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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 1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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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给我拿来一叠材料纸,就像已经发生过若干次的一样,亲自为我的钢笔吸了水,把便桶拿到我屋里来,要我这几天不要出我这屋半步,吃和拉都在我这屋里,他来照顾我,先如老师们要求地认真、深入地想一天,然后就下笔千言,一气呵成地写出来。他说让老师们感觉到我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这很重要。
我是多么希望他们不要我给他们写这么个东西,多么渴望他们把那个奖状和奖品发给我,让我参加那个会,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因为我需要在这个世界上的前途,需要考上大学,需要改变我的命运,需要每一个在学校读书学习的学生需要的那一切,而别看这么个小小的奖状和奖品,他们不给我,我还真的就没有这一切,不会有这一切,甚至于还是只有非死即疯。
但是,我当然只有让爹失望,让老师们失望,也让自己失望了。一整天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到深夜两点了,我还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只在纸上写了“检讨书,尊敬的老师”几个字,一直就这么几个字,再没添上一个字了。第二天,爹没有给我送来早饭,中午饭也没送来,晚饭也没有给我送来,但时间或长或短,他都要来看我是否已经“下笔千言,一气呵成”了。第二天我一天没吃饭,第三天他也没有给送早饭来,到该吃中午饭了,他也没有给我送来。他向我解释说:“对你来说,这几天饭吃不吃没关系。饿一饿对你的反省还会有好处。只要你写出来了,我就叫你妈马上给你做好吃的。”
我也渴望奇迹发生。有且只有爹寄期望于我的这个“下笔千言,一气呵成”才是奇迹,也只有创造出了这样的奇迹才是创造了真正的奇迹,再没有什么它会是奇迹,这是我心里清楚的。爹两天不给我饭吃我理解,不怪他,我还在幻想,我已经做到过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也没事,更没有死,要是我能够做到一个月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没事,也不死,也许就能够如爹所愿地写出令老师满意和放过我的那个东西了。但是,我只能满足于幻想,这个东西是我绝对写不出来的,违背“普遍必然规律”的奇迹是不可能的,我可以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我可以让自己真正鬼神地没影子,我能做到和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超乎想象,违背一切“普遍必然规律”,但是,我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我的致命处就在这里,也仅在这里。
第四天,爹又没有给我送来早饭。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根据他的理论,人不吃不喝的时间的极限是七天,人七天不吃不喝就必然死亡,所以,他也最多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到第四天了不给我吃早饭还不给我吃午饭。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那一次,只有我和妈知道,妈是不敢把它告诉他的,因为它违背他的理论和信条,而她不用说早就已经把它忘记了,想也不去想它了,想也想不起来了,她知道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人在这方面可以做得超乎想象地到家和完美,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方面和妈一样做得到家和完美。其实,就是妈把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没动告诉了爹,爹也照样不可能动摇他七天不吃不喝就必死无疑的观念,因为他也是一个知道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并和大多数人做得一样到家和完美的人。
第四天该吃午饭了,爹来看我纸面上还是只有那几个字——“检讨书,尊敬的老师”,几手就撕了那叠纸,几脚就踩了我的笔,破大骂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之后就是打,打得死去活来。这实在是不知发生了好多次的事情。
我没能向他们提交这样一份令他们满意的检讨书,后果就几乎是可以想见的了。那个隆重的发奖大会他们如期举行了,我没去也不允许我去,但据爹说这个大会却基本上开成了对我的公审大会。爹说的就是它是对我的“公审大会”。“总负责老师”在会上代表中心校对我历年来犯下的罪作了总结性的发言,其中,所谓的“半年”是重中之重。据爹的转述,他没有说“半天不多半不少的半年”,更没有说“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半年”,说的只是“半年”。这个“半年”从爹口里出来听上去就不是一个词,更不是一个表时间的词而已,而就直接是我的罪恶。
“总负责老师”在会上说:
“对这个绝不是一般的品性恶劣、思想败坏的学生我们本来早就心中有底了,而且已经为他准备了不少证据确凿的材料,但是,我们似乎还是被他这个所谓的‘半年’蒙住了眼睛。现在面对事实,我们已经清醒了,如果过去我们只是怀疑他是个品质极端恶劣、思想极端败坏的学生,现在我们有无需再多的证据确信、认定他是一个品质极端极端恶劣、腐朽,思想极端败坏、反动的学生,这是我们对他最后的定性。今天这个会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宣布我们对他的这个最后的定性!”
爹回来就仿佛如同“总负责老师”本人在讲一样滔滔不绝、字字铿锵复述这些话,边如此复述边几次无名火起,又是打,打啊,还又吊起来打,打断两根黄荆棒。打完之后,他只比他这辈子都还要冷静、肯定地说:
“监狱是你这辈子最后的家,刑场是你这辈子必然的归宿!”
爹不知道,“总负责老师”们也不知道,其实我内心深处始终也都有几分庆幸感,爹宣称监狱和刑场就是我最后的归宿的时候我更有这样几分庆幸感,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可能我真正犯下的大罪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聊胜于无地感觉到了一点而已,而我从来也没有将我犯的罪隐瞒,全都是摆在光天化下之下就要他们有人看见,哪怕只是他们的一个人多少看见了。他们并没有人真正看见一点点,只在凭感觉到的那一点给我定罪,他们定的罪也没有超过他们感觉到的那一点,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比他们定的罪多哪怕一丁点儿东西。我不该庆幸吗?
就因为我始终都有这几分庆幸感,我就不可能如他们所愿地改正和改造过来。可以说,我正需要他们以他们眼中罪大恶极者来对待我,因为,如此不仅不及我该受到的万分之一,还是对我真正罪行的掩盖了,我真正的罪行就在他们这样对我中完全被湮灭了。我始终也没有感觉到他们对我所作有什么不对和过头,至少是如果我有两个我,他们的感觉是互相矛盾的,那么,有一个我就是这样感觉他们的。
没有必要不说他们在会上那样说就是对我最后的宣判。事实也是,从这以后,他们对我的就不是所谓“半天不多半天不少的半年”之前可比的了。这是当然是必然的,是谁都没办法的事情。
他们当然还是只有在考试上作文章。他们又考了两次出题所谓“艰、深、难”的数学考试,我又考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远远把别人,包括他们就是用他来打败我的在那个有名的“半年”时间里始终稳居第一名的学生抛在了后面,但是,他们一次只给了我45分,一次又“故态复萌”地给了我20分,也是一题也没有批改,理由也不讲那么多了,对爹说的是:“我们这还是很仁慈很慷慨的,因为,他心中不仅并无什么学习、读书之类,而且并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根本就不想读书什么,升什么学,更别说考大学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成为,只想就那个样子。完全是我们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才这样对他的。”
他们这么说,我只能心想他们实在是太了眼光,看得太准确了。
有一次,在一次他们所说的“具有特殊性性质”的考试中,有一题我完全做错了,他们声称我这是我故意做错的,给我这次考试打了个零分,干脆把所有题一叉到底。全公社的师生一遍哗然,到处都能听到他们在奔走相告:“零分零分!零分零分零分!他居然考了个零分!”不久,他们来了一次他们声称的“意义重大,事关整个小学阶段的学习成绩的检验”的作文竞赛,他们又给了我一个零分。又是全公社师生一遍哗然,就像又是一场席卷我的风暴。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既然我在作艰、深、难的数学题上和写作上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而我又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正确和完美,叫他们别无选择地得给我满分,所以,按理,他们就只能给我零分了。又说,反正我是要他们给我满分的,从来满分、永远满分,不能动摇一丝一毫的我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地位,那么,他们根据我考的实际情况又无法给我满分,他不给我打零分那打什么分呢?他们还说,我的灵魂的本质就是强盗逻辑,我灵魂的本质就是强盗逻辑的灵魂,而他们给了我一切机会、已经仁至义尽之后,就只有以毒攻毒,以强盗逻辑攻强盗逻辑了。
对我一个又一个零分,全公社的师生,就是那些普通的,说起来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好我坏并不干他们的事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一定要一遍哗然,一定要那样兴高采烈给我深刻的印象,也在我灵魂中烙下了对“群众”的终生的恐惧。瞧他们每次都是多么兴奋啊!瞧他们哪一次听到我又得了一个零分不是那仿佛又听到了“□□”的一个祸国殃民的大罪被公布被揭发的样子啊!到处都在笑,大笑,讥笑,狂笑,嘲笑,可怜鄙视的笑,幸灾乐祸的笑,庄严之至意味深长的笑……它们就像无数轮烈日包围着我,还真让我感觉到与在太阳的中心差不多了。
又一次考试,我全做对了,是那种该无条件给满分地全做对了,他们非常优雅、潇洒地将它一叉到底并打上了1分。全公社师生的那种哗然被推向了高潮。看起来,他们玩的办法就是让全公社师生不断地哗然,全公社的师生也一定不会使他们失望地该怎么哗然就怎么哗然,而我就注定在这种哗然中灰飞烟灭。
一天晚上,夜半时分,我听到爹对妈长叹道:
“现在,他所作的,我所作的,都再不是别的啥子了,只是在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这怪不了谁,都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中注定,是他自己想去他该去的地方。”
爹是长叹的,又是至为坦然和平静的。现在,他对我只有这种坦然和平静了。他已经放下了,只等着我去我“该去的地方”的结果出现。他给妈这么说,妈也没有声息了,无疑她也放下了,只在等那个结果了。一家人,包括我两兄弟也都只在等这个结果了。我每天晚上都到后半夜了还是清醒着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却是高度清醒的,也就在看我的命运既平静无声又迅速地、作最后冲刺地向我“该去的地方”滑去。我“该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地方呢?还是那个非死即疯。还可能是什么呢?它本该在半年前就到来,我付出那样的努力和创造,只不过是使它延迟了半年多而已。
但是,如果说有命中注定,那我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收场。
正在这我向我“该去的地方”做最后的冲刺的当口,突然传来消息,建兴中学出了一个通知,他们要在他们学校特设一个重点初中班,在全区我们这届小学毕业生中招收这届学生,题由他们出,试由他们考,全部拉到建兴中学去他们亲自考,不得由其他学校和老师参与,各公社学校的老师们只是负责把我们带到考试地点就行了。
这个时候,建兴中学已经在我们这一带成了一个神话,所有人说的都是只要踏进了建兴中学就有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槛了。我县两所重点中学,县中学算一所,另一所就建兴中学了。但实际情况是,建兴中学虽不过是一所乡下的农村中学,其大学升学率却一年比一年更把县中学摔在了后边,把附近几个县的所有中学都摔在了后边,作为一个神话,它已经成了一个在我们省都有名的学校了,外县、外省都有来建兴中学读书的,甚至于都有来自省城的学生。
我到建兴中学后,校长亲自在学生会上自豪、高调地讲,连北京那样地方的高校都知道我们建兴中学,只要是建兴中学去的学生,一到校就会封他们为班干部和学生校干部,优先入党,因为建兴中学去的学生不只是有真才实学,还道德品质不是出身城市的学生可比的,是真的“又红又专”的,校长说在大学能够当学生干部和优先入党等等这对将来毕业后分配工作和前途、仕途的发达都有无法替代的好处,云云。事实是,建兴中学不仅因其大学升学率成了一个神话,还因其学风好、管理严、学生的道德品质和学习成绩一样好而成了一个神话。
这个时期,建兴中学已经成为一方人民心中的圣地了。建兴中学能够成为这样一神话,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所学校在高考恢复前是专门的用来改造某些“□□”的基地,这些“□□”全都是来自大城市、大地方的有真文化真本事的人,其中原有大学教授、大学讲师头衔的不在少数。高考恢复后,他们的“问题”或因还没有解决、或因解决了他们也还暂时不知去什么地方和也没有安排好他们去什么地方、或因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就都登上了讲台当起了中学教师,多年的压抑和屈从又使他们有一股子激情,登上讲台后便几乎是在以献身般的热情教学,这才把这所偏僻的农村中学变成了高考杀手。
建兴中学就是我们区的中学,区比公社大,我们区十个公社。它招收重点高中班面向全县招生,这个初中班只面向我们一个区招生。他们特设这个重点初生班的理由是,各公社的英语教学能力都基本上等于零,而他们却有最好的英语老师、最强的英语教学实力,为了培养在高考中不因“跛科”而影响高考的学生,所以特设这个初中班,让这些学生从初中起就能受到上好的英语教育。
爹回来激动无比地向我宣告了这个消息,我立刻就知道我已经逃出“总负责老师”们的魔掌了,我不会非死即疯了,爹向我讲我要不只有死路一条就只有抓住这次机会、对于我这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云云都是多说的了。爹本来已经放弃我了,不管我了,看我来日如何,却又对我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就因为他也知道有这个事情我就已经逃出“总负责老师”们的控制了,不必非死即疯或诸如此类了,我还是可能考上大学,改变他和我们家的命运。
又到中心校,中心校的老师们,包括“总负责老师”,他们一看见我就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和这之前的他们对比之鲜明强烈简直令人震撼,在这之前,他们在我面前那就是,怎么说呢?只能说庄严崇高、正义凛然、铁面无私、光辉灿烂……把所有这类词用在他们身上都不够,而现在他们见到我,就全都像是一下子没了骨、没了筋、没了气了,一下子就蔫了、萎了,还有怕我的样子、低我一等的样子,一下子就是那么的畏缩、那么的猥琐,简直就是从此以后,我爱在他们面前怎么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都是合理合法的了。整个事情是真的这样的,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我一生也忘记不了的。
老实说,在这之前,虽然他们给我的印象那是极端恐怖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都是来要我的命的,但是,我还不会用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来形容他们,因为这词都是贬义词。在这之前,我不会用葆义词形容他们,但我也不会用贬义词形容他们。在这之前,虽然他们的确可以说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但是,其中到底有一种好像是多么崇高、神圣的东西,有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多少言辞都是那样恢弘崇高,就好像他们虽是恶神,但毕竟是神而非丑类。然而,就仅仅因为我逃出了他们的手掌心了,我将鲤鱼跃龙门考上建兴中学,我还将考上大学飞黄腾达,他们就突然是这个样子,一副好像在这之前他们不过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他们做的什么都什么也不是,只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而已,而在这之后,我则可以骑在他们头上拉屎了,至少是我已经有了终有一天骑在他们头上拉屎的本钱了。很显然,他们突然这么样子,就因为他们相信我会理所当然地考上建兴中学,而且还会理所当然的考上大学飞黄腾达,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得我了,他们才这个样子的。难道他们以前对我所作所为的那一切不过如此吗?难道仅仅因为我将考上建兴中学,还将考上大学飞黄腾达,对于他们就是那样的一件事吗?所以,我感觉到的震撼是无法形容的,也一生一世都忘记不了他们突然之间这个变化,这个变化中显现的那一切,一生一世都在思考它,思考其中人性的、社会的、时代的东西,就像一生一世都在思考我因他们而有的那些如果它们是真的就必须思考到底的匪夷所思的经历——仅凭意念对他们的言行长达半年时间的控制一样。
不过,我虽是震撼的,却也是平静的。也不真的觉得吃惊和意外。真相,只有它被揭示出来之后,你才会知道它必然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你只有要么承担它,要么就逃避它。而且,我这么平静,还因为这个时期的我,为他们所有人不能容的不过一个孩子的我,就算考上建兴中学是注定的,考上大学飞黄腾达也是注定的,我也绝对不可能骑到谁的头上去拉屎。我曾经在冯石头头上拉屎,在秦老师和她的妹妹头上拉屎,但是,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们是罪恶,不是荣耀,我也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它们赎罪。而在他们那里,几乎是在他们所有人那里,好像人生问题不过就是谁骑在谁头上拉屎的问题。对于我来说,人生的问题是比这不知要复杂多少的问题,而它仍然一如既往地压在我身心上。我和他们仍然是绝对无法通约的。我在他们中间的处境并没有改变。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虽没有也不可能对他们有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表现,但爹在他面前却显然有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样子了,这样子一下子就从他身上出来了,和他以前在他们面前那是绝对判若两人,他就以这副样子理都不理他们,考了试就领我走了,也不去拿我们考试的卷子或分数,只在等过几天后的那个建兴中学亲自操办、主持的考试。而这显然就因为爹相信我将顺利考上建兴中学,还将考上大学彻底改变我和我们家的命运,至少是这种可能性真的有了。完全可以想象,在我真考上了大学的那一天,爹在他们面前会是怎样一个样子啊!那完全会真让他们领教一下他们让他已经饱受的那些东西——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爹这时候显现出来的就是,他们让他饱受的那些东西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只不过是因为身份的贵贱高低之差而对他的歧视和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