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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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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法奇快,陆天心沿途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原来父亲的故人是当今的皇上,而东方昱等闯王的人要征讨的敌人自然也是他。他是导致百姓流离饥寒,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父亲却让自己二人去送信,那么父亲跟这个昏君又有什么联系?
回想起遇到的东方昱和刚才在城门碰上的李岩,他们的言行中似乎对父亲有着很深的敬重,而提及父亲与当今皇帝的事情,却又有一种无奈的唏嘘,那么这其中又有什么纠葛。无论如何,就快要见到这位素未谋面而却是曾经万人拥拜,如今众人讨伐的皇帝,陆天心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出了玄武门,对面就是煤山,这里原叫“万岁山”,明成祖朱棣曾经下令在此囤煤,宫里人渐渐就称之为“煤山”。
陆天心借着月光,远远就看到两个佝偻的背影,在山道上缓缓移动。庞大的山体在月光下像是一个巨人俯瞰着皇城,在其衬托下,两个背影更显得渺小。
很快两人就赶了上去,陆天心突然不知道如何措辞,脱口而出:“前面两位,请站住!”
前面两个身影先是激灵了一下,随之缓缓转身。为首的是个身着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只见其面容憔悴,双目无神,似乎硬挺着佝偻的脊背,头发虽然经过梳理却有些凌乱。后头跟随着一个老者,神色既怜悯又哀愁。
他们看到了陆天心姐弟,没有慌张也没有动容,淡淡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回应。
“你,你就是,崇祯皇帝?”陆天心从没有见过皇帝,也不懂得礼仪,对天子的概念仅仅也只有每年开年皇帝赐年份时,跟着记忆的一个年号而已,原来一个年号竟然也是一个大活人,而如今内心的困惑更是令她不知如何打开局面。
“放肆!见了皇上还不跪拜!”崇祯身边的老者喝到。
“罢了罢了,王公公,朕如今哪还有一点皇帝的威严,龙游浅底,虎落平阳,世道人心原也不过如此。”崇祯摆手招呼身边的老者道。
“你们是,你们是哪里的起义军啊?议和的事情朕已经同意了,北京城你们要占就占了吧,皇极殿你们想坐也就去坐吧。”崇祯原本见陆天心姐弟孩子模样,想问他们是否出逃的百姓,旋即一看他们的夜行装扮,又改了口。
崇祯见陆天心并没有答应,苦笑了一下,“难道你们还想要朕的性命?咳咳,也罢,朕如今真的就剩下孤家寡人了,是生是死原也没什么所谓,这命给你们去邀功也无妨,只是希望你们不要伤害城中的百姓。”
王公公闻言,哭道:“皇上不可啊,还有老奴在,不容他们伤您毫发。”说着,怒瞪陆天心姐弟,“要杀要剐,先冲我来!”
陆天心正不知如何是好,陆归然却打破僵局:“你们可认识陆云起?”
听到这个名字,崇祯突然就僵住了,原本无神的眼睛迸出光彩,“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
陆归然重复了刚才的询问。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认识沉兄?你们跟沉兄是什么关系?是他让你们来的?”崇祯突然语无伦次,一连串问出好几个问题。
陆天心知道,父亲名“云起”,原本起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句,而单字一个“沉”,崇祯口中说的“沉兄”指的就是父亲。听得崇祯问得这般急切,便答道:“陆云起正是我等家父。”
崇祯眼中泛起了生气,“沉弟的孩子,你们,你们是沉兄的孩子。”
陆天心镇定心神,“父亲此番让我们来,是给您送信的。”她特意用了一个“您”字,既然崇祯是父亲的故人,还是当今的圣上,总之得尊些礼仪。说着,就把随身私藏的信件和“文杺雕龙”木牌一并递给了王公公。陆天心一路上从未拿出过信件,父亲叮嘱过一定要亲手交到故人之手,陆天心谨记于心,即便是心有疑虑,也不曾拆开过。
崇祯颤抖着接过物件,湿润的眼眶已经淌出泪水。他摩挲了好一阵木牌,才拆开信封。
姐弟二人和王公公就这么看着他读着信件,一声不出,静静地如同时间凝固。
就见崇祯仰天叹了一口长气,干笑了起来,执信的手突然用力,冒出了青筋。就听得一声低沉但坚定的声音,“沉兄,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对于朕下的命令,朕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无论当初铲除阉党,还是后来下令凌迟叛臣。是他们有错!有罪!”
“如今贼匪不可挡,直逼京师,大势已去,是朕德行浅薄,精力不复,才引得上天遗弃。然朕只觉得无颜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却从不曾愧对底下的文臣武将,朕事必躬亲,克勤克俭,大明的臣子却鼠首偾事,穷奢极欲!今日颓唐至此,皆诸臣误朕,皆诸臣误朕!”崇祯热泪满颊,愤慨难当,说罢已然耗去了大半精力,难以持立。王公公急忙扶住崇祯。
陆天心姐弟看着崇祯癫狂之状,也惊呆了。毕竟他们年纪尚小,也不清楚父亲与崇祯的恩怨始末。又听得崇祯声音弱了下来:“沉兄,你让两个孩儿来保护朕,朕已心领。朕也不需要你原谅,毕竟所执之道不同。至于劝朕放弃江山,归寂隐遁,朕现在还哪来的江山。尽管江山不复,但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崇祯眼神又复空洞,怔望长空。
陆天心终于知道父亲要他们送信给崇祯所为何事,原来是父亲算到起义军攻入京城,让他们护送崇祯离开,保他一条性命。
这时玄武门方向响起了“轰隆”声,四人就见皇城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直入天际,随即城中嘈杂声鼎沸。
陆天心机警,马上回过神,冲着王公公喊道:“老先生,他们恐怕要过来了,我们快扶皇上离开。”
崇祯摆摆手道:“让朕再歇歇,沉兄让你们护朕,你们替朕过去看看宫城发生了什么事,看看还有没有未得及逃走的宫人,朕和王公公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一切小心。”
陆天心心想父亲让他们保护崇祯,既然他开口了,就遂了他。陆天心仔细叮嘱王公公,“老先生,你带皇上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息,我们去去就来。”王公公点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随即,崇祯道:“承恩,扶我到那边老槐树底下的寿皇亭去。”说罢,两人互相搀扶,攀上了一个小坡,到了老槐树边。崇祯示意了一下王承恩,王承恩拿出绢帛毛笔,沾了点口水,听崇祯口谕,写道:“朕自登极一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崇祯御笔。”书罢,将锦帛镇于碑石之下,王承恩取出白绫,投过槐树枝桠。崇祯闭目不视,幽幽道:“朕之将去,承恩莫与朕收尸,如今天下易主,莫要留于此地,你自逃命去吧。”王承恩老泪纵横,跪于崇祯身前,“老奴誓死追随皇上,不敢苟活偷生。”崇祯听罢,叹了一句:“罢了。”
王承恩起身,抹去眼泪,开始动手系结。崇祯幽幽望着天际,月光透不过厚重的云层,似蒙着一层娟纱,须臾又隐入云霾。崇祯长叹一声:“想当年朕刚登极,有何等抱负,清阉党,立君威,也算是勤勤恳恳,事必躬亲了。如今国之将亡,与当时相去上不过二十载。”
王承恩又开始抽泣,“皇上莫要自责,是这满朝文武体会不了皇上的良苦用心,那些臣子表面个个忠贞长义,鞠躬尽瘁,真到为国献身时,反倒踌躇不往,瞻前顾后。后世之人,定有清白评说,孰忠孰奸,自当分明。”
崇祯苦笑道:“承恩无需宽慰朕,是非利弊,朕心中也有分晓。如今树倒猢散,只有承恩愿追随朕往,想来也颇为讽刺。想当初朕所剿杀之阉党,魏忠贤虽奸佞狠诈,对大明的江山尚是忠心,反观如今朝堂,可与之比拟者,不知尚谁?承恩啊,不久前朕命收葬魏忠贤遗骸于碧云寺,尔等可有执行?”
王承恩点点头,道:“老奴已着人将其骨骸送往碧云寺,皇上天恩浩荡,魏忠贤泉下有知定感恩戴德,叩谢皇恩。望其来世,重修善缘,以报皇恩。”
崇祯挥挥手,“谢恩什么的就免了,朕亦自身难保,若有来世,惟愿都莫与皇家扯上丝毫干系。”
王承恩怜惜地看着崇祯,双目淌下泪来。
陆天心姐弟奔到玄武门口,正想跃上宫墙,此时门突然打开,冲出一队农民军,正好正面相对。农民军一见姐弟二人夜行装扮,自以为是潜逃的宫人,呼喊着就围了上来。
陆天心一看,对方也就廿人,眼神示意了一下陆归然,两人分头冲入人群。陆天心身姿翩翩,如飞鸿惊世,羽落凡尘,农民军都是粗糙大汉,看得呆了。陆天心皆避开他们的命门,轻鸿掌拂过,还未觉疼,已经昏却。她身法轻盈,流畅如水,这是母亲的绝学“逝水流身”。虽然也学过酩酊醉步,但嫌此身法如饮酒纵醉,有失风雅,尤其女子施展,不甚矜持。她倒是喜欢母亲一脉的武功,如水似羽,宛约天人。
那边的陆归然则大开大合,浑然忘我。忽而提壶畅饮,忽而抱缸揽怀,冲如太白迈步,俯如陶潜采菊。转眼间,一队农民军纷纷倒地。
陆天心这才醒悟过来,想起离开崇祯时,他的神色,喊了一句:“不妙!我们被骗了。”就转身冲向煤山。陆归然还没想明白,也赶忙跟上。
夜里山风冷冽,山上老树昏昏,枝桠尽处悬吊着两个身体,轻轻荡着。陆天心姐弟怔在当地,不知所措。陆归然眼尖,拾起地上的绢帛,递给陆天心。
字体算不上苍劲,但只字片语间流露着一种无奈与唏嘘。陆归然想将两具尸体抱下来入土,陆天心却制止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崇祯这样的归宿似乎是一种因果必然,这种感知莫名而强烈。这是上天给明王朝做的选择,也是崇祯帝给明王朝做的选择,结果必将由他们自己去背负。他们俩只是过客,即无力阻止什么,也改变或影响不了什么。天下大势就如一波沧浪,其中卷携的人都坚定了心志,选择了命途,将来必至而莫可逃避。
就在姐弟俩立身处的山顶一侧,树木隐蔽间,一个身影慢慢淡去。原来身影站立处的脚下,三根短竹如同线香般插在地上,正朝向崇祯自缢处。
陆归然有点茫然地看着姐姐,“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回去吗?”
陆天心点点头,这一夜经历的事情给了她很大的影响。“回去前,我们把锦帛交给东方叔叔。崇祯皇帝虽然走了,但他上面写着‘勿伤百姓’,我想还是要交到东方叔叔那里,由他提醒闯王。”
陆归然点点头,两人收好锦帛,离开了煤山。
皇城中冲天火光渐渐息了,鼎沸喧闹声也渐渐平了。两人依旧跃上宫墙抄原路出去,想到军营找东方昱。
来时原本昏暗的皇城突然灯火通明,皇极殿前的广场也站满了士兵,这是闯王胜利的象征。当太监杜勋带着议和成功的消息汇报了闯王后,闯王就带着兵马涌进了皇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马不停蹄,迫不及待。
两人越过皇极殿一侧,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王,这样恐怕不妥,这些人都是陕西一带借着您的名号逞凶的匪类,您这样免了他们的罪,岂不是纵容他们再次行恶吗?”这声音分明就是东方昱,两人轻轻落到皇极殿殿顶,寻了一个隐秘处,揭开瓦片往下窥探。
皇极殿中一个布衣打扮,虬髯粗豪的大汉跨坐在正中的龙椅上,大汉志得意满,神威凛凛。陆天心心想,这就是东方昱口中的闯王吧。其下站着十几个人,有一半是衣着简素,粗布打补的农人,但其人气势威武,炯炯有神。一半则身着官服,正冠端衣,却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东方昱单膝跪在殿中,正在向闯王汇报情况。
听了东方昱的奏报,闯王沉吟不语,其右侧一名文士踱上前来,“主上圣德天授,这刚刚打败了失德的明廷,正是人心振奋的时候。历来各朝代也皆有遇盛事而大赦天下的惯例,如今主上得民心得天下,正应该是大赦天下的时候。免了这些普通军士的惩戒,不正是彰显主上仁德爱民的宽心吗?”
闯王摸着胡子,点头微笑,“丞相所言甚是,圣朝开初,人心最重。正应该大赦天下,以施圣朝仁德威望。东方兄弟,这个事情就既往不咎啦。”
丞相名叫牛金星,原是一直跟随闯王征伐天下的军事,如今闯王得了天下,顺带就封了他为丞相。
东方昱不肯让步,又进一步道:“大王三思!入城时,大王说过,不得妄杀百姓,不得贪淫掳掠,不得借势行凶,如有违抗者,一律斩首示众。这些人虽不是在入城时胡作非为,但其行为与大王所禁者并无二致,即使不杀之以示惩戒,也当以重罚。”
另一侧一个坚甲大汉怒气汹汹,“东方昱,我看你是冲着我刘某人来的吧!那批人中有一个孙玉虎,本是原来流云寨的旧部,后来你们入了军,此人分到我的部下。你东方昱就是冲着这个事情心里不畅快吧,非要寻隙杀了他。告诉你,孙玉虎的事情怎么处置,还由不得你!”
牛金星道:“权将军息怒,此事看来全是你们私下的矛盾,不如留待往后解决。今日本是庆功之日,后头还有犒赏盛宴,大伙莫要伤了和气。”
眼看牛金星打着哈哈,就要罢了这场纠纷。
东方昱突然解下背上长枪,悲愤道:“大王,军纪不昌,人心不服!大王往素治军之纪,今日入城之誓,我辈铭记于心,毫不敢忘。之前征伐困难重重都挺过来了,如今坐得这金銮大殿难道就要忘却?方才众将士涌入皇宫,还有人点火烧夺,这些难道都是我们原来所执守的规矩吗?”
闯王听罢,已现怒气。牛金星解围道:“东方兄弟,你这就过分了。这天下如今已归于大王,而大王能位极九五之尊,是我们这些兄弟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换来的。这明廷昏糜庸烂,京城污吏豪绅,哪个不是曾经压在我们头上的。如今我们赢了仗,翻了身,把他们的罪恶付之一炬,把属于我们的抢夺回来,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牛金星见东方昱依旧长跪不起,已然动了怒:“东方昱,你这样行径到底意欲何为,是想离间大王和我们,还是另有图谋?”
看情形似乎不可收拾,李岩站了出来,道:“大王,诸位,东方兄弟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丞相所言也关乎人心,但今日天色已晚,大家日夜劳顿,还是暂作歇息吧。至于违纪军士一事,也勿需在今夜就下定夺,改日我们再细作商量。”
刘将军听罢,瞥了李岩一眼,“哼,谁不知制将军素来与东方昱交好,你这是权宜之计,以进为退吧。我的意思很明确,大王宽赦有过错的将士,这是得人心之举,我刘宗敏以命担保,孙玉虎等人不会再犯!”
东方昱自牛金星说话时就不再反驳,如今听了他与刘宗敏的辩解,已经浑身颤抖,怒气激荡。对于牛刘二人,自入了北京地界后东方昱就开始对他们不满,虽然闯王严规铁律治军,但他们总是依仗着军中权势,行驶特权。东方昱看在眼里,甚是不忿。今日争执他原本也有所克制,但辩到此时,东方昱明显听出他们已经在给他扣名头,泼脏水。
东方昱忍无可忍,突然一跃而起,一手成爪就冲刘宗敏抓去。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刘宗敏又与东方昱相距不远,突然慌了心神。倒是牛金星镇定,当即喊道:“来人!抓住东方昱这个悍匪!”
李岩也被眼前的情势震惊,不知如何是好。屋顶的陆天心姐弟听了底下全程争辩,心中本对东方昱的控诉感同身受,后来见闯王和其他将军非但无动于衷,反而辩驳挑衅,也正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底下风云生变,殿外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东方昱又放下了长枪,徒手上阵,形势十分凶险。陆天心当机立断,破瓦而入,一个天仙,一个酒神,从天而降,跃入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