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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 1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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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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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顺利地考上了建兴中学。这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外。得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我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多少年我就在多少该哭的时候都没有哭一声,但这一回我却不知为什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哭了好几个钟头,哭得泪水都把衣裳的前襟都打湿了,哭得我身边很自然地出现了幻象,直到把我“团团包围”。它们都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东西。但它们太多太可怕了,只有让它们转变成幻象而成为可欣赏的对象。把不可承受的东西转变成幻象,转变成一种超凡绝俗的美,已经是我的看家本领了。
我在哭的时候,就有一个也是我创造出来已经在那儿有一年多了、作为一个事件几乎可比当初“神的黑暗半球体”的幻象在我身边。
自从发生了那二十多天对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观看和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的事件之后,我被搬到爹妈屋里睡,只是学习还在我的学习屋。我给自己设定是的眼睛永远看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年年复年年都不变化一丁点儿。我是真做到了。这样,早晨起来如果睫毛上沾有眼屎,这点眼屎无疑是因为离眼睛太近的缘故,看上去就不是它本来的样子,而是就像一个模糊的、淡淡的光盘样的东西,我看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的目光也就始终是看着这个淡淡的、几乎是若有若无的光盘状的东西。好多早上眼睫毛上都有这么个东西,我也就好多早上都看着它。过了几天,非常自然的,眼睫毛上没有这点眼屎也看到前方有这么个东西,这个东西还逐渐变大和离开眼睛有一定距离了,似乎是要人把它看得更清楚,同时,也越来越鲜明和强烈了。
就这个东西,说它是我幻象那就真的是我的幻象,就这样一天比一天鲜明强烈,到后来,它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光盘了,亮得就是最明亮、最饱满、当初进行“月夜行动”就是因为它给我发出了一声响彻宇宙的神的命令的月亮也没有它明亮,大小也有两三个最大、最饱满的月亮那样大小,而且它也不始终在我眼前了,而是好像“独立”了,始终也在我睡的床上的那个位置,在所有只要能够看进这间屋里的地方都能看见它,看见它整个和全部。
对这个光盘更多的细节没有必要详述了。它具有幻象的许多基本特征。而它之所以堪比“神的黑暗半球体”那样的东西,就在于,虽然它只是我看得见摸不着的,怎么也无法摸到它和看到它的背面,它却一直在那里,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过了好几年都还在那里,我在建兴中学都读了两年书了回来还看见它,看见它仍然那样明亮,仍然如几轮灿烂如火的明月团成的一东西在那里闪耀。直到好几年过去了,我们的家庭条件因为爹官复原职改善了,爹花大钱整修了我们的房子后,这个幻象才消失了,给我的感觉是,它的存在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物质环境是有关系的。我甚至于不得不相信,虽然它是我通过冥想创造出来的幻象,但其他人,只要集中注意力往它那地方看去,看不上一会儿都能如我一样看到它。它虽然是个幻象,却仍然是一个伟大的“美”,即我所谓的“美本身”。对它的美,多少次我都不得不对自己说,很显然它就是一个伟大的神创造的艺术品,它就是神创造的一艺术品而已,此外什么也不是。
但是,就是因为这个幻象,在建兴中学上学,放假了,只要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就怕看见它。即使我不爱回家的原因还有复杂得多的东西在内。它是美的,是“美本身”,但也是可怕的,可敬畏的,神秘的,对人各方面都是挑战和考验。
这种经验我太多了。我已经知道,任何东西,只要你无所用心地看着它,就专注地看着它,“放弃自己、放下一切”地看着它,它迟早也会对你变得异常生动起来,最后会就像鬼神一样生动,就是鬼神也没有那样生动,一片阴影会变得就像地狱之门,一个门洞会变得就是鬼神在亦歌亦舞,到最后,就是你看着的东西作为实物对于你消失了,是真消失了,消失为虚无了,只剩下生动了,只剩下至善至美的生动本身了,生动本身就是它的一切和全部,它的构成和形式、它的本质和属性、它的本体和现象,最后的最后,你自己也消失了为虚无了,是真的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了,只剩下你对无边无际的纯粹的美、“美本身”的直观了。对我来说,这是自然而必然的。存在,不会是生动、绝对的生动会是会是什么呢?存在,就是发生,就是绝对的自由的发生,难道不是吗?并不是没有发生,没有发生就只有一无所有,而发生它会不是绝对自由的发生吗?不会是绝对创造性的吗?不会是每时每刻都是绝对自由的创造、绝对自由的绝对创造吗?存在生生不息,存在就是生生不息,存在只可能是绝对自由的生生不息,存在只可能是绝对自由的创造,世间万物都受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但是,存在本身,那个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的存在本身,则一定是绝对自由的创造,一定是生生不息的绝对自由的创造,每时每刻都绝对自由的绝对创造,时时都是上帝之舞、处处都是鬼神之歌。所以,除了绝对的、无限的生动和对这个生动永恒的直观外,存在本身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东西了,存在本身除了是对时时处处的上帝之舞和鬼神之歌的永恒的直观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在我的想象和理解中,这其实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唯一不和逻辑矛盾的“结论”。
我就在有这个幻象的这间屋子外嚎啕大哭,这间屋子的窗子就在我旁边,所以,这个幻象也可以说就在我旁边。我这次的嚎啕大哭那是一次认真和投入的嚎啕大哭,也是一次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我就是因为它们才不被这个世界放过的那种“创造”行为,作为这样一个“创造”行为,它不如我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我不成黑娃第二也会疯了却见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上帝和天堂的行为,不如那次彻底地颠覆了我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物理观、世界观和宇宙观我已注定为它付出一生的思考和研究的“月夜行动”,不如我在平生第一次数学竞赛中以意念让他们那条板凳成了虚无从而毁了我的前程的行为,不如总是要写那样的作文从而几乎成了人民的公敌让爹打断了不知多少根黄荆棒的行为,不如我为知“我们到底是如何看见外界物体”的而做的那些招到了一沟人的议论和攻击并给我设计出了必须把我教育成“忠诚老实的狗”的全套方式方法的行为,不如我整整一年时间每天晚上都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行为……但是,它和所有这些行为同属一个性质,是同一个家族里的成员。这就是为什么哭了一会儿,我身边就出现了这些幻象,它们五颜六色、千姿百态,无法言喻它们有多么壮丽,它们和屋子了那个已经存在好几个月了的幻象交相辉映,使得它们看上去就算把上帝创造的整座地狱都呈现出来,也不过如此。
实实在在地说,我多么需要在这次嚎哭中把一切撕碎,把我自己撕碎,把我的心撕碎,真的把我那不是抽象意义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的心脏撕碎,把我整个人撕碎。这种需要都达到了什么程度呢?达到了我都完全不应该把它说出来而是保持沉默的地步,因为,怎么说也不可能说出它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了。但我知道不能真的这样做,真这样做也不可能把必须撕碎的东西真正撕碎。做人是沉重的,就因为有些事情他多么渴望去做,只有做了他才能活下去,不然,他生不如死,但是,他却知道绝对不能去做,因为那样做的实际结果就是毫无结果。所以,我只有像这样哭,这样“创造”。如果有什么能够真在一定程度上把这一切必须撕碎的撕碎,也只有这种仍然带有那种“创造”的哭了。
但是,我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的是,因为顺利地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哭一下也许是可以的,是可以享受到的一种“奖赏”和“特权”,但像我这样嚎哭又是一次极不明智、极其失败、还是重复了我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失败的行为。为什么呢?就因为它仍然是那我已经重复无数次的“创造”行为同属一个性质的行为。因为我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考上了已经被人们神化了的学校和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了,我就有“特权”了,可以哭一下,但绝对不能这样哭,这样的哭的“特权”还是我仅考上个建兴中学所不可能有的。也许,这样的“特权”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有的。
在我的哭声中,我们家是安静的,我们整个院子是安静的。今夜,我们整条沟、整个山村也有从未有过的安静。爹妈和我两兄弟都在灶屋里,他们那儿尤其安静。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爹听出我的嚎哭仍然一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人”所可能的嚎哭,它显然还是我一以贯之的那种“品性”的表现,还是我以前那种“创造”的行为的时候,爹已经又一次打定了主意和下定了决心,那就是通过一切手段也要让我在建兴中学的生活和学习与我以前的生活和学习类似,因为我仍然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相信,不如此,我就不可能在这个世上有立锥之地,更不用说还要飞黄腾达改变我们家的面貌和命运,而对于他来说,在这世上活下去和成为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压倒一切,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只有百害而无一益,是绝对要避免、杜绝和消灭的。我甚至都已经看清楚了他第一步将具体怎么对我做。我们家那个最虚无缥缈,但正因为有它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我们家还算有一个、比那些一个也没有的人要强不少的靠山——黄叔叔的儿子也考上了建兴中学那个初中班,我们将会是同班同学。在我这哭声中,爹已经想好了的一个主意就是,他提着厚礼去拜访黄叔叔,向黄叔叔和他的儿子说明我的情况,要黄叔叔的儿子在我们成为同学后担起对我的监督、教育和改造的责任,我在建兴中学了,他身为我的父亲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监督、教育和改造我了,而我必须监督、教育和改造,甚至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不因为有我那种个性和聪明才智,只因为我是穷农民的娃儿就永远也需要监督、教育、改造,永远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个责任就希望由黄叔叔的儿子替他担起来,黄叔叔的儿子当我的老师、当我的再生父母,他也会要求我得就像对再生父母那样尊敬、那样听从和服从地对待黄叔叔的儿子,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作思想汇报,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检讨今天又犯了什么错误,每一个行为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的请示,只有等黄叔叔的儿子同意后才能去做……
爹在灶屋里默默地、已经吃了定心丸地动着这些心思,意志坚定地和缜密地思考着,我把他这些思考看得一清二楚。对于我,整个世界什么也不是,而是一个整体的黑暗和虚空,而我就是这个黑暗和虚空,所以,要我看清楚不论是爹还是任何人内心里那看不见的种种活动,实在是太平常了,就和只要你不是瞎子,你就能看见外界事物一样。我还看见了,爹这么做,还不只是因为他认定我需要、永远也需要这样的监督、教育和改造,永远也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因为他要以此维护我们家和黄叔叔的关系,像我们这样的穷农民家庭,有这样一个关系太重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它的作用了,甚至大作用。我还看了,除了要求我进建兴中学后必须和黄叔叔的儿子建立起来这样一个关系外,他还会去拜访建兴中学的老师们,讲明我的一切情况,希望他们对我有特殊的教育。总之,仅在爹这儿,我在建兴中学日子,他也将尽他所能地把它变成我过去这种日子的延续和发展。
但是,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如此嚎哭,尽管我知道我不如此嚎哭他也许就不会对我这样做了,我在建兴中学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而我多么需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再继续从前那种日子啊!
不过,我也清楚自己。我如此嚎哭就因为不管爹对我这不这样做,我在建兴中学也同样不会有希望,我的整个未来都不会有希望。至少也是爹寄予我的那一切希望都不可能实现。爹对我寄予的那一切希望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我看到的仍然是,我考上了建兴中学,和我以前的每一次考试不管考了多好的成绩一样,它们都不是“我们的世界”里的成绩,与其说它们是人的成绩,还不如它是鬼的。只要不在“我们的世界”,那就在鬼的世界,就在阴间,一切都是鬼的,一切都是阴间的。我在建兴中学也将完全在阴间、在鬼的世界,在我的只有黑暗、寒冷、虚空的世界之中,绝不可能在真正的建兴中学,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这个阴间、这个鬼,这个黑暗、寒冷和虚空本身。爹所梦想的那一切只在“我们的世界”里才有,也只有在“我们的世界”里的人通过努力才能实现。爹对此要是多少知道一点,也不会还不放弃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和意志,我的日子就会多少轻松一点了,而只要我能轻松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说不定我就给他考上大学了,成了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了。但是,也可以说爹正因为对此很清楚才要这样对我,因为既然我不是人而只是阴间的鬼,那也只有如此这般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成为阳间的人,也就是成为“我们的世界”里的人,而只要不是“我们的世界”里的人就什么也谈不上,一切都永远等于零,考上了建兴中学、考上了大学也都等于零。这是实在无解的矛盾啊。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这样嚎哭,尽管我不这样嚎哭,这个矛盾说不定就不会这样尖锐了。
我还为这个而嚎哭:
我来到这个世上不过十二三年,用这个世界的标准,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未成年人,但是,我经历了多少、做了多少事,地狱我经历了,炼狱我也经历了,刀山火海我也经历了,那是真正的地狱和炼狱,真正的刀山火海,一点也不含糊的啊。爹相信,我必须经过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千里的长征才能获得他所说的那种成功和成为他所说的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甚至才能被允许在这个世界上有最起码、最一般的生存。他认定这个长征我迄今为止还没有迈开一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何止才走过了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那可是真正的千万个、千千万万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可以说,我已经使他们大部分被他们标榜为长征的事情都无法和我的长征相比了。我真的已经因为这一切而身心交瘁,生不如死。多少年来我就已经是身心交瘁,生不如死。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面临着那个古老的抉择:要么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非死即疯,要么就是进入到“我们的世界”中做那样一个“合格的人”。我只有这两条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在这两条路之间做出选择。“总负责老师”他们看到我将考上建兴中学永远逃出他们的掌控就一下子不敢在我们面前神气了,好像已经看到我将到他们面前来扬眉吐气的样子了,但是,他们想不到,他们当初对我的这个断言是仍然有效的,永远有效的。但是,实在是这两条路哪一条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死啊!死就是死,死是唯一必须避免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为避免这样的结局才从懂事那天起就这么活着,活出了这样一个人生,但是,到头来,我还是面临着同样的抉择,或者说,还面临着同样的结局。一切什么也没有变。我知道,爹灵魂至深处正因为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所以,他对我的决心和意志才那样坚定,连一点点余地也不给我。
对这一切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这样嚎哭。
我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计后果地哭着。我知道这样哭的后果。那绝对不是好的后果。但是,我仍然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计后果地哭着。哭了几个钟头我才停下来。感觉是轻松了一些。停下来后,围绕在我身边的幻象也达到了它们的巅峰,我这也才静静地看它们,也可以说欣赏它们。我略感欣慰的是,我这次哭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真正的撕心裂肺,而这些幻象表明,我还真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没有做到真正的撕心裂肺,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幻象。幻象是一种绝对自由的东西,我静静地看它们,它们很快就演变得好像把它的一切和全部都无限清晰、了了分明地显现出来了并因为这样显现出来了而成了至善至美,展现在我面前是一个尽摄无数天地、无数世界、无数宇宙的风云于其中的无法言喻其壮丽辉煌的纯粹的“美”。在这个“美”中,我看得到我的全部未来,它们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和不容含糊。它们是令人绝望的,但是,我能够忍受它,因为我能够把它转换成这样的“美”,而成了这样的“美”,不管它是什么,也只是我欣赏的对象了,这也就是爹他们想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到现在了还无法奏效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