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天下》洞澈

6、斗角

　　突见两人跃下殿来，牛金星惊得连喊：“保护大王，有刺客！”说着就和李岩围在闯王身前。李岩倒是一下子看清陆天心和陆归然，并不惊慌。
　　众士兵涌向东方昱，冷不防被横空而降的陆天心二人冲了个惊散，顿时场面混乱。陆天心轻鸿一掌，独当一面，逝水流身，片尘不沾。在人群中穿梭，“飞鸟惊澜”、“凌空剑羽”、“逝水留痕”，招式连换，身如翔鸿凭虚，形如天女御风，即使身着夜行玄衣，也抵挡不住那宛如不沾烟尘的仙姿。有的士兵看得呆了，忘了躲闪，以为素手无力，瞬间就感到重岳压身，或重摔于地，或飞砸于墙。
　　陆天心打得优雅，陆归然则打得酣畅。如说玄武门前是以一当十，如今则是以一当百了。酩酊醉步和酒令歌诀都是醉仙流的精妙绝学，其精髓在于如酒醉神迷般浑然忘我，重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内功到了一定层次，饮酒反而不醉，但如神志不醉，则行止克制，手脚束缚，如若心醉，便能纵情自我，无拘无束，到得此境，掌法步法才能张弛随心，去留随意，逍遥如醉仙，混沌如酒神。
　　对峙的士兵都料不定陆归然的章法，看似出右拳，其实是左掌，以为要纵跃，随之而来的却是俯身一脚。怎奈门外的士兵源源不断地冲将进来，倒下一批，又冲进来，再倒下一批，反复如此。金銮殿中也是物事狼藉，伤倒一片。灯台也倒了好几个，偌大金銮殿有一半遁入黑暗之中。

　　皇极殿正中龙椅上，闯王也被突如其来的搏斗惊得站起，目不转睛盯着场中，待看到陆天心的身姿，突然露出了向往神色，拉过一旁投入观战的牛金星问：“那女子是何人？身法好生俊俏。”
　　李岩抢着答道：“那二人听闻是东方兄弟的侄儿，从小修习武功，原本来军中寻访东方兄弟，可能刚才看到情势危险，冲撞了进来。应该是误会。”
　　闯王沉吟道：“侄儿？东方昱的哥哥东方旭不是已经身故？还留有子女？”
　　李岩顿时语塞，牛金星斜瞥了一眼李岩，眼神邪魅，转身正视闯王道：“李将军这话臣就不太明白了，原流云寨大当家东方旭是在对抗明廷时牺牲，据臣了解，其没有留下子女，这两人身份存疑。”
　　“另外，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闯王目不转睛盯着场中，随口道：“有什么当不当讲的，有话就说。”
　　“臣之所以说这两人身份可疑，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有人在外东城看到东方兄弟带着他们进了皇城，三人都是这样的夜行装束。”牛金星指着场中的陆天心道，“对了，刚好那阵子制将军领着太监杜勋进城跟崇祯谈判，不知道看没看到？”说着牛金星看了一眼李岩，面露微笑。
　　闯王疑惑地看向牛李二人，“有这回事？他们去皇城干嘛？”
　　李岩不知道如何应辩，正自思量。牛金星抢着答道：“关于这个事情，臣也并无十足证据，只是眼见他们进城的是一个巡逻的下级士兵，跟东方兄弟也不熟识，理应没必要说谎。另外，据东方兄弟压来的那个孙玉虎说，他亲眼目睹了东方兄弟和这两人在茶舍相认，并且他们给了东方兄弟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写着……”
　　闯王有点不耐烦，“写着什么？别支支吾吾！快说！”
　　“写了一个大大的‘朱’字！”牛金星眼神一闪。
　　闯王眼神一沉，“‘朱’字？”

　　东方昱抓向刘宗敏时，刘宗敏虽然骇得一惊，倒也反应迅速。身子一闪，避开这一爪。随即俯身冲拳，回了一击。东方昱转身躲过，扭身又上。攻击刘宗敏前，原本思量虽是以下犯上，却也是仗义执言，但俩人终归都是跟着闯王的同僚，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如今只是政见不同，并非要你死我活，所以放下兵器，赤手空拳上来较量。东方昱原本与哥哥师从华山一梦堂“桃源睡仙”陶原，武功以道家和兵家理论为根基，后来因缘习得一套枪法，传自秦末汉初楚霸王项羽的“霸王枪”，之后又得哥哥东方旭传授“百兽率舞”心法，于是自创“霸王虎魂枪”。此枪法霸道，有如猛虎啸傲山林，攻势猛烈。如今弃枪用掌，掌法中也隐隐带有枪法的味道。
　　刘宗敏久经沙场，反应敏捷，近身攻击，闪挪自如。东方昱一时之间也没能将其拿下，突然就听到耳边响起木头爆裂和砖瓦破碎声，分心一瞥，就见两个身影从天而降。又与刘宗敏来往了两招，再定睛看时，发现陆天心姐弟已然置身于人群拳脚中。刘宗敏挺身打来，东方昱已无心恋战，避开对方一记擒拿，翻腾出去，冲进围着陆天心的人堆。
　　东方昱既惊讶又微怒，一脚踹开上前的士兵，冲着陆天心道：“你们怎么进来了？这里是闯王议事的地方，戒备森严！”
　　陆天心没有理会他的怒气，道：“我们找到后山，崇祯皇帝吊死了，回来时听到你的声音，就看到你们打起来了。”
　　陆归然也从一边挪了过来，“东方叔叔，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兵马，进来了还能出得去吗？”东方昱吼道。
　　陆天心微微一笑，“没事，我们仨人打出去！”
　　“对！”陆归然也附和道。
　　“胡闹！我掩护你们，赶紧走！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东方昱扫开砍来的长刀，以掌为枪，翻身出手，扫中一排士兵的下腹，纷纷翻倒在地。
　　“我们不走！东方叔叔，我看到那个什么闯王要抓你。”陆归然坚定地回答。说着气定神闲地接到两个士兵刺过来的枪头，仰身一个借力，复推回去，士兵飞出撞倒了后面几个同僚。
　　“小孩子不懂事，我们是在讨论入城后的问题，难免有些意见不合。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快走！”东方昱声音严厉了起来。
　　这时，陆天心感到一股精铁裂空的杀气，荡开周遭的气息，就见一把精铁长枪向东方昱飞了过来，那把枪已然就是东方昱的配枪。原来刘宗敏看东方昱挣脱了他的擒拿，一把拿起他卸在地上的配枪就向东方昱掷去，这一枪厚重锐利，划破了挡在东方昱跟前的几个士兵，眼见就要刺中东方昱。
　　陆天心一见情况紧急，双臂一震，将挽起的长袖卸下，长袖掩过双手，颇有点戏台上的味道。就见她鼓起气息，长发无风自动，长袖中鼓荡着浩气，随之飘起。随手扫倒两个士兵，借力转身甩出另一条长袖，绵绵长袖已然被气息充斥，形似长剑，这是父亲“一袖化百刃”中的一招“扶疏剑袖”。剑是百兵中的君子，素有灵动端正之态，而如今这一“剑”则是击向刘宗敏掷出的长枪。
　　长枪快要及身，东方昱方才察觉，眼看躲避不及，就见一条素白长袖剑刃般击中枪头，长枪偏出，撞在几个士兵身上。
　　东方昱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醒觉，看出枪的来路，心中愤慨：“刘宗敏居然要杀我！”

　　这时，侧门闪进一个士兵，绕着众人武斗的外侧跑到闯王处，俯身在牛金星耳边说了几句。牛金星眼神一定，随即拱手向闯王禀报：“大王，下面的人说在玄武门后面的煤山发现了崇祯皇帝和他的一个贴身老太监的尸首，两人是自缢身亡。另外抓住了崇祯皇帝正要外逃的太子，已经压在殿下。”
　　闯王满不在乎，道：“知道了。”
　　牛金星示意了一下报信的士兵，士兵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件，呈了上来。
　　“大王，这是在崇祯皇帝身上搜到的木牌和信件，请您过目。”
　　闯王接过物件，木牌上雕刻着一个“朱”字，两边有纹龙雕饰。随即展开信件，原来是陆云起写给崇祯皇帝的信笺。
　　闯王幽幽地念了一遍：“陆云起，竟然是他！”
　　牛金星看出闯王的意思，“看来孙玉虎没有说谎，这恐怕就是那两人给东方昱看的木牌，这个‘朱’字指的就是崇祯皇帝吧。”
　　闯王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想让两个孩子去救崇祯，哼，崇祯的性子我了解，他是绝不愿意苟且偷生的。”
　　牛金星还在琢磨闯王的意思，就见闯王一步向前，对着底下众人喊道：“将士们，这三个人是明廷的奸细，想行刺本王，统统给我抓起来！”
　　底下士兵齐齐应声，不要命地冲了上去。

　　惊闻闯王号令，东方昱怎么也没想到闯王会给自己下这么一个罪名，无论是因为政见不同，还是受了牛金星和刘宗敏的挑唆，起码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与这件事情毫不相干。眼看身边的士兵个个拼命地围上来，东方昱感觉到事情不妙。
　　东方昱一脚勾起地上的长枪，举在身周舞将起来，用枪柄连连扫开士兵，虽然感受到了士兵的杀气，但看着这一张张脸面却都是曾经同生共命，征战沙场的兄弟，着实下不去狠心，仍不愿意下杀手。长枪左右盘圈，像在身侧祭起两个巨型风火轮，把陆天心和陆归然身周的士兵都挡在外侧。东方昱重重看了一眼陆天心，示意她带着弟弟离开。毕竟这里的情况他更加熟悉，两个孩子根本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陆天心看懂了东方昱的意思，当前情形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士兵不断涌入，丝毫没有因为被打倒而退缩，而他们又无心杀人，如此下去即便将自己的精力耗尽，也挡不住这些人。
　　陆归然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想将东方昱一个人留在这里。陆天心眼看情势越来越不可控，施展传音入密，“小然，我们先走，设法再来救东方叔叔，如果留下来抵抗，我们三个人谁也走不了。”
　　东方昱已经将他们推到门口，正赶上门外冲进来的士兵，陆天心长袖甩出，招招刚劲，已然顾及不了伤人的力道。两人终究跨出皇极殿，东方昱一看时机刚好，长枪翻舞，随即一个震天巨响，充耳震荡。“虎啸山林”，势如浩浪，气如奔涛，冲向殿内的士兵，也把陆天心姐弟震了出去，皇极殿的大门“轰”地一声被气浪封上。
　　望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火光，陆天心招呼了一下陆归然，冲下皇极殿，两人身法奇绝，到了空旷之地，士兵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行迹。两人鼓足气力，“云影啸风轮”呼啸而起，冲着皇城外面飞奔而去。
　　深夜的北京城原本昏暗，突然被一群群举着火把的士兵打破了寂静，嘈杂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尚遗留城中的百姓更是蜷缩一隅，唯恐祸及自身。北京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怎奈光明照到的地方毕竟有限，黑暗晦迷之处依旧众多，人们依然分不清这个时辰是白昼还是黑夜。

　　两个身影遁着高密的草丛穿梭，出了北京城尤有闯军追赶，两人一口气直奔郊外，渐渐将他们甩开，其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求先远离京城。奔了将近三炷香时间，已经越过了草丛，到了一条平坦的溪边，两人再也看不到后头的追兵。陆归然实在渴得不行，一头扎进水里，喝了个半饱。陆天心也蹲在溪边，掬了几口水。
　　夜半天际光点零星，星夜无月，烟雾缭绕，陆天心回首京城，突然感觉如坠梦中，从入关至进京不过数日，眼见之事，身遭之遇，委实难以尽解。父亲和东方昱是故人之交，但他们对崇祯和闯王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父亲对崇祯皇帝的情义似冷还热，而对闯王的姿态却不屑一顾。东方昱正好相反，口中的闯王正直为民，而崇祯却是贪腐萎靡的昏君。如今亲历，面对死前的崇祯，却能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怆，崇祯的气色深悔而不甘，当有济世不得之胸怀，并非贪生纵欲之妄徒。而君临皇城的闯王，虽气势凌厉，有入主天下之雄伟，但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匪气萦绕不去，东方昱所言事关军纪，然而闯王和诸位将臣，却并无上心之意，反倒一副逞威霸凌的态度。这其中感受，陆天心只觉吊诡，却很难言明。
　　但当务之急，尚不是思虑这些区别的时候，看来闯王是要抓拿自己姐弟和东方昱，如今虽已逃出来，但东方昱应该被伏，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设法营救。陆天心将情况和陆归然一说，陆归然便要起身。陆天心制止了他的莽撞，当下先稍作休整，挨到天明。如今城内必定戒备森严，先要摸清路径，知道东方昱被如何处置，然后再寻隙相救，不能冲动莽撞。
　　两人寻得一僻静处，将夜行衣换下，穿回寻常衣物，并特意将脸面及身上弄脏。又将发带解下，打乱头发，装扮成乞丐模样。待到天将破晓，休整妥当便起身回城。两人不敢走官道，怕被士兵发现讯问，又绕着荒郊贴近城门。远远就看到城门士兵换哨，明显比之前严慎许多。未免惊动站岗的士兵，他们从一侧贴墙上了城楼，就看到一队执刀士兵走到城门口，为首拿出几卷告示贴在城门外的告示栏上。为首的士兵显然是队长，扬声训诫底下的军士：“你们都瞪大眼睛看好了！这两个人是昨夜进入皇城的刺客，刺杀大王未遂，如今潜逃京城之外。他们没能得手，可能心有不甘会卷土重来，大家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果见到可疑人物，一律严加盘查，不可懈怠。大王明谕，如果遇上，不要轻杀其等性命，要抓活的！都听明白了吗？”底下的士兵重重回应，气势颇为沉厚。
　　陆归然咕哝道：“活捉我们，想得真美。”陆天心“嘘”了一声，两人轻手轻脚，跃下旁边屋顶，扬长而去。

　　城中街道不时走过巡逻的兵队，但队伍不甚整齐，有些甚至勾肩搭背，形态松散，偶有喧闹。两人小心翼翼，不引起他人的觉察，往皇城而去。
　　两人对原先走过的崇文门路径比较熟悉，便寻回原路。快到内城边际，忽听得底下胡同角落传来尖叫声，随即就听到一个粗犷大汉的声音：“不想死的，给爷滚回去！”又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求饶，女子的尖叫声依旧不绝于耳。
　　陆归然想起先前遇上孙玉虎的事情，没跟姐姐打招呼就奔了过去。陆天心见状，也跟上。就见胡同里三个士兵模样的汉子正拉扯着一个花衣裳的姑娘，其中一个作势正准备将其扛过肩头。另一汉子抬脚飞踹在对面老汉的身上，老汉随即委顿在地。女子声音尖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爹”，就被大汉一下扛上肩去，三人一阵哈哈大笑，正准备跨步。
　　陆归然心有暗火，手下毫无迟疑，突然从天而降，双手如揽酒缸，双手各揽住一个大汉的脑袋，“哐”地一声闷响，两个正自得意的大汉脑袋撞在一起，顿时昏死过去。扛着女子的汉子走在前面，听得声响还没反应过来，正准备回头，陆归然已然上前一托女子的肩膀，肩膀撞上大汉的后背，正中“风门穴”，大汉一下软倒，陆归然又一脚扫中他的“太阳穴”，当即昏却。
　　陆天心这时也下到地面，她心知弟弟不会下杀手，并未出手阻止。两人将惊呆的女子扶下，送回屋中，又救醒了昏倒在地的老汉。这时门外闪出两个军士和一个布衣模样的中年男子，陆归然反应迅速，就欲上前动手，男子已经后退数步，拱手道：“两位莫急，在下宋献策，是为纠察这些行凶的士兵而来，他们枉顾军纪，目无纲法。二位仁厚，并未下杀手。”
　　陆归然重重哼了一声，自从东方昱被抓，他就对闯王的人心有成见。陆天心倒留心起来，道：“我等只是路见不平，与他们并无仇怨，自不会伤其性命。先生即是来缉凶，便将他们带走吧。”
　　陆天心故意让步，本想寻隙脱身，谁知宋献策并无离开的意思，倒是先命手下二人将行凶三人拖走，随即正视道：“在下观这位小兄弟身手，两位定是昨夜大闹皇宫的高手。在下与制将军李岩乃至交，昨夜两位突围后，东方兄弟就被抓了起来，现正重兵关押在皇宫中。制将军本想设法营救，但目前情势有变，将军自己恐怕也自身难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