣河光辉的人群，一位额头上涂着红点的老者正将舀出的恒河水喂给一个包着头纱的妇女。沿着河岸向上很长很长的线上飘着男女的衣服，橙色、黄色、蓝色、曙红……地上也晒着衣服，还有巨大的白布。光着脚的孩子从衣服和白布间嬉闹而过，身后跟着花白的小羊。一只小羊似乎溜了号，它的目光被一只躺在地上的纸杯吸引了，于是它走过去尝试着啃食——
　　纸杯……我脑海中也有一只杯子倒在地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件事情之前还是之后？纸杯似乎成了一个点，从那个点里伸出一双怪手企图撕裂我的记忆……不行！我强制自己不去回忆。似乎被太阳烤了太久，我眼前出现黑色的闪花，神志也有点不清醒。我趔趄着找个地方坐下，细细地喘息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回旅馆吧，我想着，鬼知道这里是不是有另一条下河坛的路，我这么等着真是太傻了。
　　但我也没有马上就站起来走人，石板道走下来的一波又一波的送葬队伍让我又有了一点希望，而且这一次希望来得非常快。跟在这波队伍走下来的真的是妮哈！而且她走下来就四周环视了一圈，并看向了我，脸上露出了和刚刚一样的神情！
　　我缓缓地站起来，手下意识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心里想着自己原本设计好要像个忧郁的男孩，靠在石壁上，在她走下来的当口儿对她道声“嗨”。可是，自己现在的样子只像个张着嘴的傻瓜。
　　只见妮哈向她身前的女人说着些话，之后便径直向我走过来。而我除了站直了身子，并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终于，妮哈走到我的面前，用带着一些味道的英语说道：“我记得你，在比达依的路上，你在那里。”
　　“啊……我很荣幸。”我说道。我觉得自己应该慰问她一下，毕竟她身边的人离去了，我还在犹豫是否可以问问是谁故去？她却马上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到神身边的人是我的丈夫。”妮哈说。
　　“上帝啊……”我腹部有一种下坠的感觉，随之一阵酥麻窜上了我的身体，甚至从毛孔渗着点儿寒意。天知道命运对她开了什么玩笑？昨天她还是新娘，今天却要来面对丈夫的死亡！
　　然而妮哈并没有给我安慰她的时间，她继续快速地说下去：“我找你是因为我对你有所乞求，但不是今天，现下不合适。不知道明天上午你愿不愿意见我？我会给你讲我的故事，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个当然，没问题，我们怎么见面？”我问道。
　　“您住在哪里？”妮哈说。
　　“湿婆金庙附近的旅馆里。”我回答道。
　　“那么，我们明天上午9点，在湿婆金庙前见面。”她说完看着我的眼睛。那种眼神让我情不自禁地回答道：
　　“没问题。”
　　听到答复，她便转身跑开，回到她送葬的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