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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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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确可能会有人突然闯进屋来。首先,爹就有可能;其次,每一位大队干部也有可能。大队干部可以在一天二十小时内随意进入一沟所有人家的任何地方,看任何事情,评价、指责、批评或表扬任何事情。但是,这些“鬼神事物”,包括这个神秘黑物,不管它们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是我个人的事情,和我个人的身心状态是息息相关的,所以,它们不可能是任何人来了就可以如我一样见到的。
我不是肯定神秘黑物将那堆“干粪”化成了虚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说这可以是一种客观事实,是人人都可以来验证的吗?怎么会是我想到有人这时候闯进屋来他们是否可能如我一样看到这个神秘黑物,我就对我那一套理解和解释怀疑了呢?这是因为我想到了,如果他们也如我一样见到了这个神秘黑物,那么,这个神秘黑物就可以对他们像任何世间事物一样,成为他们的“西洋景”,或者说,这个神秘黑物也就成了一般事物而已了,不是对终极真实的一种启示了,也可以说,不是“神的启示”了。
这时候我虽然还没有经历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情,但我脑子里想的实际上就是只要他们进这屋来了都看得见这个神秘黑物,那这个神秘黑物对于他们就会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那样的事情,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死后那具尸体那样的事物,成为他们以千奇百怪的态度对待的事情,甚至于成为他们玩弄、游戏、娱乐的对象,而很显然,“鬼神事物”,即使是将我们一般所说的实物“化”成了虚无并取而代之的“鬼神事物”,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人们这样的东西的。所以,这屋子的所有“鬼神事物”,包括这个神秘黑物,如果它也是“鬼神事物”的话,是爹妈他们,还有大队干部们这时候闯进来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这和这些“鬼神事物”是不是仅仅是我的幻象而已、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真实本身”是无关的。但是,我能够说他们这时候闯进来看不见这个神秘黑物吗?他们看不见,走到神秘黑物所在的位置上来,会不发现自己没有了影子,会不发现那堆“干粪”没有了吗?而这和他们看见神秘黑物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这个神秘黑物不是“鬼神事物”,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白色神魔”和“墙上黑神”,他们看不见而我却看得见这两者可以不发生矛盾。“白色神魔”虽那样壮丽,但实际上可以说它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完全是我个人的幻象,我能够看见它而他们看不见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墙上黑神”虽然看起来让那堵墙不见了,全变成鬼神的黑暗了,这也不会使它我才看得见而他们看不见产生矛盾,这就跟高挂空中的同一轮月亮在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白的也可以是黑的不会产生矛盾一样,即使他们看到的两种颜色中必定有一个是错的,和月亮本身的实际情况是不吻合的。即使那堵墙真的没有了也不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它没有了可以是仅仅对于我没有了,不是对于其他人没有了,它对于其他人还是一样的,这就跟同一样东西对一种生物可以是一种硬梆梆的实物对另一种生物则可以什么也不是,看不见也摸不着是一个道理。而神秘黑物却显然不可能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至少不可能是它能够使实物失去影子这件事情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而它不仅仅对于我个人才是真实的,它就必然成为人们戏弄、娱乐的东西,成为他们所说的“稀奇事”、“西洋景”,而它又绝对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东西,所以,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我立刻做这件事情。我想到了很多解释,比方说,把它解释成“暗物质”,一种不同于一般物质、我们平时观察不到它、但它实际也是物质的一种的物质;把它解释成外星人,等等。
其中有一种解释很有意思,它仍然是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设计出来的,却居然如此成功地解释了这个神秘黑物,而对于爹那种哲学来说,这个神秘黑物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事情,谁说有这样的事情谁就不会被这种哲学的信奉者们所容忍。
这个解释是这样的:
这个神秘黑物什么也不是,仍然仅仅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纯物理的光与电的一种结果。我大脑里某处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这些光与电把我大脑的这个地方烧坏了、烧焦了、烧黑了,这就有了这个神秘黑物了。
被烧坏、烧焦、烧黑的这一块仅仅在我大脑里,那为什么会有看起来像在外界的这么一个黑物,而且它还把那么一堆外界的实物给罩起来了,让它没了它本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不可能不是那样子的影子,还可能让这堆实物本身都成了虚无呢?这不奇怪,因为,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如果把它坚持的原则坚持到底,那么,就只能说,我们看到的、接触到事物都仅仅是反映在我们大脑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证明它们就是与我们的大脑无关的、完全独立于我们的大脑而存在的爹所说那种“客观事物”本身。一定要说事物就是独立于我们的大脑和认识而存在的事物,我们看到的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那这就只能成为一种信仰或迷信,而不是一个证明。所以,根据爹那种哲学,完全可以说那堆“干粪”本身就是反映在我的大脑中的存在,而不是什么外在“客观事物”。这和放电影是一个道理,事物就是放映在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那堆“干粪”本身就是放映在我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的一个小场景,如果刚好是放映这个小场景的那块银幕被烧坏了、烧焦了,放映在那里的电影也变形了,甚至于没了、看不到了,出现那堆“干粪”没了影子,甚至于成了虚无的情形会有什么奇怪呢?
爹当初给我讲他这套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哲学时,我根据爹以电影为类比而发明出了“反映幕”这样一个词,意思是外界事物如电影放映在银幕上一般把它们的影像“映”在“反映幕”上,如此我们是看见外界事物。我在开始用“反映幕”一词时所指的是我们的大脑,但是,在接下来深入的思考中,我不得不发现,“反映幕”不可能是大脑,因为大脑也是“反映”在“反映幕”之上的,所有一切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闻得到的、想得到的都是“反映幕”上的“影像”而非“反映幕”本身,“反映幕”反映一切,它本身却绝对不被反映,就像我们用眼睛看一切眼睛却看不到它自己一样。我最后不得不看到,“反映幕”是“无”!当然,我知道它不是真的虚无,而是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它像是虚无,它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甚至是真实本身,但是,它又绝对不是一个东西,一个事物,一个认识对象。我能想到这个“反映幕”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意识本身。所以,我最后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意识”是我们无法认识的,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意识”是“不存在”的,但是,恰恰是“意识”才是真实的,才是那绝对真实、甚至唯一的真实本身,意识是独立自存的,不可能如爹所说的是我们的大脑的功能,相反,大脑只可能是意识的一种工具,没有这个工具,意识有可能仍然存在,它就是存在本身……这个思想把我吓坏了,对它选择了暂时不再管它了。但是,它之所以吓坏了我,并不只是因为它和常识还有爹那套哲学的差别那样大,更因为我无法否认它的力量。在今夜这个特殊的夜晚,我虽没有想起当初如何得到它又如何放弃了它,但是,它对我最后理解面前这个神秘黑物,也可以说理解自己、理解存在、理解宇宙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
除了用爹那套哲学讲的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道理解释这个黑东西外,最后,我还弄出了这样一个解释:不只是“白色神魔”、“墙上黑神”,这个神秘黑物,还有整个圈房,圈房里的一切,我自己,都是我的一个梦。现实的我在哪里呢,在我的学习屋里已经睡了几天几夜里,爹妈他们,还有其他们人正在我身上紧张地开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许多口子,放出大量的血,床头边一个盆子里满满一盆子血,都是从我身上放出来的,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从沉睡中醒来,他们相信我再不醒来就没救了,而我呢,不做完一个长而且大的奇梦是不会醒来的,爹妈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不管这个,只求我就醒来,顽固地要我就醒来,以致他们这样搞下去我的去路只有一条,就是因失血过多而死,而到那时,他们还会说,我是因抢救无效而死,他们已经尽力了,对我什么都做了,对我什么没有做啊!正如爹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就是现实在人的大脑里扭曲变形的反映,这神秘黑物、“白色神魔”、“墙上黑神”就是他们对我这样做在我梦里的扭曲变形的反映。
我不得不承认,最后这个解释是最符合“事实”的解释了,如果“事实”只能是在爹所说的那种哲学中能够得到解释的“事实”的话。但是,这个解释和前面几个解释一样,同样让我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是的,如果事实就是爹妈他们正在对我开那么多的口子,我不会因为睡这么久、做这么长而且大的一个梦而死,却会因为他们出于他们毫不怀疑的爱心和救赎之心在我身上开那么多的口子放那么多的血而死,我怎么不会有这种彻骨的恐惧。同样的,如果神秘黑物就是因为我脑子里有那么一块被烧坏、烧焦而有的,我又怎么不会产生彻骨的恐惧。我总是在恐惧中,总是有恐惧和颤栗掠过我的灵魂,但是,没有哪次恐惧有这几次那样深沉和彻底,所以我把称之为彻骨的恐惧。同时,这几次恐惧引发的都是立马逃到爹妈那里去、逃到大人们的世界里去的几乎不可遏制的冲动,看到自己只有向大人们投降,也只有大人们才能救我。但是,我到底没有逃到大人们那里去,仍然如生了根似的逗留在这几个“鬼神事物”,尤其是神秘黑物面前,一定要解开它们给我出的黑色难题。
我在把一切都解释成我的一个长而大的梦并灵魂中掠过那一阵彻骨的恐惧之后,我还用手去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看自己是否感到痛。他们说,要判别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一下自己,如果感到痛就不是做梦,感到不痛就是在做梦。但是,我刚这么一做就轻轻地、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可爱的小宝宝”,也笑自己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嘲笑“可爱的小宝宝”。“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这个世界要每个人都是的人,谁不成为“可爱的小宝宝”他们就是不可能放过谁的。虽然“可爱的小宝宝”是断然不可能做出我这样的事情来的,不可能站在这样的需要绞尽个人的脑、个人的心、个人的一切、甚至于个人的生命去理解的“事物”面前的,但是,假如他们站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了,他们一定会通过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来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且他们会如此可爱,一定验证出自己就是在做梦,说着就跑到大人们那里去了,把这事情永远忘记了。我发现自己也掐自己的大腿就为嘲笑他们要我成为的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也在告诉自己,不要做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遇到我眼下这种事情的时候,早就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了。我这也是进一步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神秘黑物弄个明白,并最终听从那种召唤,进入到它里面去,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
这几次恐惧过后,我平静了,再一次平静下来了。我也不再发明这样那样的解释了,而是再一次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地观看这几个“鬼神事物”。答案就在它们自身身上,我唯有向它们开放、让它们本身的真实向我展现出来,我才可能知道答案。
夜已经深了。灯盏燃得那样明亮,火苗上直直的油烟偶尔因进屋的夜风而轻轻地摆动,圈房里的一切都被灯盏照耀得那样清楚。这通常是深夜的特征,深夜的灯光会显得特别明亮,深夜灯光里的东西也会显得特别清楚。当然,圈房里一切都这么清楚明白,不管是我熟习的平常的一切,还是今夜才有的那些不平常的一切,都像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的理解。当然,屋子里的一切会这么清楚明白,还因为我把灯盏不再放在那个位置上了,而是放在屋子中央那个专门用来放灯盏的位置,我因为总是不把灯盏放在这个位置上而挨过爹好几次打,灯放在这个位置上,屋子里的东西的影子都会显得更“正常”,更符合它们的本来的样子,而不是灯盏放的位置低,东西的影子会显得比实物大许多,而且怪模怪样。
我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环顾一遍后,就去看那个几个“鬼神事物”。“白色神魔”仿佛也因为是深夜了和包围在深广的寂静之中而燃烧得如午夜的灯盏一般,只不过很显然,它可不是人间的灯盏。它的形态稳定如一,其明亮程度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只是它这种明亮并不刺目。我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有一回午夜我起夜到院坝中央抬头看到的那个高坐天顶的满月。我不怀疑我看到的那个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照耀地球的午夜的月亮,而眼前这个“白色神魔”就是普照宇宙的午夜的月亮。虽然它的光辉严格囿于它自身,并不走出来照显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就和当时看到那个震撼人心的午夜的月亮的一样,看着它,我就看到了它的光辉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上闪耀,它的笑声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那里回荡。我看着它,不怀疑自己看着的就是端坐于宇宙高空中的女神,不能把称它为它,而要称为她,她既无限舒展自如地端坐于宇宙高空之中,又在我面前,几乎和我脸贴脸。她朗朗地笑着,如日月,如星汉,如大海,如长空,灵灵昭昭,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没有人知道月亮之美对我有过多大的冲击。我把月亮形容为“初生的宇宙”、“初生的神明”。我这样说其实不是在比喻,而是对我遭遇到的那种美的直接的陈述。然而,在这时候的“白色神魔”面前,我却得说那还真是我的比喻了,只有这“白色神魔”才真的是初生的宇宙和初生的神明。
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静静地、忘我地观看“白色神魔”了,在前两次的观看中,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天国的暴风雪,无数场天国的暴风雨就集中在这个小小的只有一张小圆桌面大小的面上,让我尽收眼底,而看这些暴风雪,我不能怀疑如果有一场不是下在天国的而是人间,整个人间也会顷刻间就被暴风雪埋葬了。这时候,我深深地看她,看到天国的暴风雪已经停了,我眼前是天国无数的村庄、山野、森林、河流被白雪覆盖,在天国午夜高挂如洗的蓝天之中的满月的照耀下的景象。那宁静,那圣洁,那广大开阔和深远,谁只要一见就可以洗去他的一切,留下和它一样的宁静、开阔和深远。
看着看着,我相信她就是阎王宫殿里那盏唯一的灯,夜深了,阎王一天的审判工作也停止了,他的大鬼小鬼们都去睡了,阎王也没有伴侣,宫殿里就他一个人,这盏灯无限饱满和辉煌地燃烧着,在宇宙中所有一切地方这时候都可以看到这宫殿里来,看到这盏灯把阎王的宫殿照耀得无限饱满和辉煌,阎王之所以阎王是就是因为他有这盏灯,宇宙中所有看到了这一景象的生命在怎样的惊羡、颤栗和赞美之中啊!有一时间,我又产生了那种深沉的颤栗,不知道是不是该逃走,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因为我相信这时候因为这盏灯在我面前,全宇宙的生命都看得见我了,也都会把我的身影看成是阎王了,而且这绝不是他们搞错了,有这盏灯照耀,是绝对不会搞错的。看着看着,有一会儿,我不怀疑,这盏灯就是造物主练字房里的那盏灯,造物主居于九天之上,无人可达,但是,我到造物主的练字房里一游已经不是难事了,就像从这圈房到我的练字房一样容易,这就是因为我已经在这里见识了造物主练字房里那盏灯了,到了造物主的练字房里,我就不会被他那盏灯吓坏了。
我结束对“白色神魔”的观看,是因为看着它我的眼睛就是对着圈房门的,若是有人进来,一推开门就会看见我的眼睛。是的,他们是不可能看见这个“白色神魔”的,这不因为它是否仅仅是我个人的幻象,只因为它是如此之壮丽,它还真不是别的,就是阎王宫殿和造物主练字房里那唯一的灯,他们一看见不会吓死也会吓疯。但是,他们看不见它,却可能一进门和我的眼睛撞个正着,看到我眼睛里有怎样的闪耀,这种闪耀也足以把他们吓死或吓疯的。我眼睛里当然有这种闪耀,因为我正看着这样一种闪耀。
我转身看“墙上黑神”。这时候的它的黑已经变得清亮,如神静静地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也如月光下的海面。看着它,我不怀疑看到的就是那个月光下的大海,神就是在这个大海里孕育世间万事万物的,我就是那个在神的午夜时分来到这神的大海面前看月光下的海面的孩子。看着这个海面,我宛若看到了无数神鱼在这神的大海里无限自由地翻飞跳跃的身影,它们每一个都是一转身一摆尾就横扫整个宇宙如横扫虚空,在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了它们让人叹为观止的气象。看着它,我感到自己就像这个神的大海一样广大和虚空,所有的神鱼不在哪里,就在我这个广大无限的虚空中翻飞跳跃,它们无限自由地一转身一摆尾横扫这个虚空如横扫整个宇宙。有两次,一两条神鱼的翻飞跳跃是那样更见气势和壮丽,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它们一下子游过这间圈房、游过这间圈房如游过整个虚空和宇宙的身影,还在墙上投射出了清晰鲜明的影子。
我眼睛最后落在了神秘黑物上。我不再怀疑,我看到的不是女神在我面前的舞蹈,也是女神的黑发在我面前的狂舞。这个女神和“白色神魔”所是的女神是有本质的不同的。“白色神魔”也是女神,但她距我实际上还有无限遥远,她似乎和我脸贴脸,但仍和我隔着整个宇宙,我看见的和遭遇的她仍是她在天空中的倒影。“墙上黑神”是神的那个孕育万事万物的大海的一角,但是,我并不是真的就在这个大海边了,我要真的站在它的海边,甚至于要跃入海中化成所有的那些神鱼遨游太虚,还有无限远的道路要走,除非我敢走进女神狂舞的黑发之中并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这女神黑发的狂舞才真的距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移步一尺,就在它里面了,就在神的黑暗里面了。
我看着这女神黑发的狂舞,真正地体验着和神的脸挨着、心贴着的那种滚烫。我无法形容我在它表面看到的那些气象,它们是那样之多、那样之生动、那样之惊心动魄蔚为壮观,“白色神魔”和“墙上黑神”全都相形见拙,看“白色神魔”和“墙上黑神”,它们似乎也都在告诉我,它们只是那堆火在一堵墙上的反光,只是从这堆火里飘出来的几缕青烟,要这神秘黑物才是那堆火,而我距这堆火比我距那堆我亲手劳动出来的“干粪”还要近。
我看着看着,有一时间,我看到它其实是我脚面前的一个浑圆的洞口,洞口之外就是宇宙之外的夜空,夜空中有神一般闪耀的星星,我就像趴在田边看倒映在清澈的田水里的夜空里的星星看这些星星,这些星星是如此一下子就把我整个身心吸过去了,我刚一感到那种对它们无限的惊羡、赞美和神往,我就发生了那种“飞升”体验,圈房消失了,神秘黑物消失了,我也消失了,我在宇宙之外了,在宇宙之外的夜空下看整个宇宙之外的夜空中的万千星星的闪耀。总之,这一瞬间,我整个人是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下子融进了那样一种美,对这种美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宇宙之外的夜空啊!上帝的城市啊!”这样的呼喊。我因为怕被这样的美吞没了而摆脱出来回到了现实之中,回到了这个神秘黑物面前,而且是摆脱出来了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有一时间,这女神的黑发的狂舞突然从中间裂开,我看到了里面一种可怕红色,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女神颅内和心脏内的一种景观,它甚至于还是造物主颅内和心脏内的一种景观。爹给我讲过太阳内部是怎样一番情景,那是什么样的温度。我曾经因为过分逼真地想象人要落入到那里面该多么可怕而抖得如筛糠似的。我不怀疑,这一瞬间,我就在太阳内部的最深处。爹说谁接触太阳内部那种温度,还没有接触到就已经化为气了。我相信这一瞬间我也已经化为气了,尽管我看起来还好好的,但是,我要使这不是真的,我真的能够好好的,除非我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
有一时间,我听到了神秘黑物深传来上帝把宇宙万物,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事物投进它的烈火中化为灰烬和虚无的怒吼,一听到这怒吼,我就看到这烈火也烧在我内部,我内部已经就像房子陷于大火中一样,椽子在燃烧、檩子在断裂、墙在倒塌,很快我就会只剩下几串青烟、一堆灰烬了。
我向神秘黑物的里面看去。这里面不是它裂开向我展现那样一种红色的里面,那还是它的表面,它表面的一种“表演”。这里面是我们前文专门说过的那种里面,往里面看去,就能看到那堆已经完全成了上帝的一个没有一颗电子的实在性的梦的“干粪”堆。这次一看,它里面的整个景观就显现出来了,比以前的显现快许多。那些景象也更加清楚、鲜明、简单、个个有别,整个里面也更见透明,它有点像三叔当年给我的那个玻璃球,里面的那些景观则是玻璃球里那些花朵,只不过这个玻璃球我只能说是上帝的玻璃球。
我看到了无数的景观,简直就是看到了一整个宇宙才能容得下的景观,每个景观都有“白色神魔”、“墙上黑神”,还有那被我形容为“女神在天空中倒影”的“梳头女鬼”的壮丽,仿佛“白色神魔”、“墙上黑神”、“女神在天空的倒影”就是几个从它里面出来了的景观。这些景观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不会影响谁被观看,全都无限自由无碍地展现着和演变着,每一个景观的每一刹那都是一个全新的景观。那堆“干粪”也是同样的一个景观,不同的只是它的演变比其他的景观要慢一些,而且始终都还保留着它还没有被吞没和化为神的梦之前的一点轮廓,使我总能看出是它。我还看到了地面上那些土粒、沙子、散落的小块“干粪”什么的,我还记得它们当时的模样,而这时候的它们全都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光团,熠熠生辉,对它们的美我都不能不说它们是从宇宙之外的太阳上掉落下来的小火团,是宇宙之外的流星殒石碎片。看着看着,我相信一个孩子神正在宇宙之外的高观山上忘我地、静静地看宇宙之外的大地万物在那宇宙之外的正午的太阳照耀下的景象,我看到的神秘黑物里面的景象就是这个孩子神眼睛里的景象。这孩子神远在宇宙之外,同时也在我身边,我敢进入到这神秘黑物里并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我就坐在了宇宙之外的高观山顶了,就是那个孩子神了。
在这个观看的过程中,我始终觉得身边有一个人在和我一同观看,我看见的她都看见了,还远比我看见得更深刻和彻底。她是和我完全一样的人,只不过是个女性,和我肩并肩地站着,我如此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她的鼻息、她的心跳,还如此感觉到了她对我的身体、我的鼻息、我的心跳、我的一切的感觉。可是,我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不同。我不管它,又回头看神秘黑物,可是,我竟看到她的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上面了,她挨我也更近了,我们更互相在深入的感觉对方了。这就使我不安了,因为世间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这女神黑发之上的。再说了,灯盏在左边,她是站在我右边的,她在女神黑发上的影子却在我左边。我又回头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我又回过头来,不仅一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在女神黑发上的影子,还感觉到她的存在已经使这间圈房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遍神的黑暗,我再不弄清她是谁,我就会被这神的黑暗吞没了。
我回过头来,这次是打算把她弄清楚了,而一回过头来就明白了,她不是谁,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周遭这片深沉而又平常的寂静。但是,这寂静却是如此之美,如此之伟大,我感到所谓“千眼巨神”已经被它吸收,吸收了“千眼巨神”的它是如此之辉煌,宇宙中所有高于人的生命,它们不计基数,全都看着我,充满着赞美、爱和耐心,等待我明白,等待我作出决定,对他们来说,这间圈房现在就是宇宙中的一个星座,圈房中的所有一切都是辉煌的,我就是这个星座的中心、灵魂和主人,宇宙中除了无数同样辉煌的星座外一无所有,但是,如果我敢作出那个决定,那么,宇宙中的所有一切星座全都是我,无数的我的每一个都拥有一个不同的辉煌。这寂静之中的所有东西,包括每一样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那粪箕、那锄头、那“猪窝”,它们还是平时那样子,并无不同,但是,它们又都是那样美,美得都是这寂静的一种存在形式而已,我听到了它们深处一种无限简单却又无限深远的音乐,听到它们什么也不是,就是这种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