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应劫火

4、4

　　陌生人肤色苍白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近乎发青，但那双眼睛却黑而亮，像是能把人吸进去深陷其中的漩涡。他这么静静地望着，虔诚而怯弱，如同温驯的小鹿。梁加睿想自己大概，不，一定是受到了那双眸子的蛊惑，才能如此平静地、用比想象中快得多的速度接受了当下的状况。
　　这是个鬼吧，梁加睿心想，镜子里投射不出影像，头顶的灯也照不出影子来，可他用肉眼又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确信自己没有臆想症。
　　梁加睿用脚踢了踢电吹风的残骸，分心惋惜了一下又得买新的，用手扒拉了一下垂到眼前的刘海，顺势捏了捏眉心，缓缓开口：“……就是你吧。”过度的惊讶和恐惧在此时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镇定，而这种镇定眼下又掺入了一些类似于意料之中的东西，最终的结果则是梁加睿沙哑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声音。他难以置信，自己现在居然真的在和一个非人的生物对话，而且自然流畅得仿佛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呢，就老实承认，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你。”
　　他身后的那个人，或者……鬼，这时候张了张嘴又合上，比他更无法接受他们正在对话的事实。那位没有同影视里常见的鬼一样有着浓浓的黑眼圈，而是红的，就好像刚刚哭泣了一场，这样衬得黑漆漆的双眼饱含深情，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梁加睿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一个大男人楚楚可怜就算了，这还……不是个人。“不是人”并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情绪，他尚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唇翕动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来。
　　梁加睿有些烦躁了，他现在莫名陷入和鬼对峙的状态，鬼还不理他。梁加睿盯着他：“说话啊，你不会说话么？”
　　鬼开了口，声音飘忽，抖得不成样：“你能……看见我？”

　　梁加睿愣了愣，这家伙该不会还以为自己隐身呢吧？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转换成隐身对其可见的状态了？他上下打量，以一种肯定的嗓音回答：“能啊，我还能看见你在大夏天的穿毛衣牛仔裤来着。这是哪一年的款？早就过时了吧？”
　　对于自己忽然暴露在家主的可见视线范围内这件事，鬼表现得相当……不稳定。他甚至向后靠了靠，从头到脚紧紧贴在墙上，正当梁加睿担心他会不会穿墙而过时又出了声：“……你真的能看见我？”
　　“真的啊。”如果现在梁加睿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旁观者，一定会为自己的勇气与镇定而喝彩。他隔空比了比那位的头顶到自己下巴的距离，“你看，我比你高呢，小鬼。”
　　“我不是——”那人下意识就想要反驳，紧接着抿起嘴瞥向他，慌慌张张，又不说话了。
　　梁加睿觉得自己这么叫他没什么错，除此之外，这小鬼好像怕自己怕得厉害？不对吧，明明自己才是更弱势的那一方不是吗？不应该是自己尖叫着抱头鼠窜求求鬼怪大人高抬贵手不要取自己小命吗？怎么对方那副神情简直像是被恶霸欺压已久的民女，下一秒就要飙出泪来？
　　每个男孩儿都会有的劣根性在这个时候发作了，既然已经形成他欺负人，不，是欺负鬼的假象，那当然要欺负个够本才可以。梁加睿迅速处理好在这场人与鬼对峙中自己处于上风这个讯息，他悠闲抱臂：“过来。”
　　小鬼恐惧地望着他，咬着牙一动不动，恨不能与背后的瓷砖融为一体。
　　“过来啊。”
　　小鬼从嗓子里颤巍巍地挤出一声祈求：“……求求你，不要用盐丢我。”
　　盐？梁加睿没想通调味料与他发出指令之间的联系，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要保证。”
　　“好，我保证。你先过来。”
　　“做什么？”
　　梁加睿瞅他那满脸不信任的紧张样儿，有些好笑：“我又不会吃了你。”他随手在凝了一层雾气的镜子上呼噜两下，“你刚才想说你不是小鬼么？那行，你总得给我个称呼。来，把你名字写上来。对了，你知道我叫什么么？”
　　鬼乖乖摇头。
　　他叹了口气：“你在我家应该偷渡挺久了吧，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梁加睿找了一块空地龙飞凤舞写了自己的，“喏，这是我。你呢？”
　　鬼瞅瞅镜子又瞅瞅他，在经过一番堪比选择君主立宪还是联邦共和的激烈思想斗争后，慢慢靠过来，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的手指细而白，没有温度，接触到镜面首先凝成了一层淡淡的冰似的覆膜，重新施了点力，才像梁加睿方才一样留下痕迹。
　　“啊。”梁加睿歪头辨识了一会儿，“你叫方块？”
　　“方块”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水汽凝聚后一道道滴落下来的镜面，皱起眉头神色微恼，嗓音怏怏但透露出几分不可撼动的坚定：“——是方诀！”

　　方诀从未觉得自己当鬼当得如此失败过。他在梁加睿家里盘踞一两个月了，虽然除了逗逗奶酪做做家务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但鉴于每一个单身独居男人都会有的神经大条，梁加睿也一直没有太过在意偶尔侦查出的异样。
　　可就在刚才，他居然因为盯着这家伙的腹肌太出神而现了原形——这种事情拿到整个鬼届说出去一定会被嘲笑得体无完肤的吧？但是，他在心里偷偷安慰自己，晶莹的水珠蒸腾着热雾从精悍的肌肉上滚落——这种场面真的很引人入胜嘛。
　　小鬼很快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找到了开脱的理由，遗憾的是，心安理得也无法将事情的进度条拨回原位：他已经被梁加睿发现了。他分神地想了一下，这个每天他同猫咪聊天时“家主家主”唤的男人原来是叫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眼下他正和这个男人面对面坐在相对的两个单人沙发上，两个月来头一回，都能意识到彼此存在的情况下。上一次他们并排坐在长的那一头，梁加睿去开电视被躺在地上的遥控器绊了一跤差点摔到他身上，幸好他躲闪及时，只可怜了慌乱之中被他推到一旁的奶酪。说到奶酪，猫咪早就被这两个家伙的动静弄醒了，现在正巡视地盘般在沙发周围绕了一圈，最后在停在了方诀脚边。
　　吃喝拉撒伺候好，养出个小叛徒来，梁加睿实在心痛。
　　“坦白从宽，”他说，“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在我家？多久了？”
　　方诀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也挺得直直的，像个好好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我是方诀，我不记得我从哪儿来了……因为听见了奶酪的声音，想看看他。多久了……嗯，两个月吧？”
　　“我居然和一个人同吃同住两个月还浑然不觉……”梁加睿现在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坚强的心脏了。
　　“也没有同吃。”方诀吸吸鼻子，小声反驳，“我没有偷吃你的东西，我不用进食的，闻闻就饱了。”
　　“这么说你还天天围观我做饭吗——啊，你等等。”梁加睿想起什么来，迅速起身去书房拿了什么回来，凑近方诀小心摊开手掌，几张仍旧湿淋淋破烂烂的纸币躺在那儿。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方诀：“你不是鬼吗，你能帮我……把钱变多吗？”
　　“我是鬼，不是阿拉丁……”方诀回避着他的目光，摇摇头，“我能帮你……把钱变干。”

　　他伸出食指，轻轻按压在纸币上，寒凉的温度几乎是在瞬间将水汽蒸得一丝不剩，在梁加睿来得及担心自己的手掌被低温冻伤之前方诀已经收回了手，先前还湿成抹布似的几十块钱重新干燥如常。梁加睿抽走钞票，瞪大了眼睛，方诀手指刚才触碰的那里——他的掌心上，现在凝出一朵小小的、剔透的冰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