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镇妖司》幻繇愔

6、心照不宣

　　慕容离的里卧，执明守在床边，一整宿都没合眼，看着床上那双目紧闭还皱着眉头的少年，双手握着的那只曾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的手。
　　肥龙在屋外探头探脑地查看，忽然间，身边的小白抱着一堆衣物走过来，准备进门去。
　　肥龙一把拽住小白的后领，小声地问：“小白虎，你做什么？”
　　小白眨巴着眼睛：“龙哥哥，这下执大人被吓得不轻，他也该收拾行李走人了吧。”
　　原来小白抱来的是执明的东西。
　　这都什么跟什么？
　　肥龙用咯吱窝夹着小白的脑袋：“小孩子懂什么？你看出小明有想走的样子吗？”
　　“可他刚才都快吓死了，一定不会再留下来了。”
　　“你这小屁孩！总之听你龙哥的，东西送回去。”
　　“龙哥哥不是成天盼着执大人走吗？怎么改变主意了？”小白摸不着头脑。
　　肥龙却自顾自看着屋内：“这小明啊，比我想象中要不错，他要是真被吓到了，那这会儿早就自己收拾包袱走人了，哪还留在屋里一直看着副使大人啊。”
　　小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东西又送回了对面屋内。
　　执明自己心里想了很多，从慕容离的故事，想到这个神秘的地方，曾无限辉煌，一朝沦落至此。这些日子他也看了不少卷宗，以往的镇妖司每日忙碌办案，而从皇上登基以来，镇妖司竟然没有再办过一个案子，这个地方形同虚设，他来接这个空职，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该做些什么吗？
　　从踏进这个地方开始，他就想着混一混日子就回去，这次，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镇妖使，他当定了。
　　“阿离，”执明握紧了那只脱力无骨的手：“不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以后，我都会与你一起承担。”
　　说完，松开手，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自己的屋子，换上了一身镇妖使官服，佩戴腰牌，背着所有的行李，小跑着出了门……
　　站在院子里假装看风景的肥龙和小白还没反应过来，执明已经收拾行李走人了。
　　“啊？龙哥哥！执大人走了！走了！”小白一拍肥龙的屁股。
　　肥龙转过身：“这小子！果然待不下去了吧，龙爷爷真是瞎了眼相信他！”
　　“可，执大人为什么要身着朝服呢？他不会要去皇帝那里告状吧？死定了，他要是被我们俩吓走的，那还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是这次是被咱们副使大人吓走了，要是他去和皇帝说，那咱们副使大人……”小白脑子里闪过最不好的结果。
　　肥龙与小白一同回头时，他们的副使大人，一席水袖红衣，不带半点纹路，就堪堪站在台阶上，听完了也看完了全部。
　　肥龙赶紧上前：“副使大人，你没事了？”
　　慕容离望着执明离去的方向，看了看自己的手，失落的模样让人心疼。
　　肥龙看懂了他的神色，连忙劝说道：“我看啊，那小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于告状嘛，咱也不怕他，大不了一起走，谁喜欢这个鬼地方！”
　　也许，对于千年寿命的青龙而言，镇妖司的大院只是他生命中短暂停留的普通地方，可对于只有百年时光的人而言，大院是慕容离唯一的家，他一生中最安宁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可那个人，明明还说好“一起承担”的啊？说走就走了吗？
　　“罢了。”
　　慕容离口中只吐出两个字，仿佛一切照旧，就像执明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作为资深的、不按套路出牌的小明而言，他就这么滚蛋完全不可能，那他去哪了？
　　丞相府。
　　事实上，担心出事的肥龙还是让小白前去跟着，小白回来时，只带来一个消息：“执大人回了丞相府，没有进宫。”
　　肥龙松了一口气，可慕容离反而更加坐立不安起来，不知心里有什么打算。
　　执明回家了？准确来说，是去告别的。
　　既然打定主意留在镇妖司一辈子，就和那本就不欢迎他的丞相府彻底拜拜吧。
　　背着原本从家里收来的行李，当时一气之下跑了出来，这次回到东城那边繁华热闹的街巷，不过短短十几日，他已经有些不习惯街边的人和他打招呼，吆喝着叫他来吃来玩。
　　什么破京城贵公子！没意思！
　　这次回家，他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得回家把那东西带回来。丞相府最先欢迎他的，是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和飘扬的红绸子。
　　推门而入，整个家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原是后天，这长公主就要嫁到执家来了。四处张罗的管家忙得只和他点了点头，而下人们也是匆匆和他打个招呼就做起各自的事情来，整个家，仿佛并不知道他来过。
　　他也无所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翻来覆去找东西，直到在墙角找到被自己丢掉的那个用一团红布包裹着的卷轴，丢了所有的行李，便打算离开。
　　推开房门，撞上了哥哥执问。
　　“回家了？怎么？才几天就不想做了？”执问一身的新郎服，喜气洋洋，和执明身上漆黑的镇妖使官服形成极具反讽效果的对比。
　　“我回家拿个东西，忘了恭喜大哥，与长公主百年好合。”执明不愿多说，准备闪人。
　　执问拦住他：“留下来吧，后天大婚典礼，你也凑凑热闹。”
　　“不了，镇妖司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镇妖司？你确定那个地方还有事情需要你做？”执问执意拦住他：“这次婚宴，四品以下的官员是不允许参与的，执明你留在家里，这才能喝上一杯喜酒。”
　　从六品的镇妖使，同样姓“执”，原来连喝杯喜酒都需要计较得这么清楚？
　　这个家，果然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执明冲回屋子里拿了个酒杯，自己斟满，当着执问的面一饮而尽：“得，我喝过了，执家的喜酒太贵了，恕本镇妖使受不起！”
　　“执明，你真的要和执家划清界限吗？”
　　“你说对了，老子走了，就没打算再回来，哥你请好吧。”
　　依旧是那飞扬跋扈的模样，除了手里的那个卷轴，什么都没带走。
　　……
　　走出丞相府，同样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来去。
　　也好，就此别过吧。
　　执明一步步走下台阶，身后灯火通明、红绸飞舞的丞相府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里，还有一抹红，如盛放在神界百草园的红莲，飞入凡间。
　　慕容离心里的疑问并不比执明少，这个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又偏要与他说什么承诺，对他出奇的好。抛开这些疑问，慕容离因昨日之事心中有愧，得知执明回家，便准备前去丞相府，登门道歉。
　　他从没独自走出过镇妖司，一次都没有。
　　驱使他走出镇妖司，去往那个存在他所惧怕的东西的世间的意念，要说只有歉意，恐怕连自己都骗不了。
　　慕容离夜里走路不提灯笼，凭着街角那些已经损坏的路标，从西城走向东城。每一步，都是冒险，他选择夜里出门，也是因为黑暗中，有些东西没有那么清楚了。但，那份恐惧始终包围着他，他是看不清翅膀，可他能听到飞虫、蝙蝠、燕雀扑扇着翅膀的声音，宛若一曲夺魂之音，杀人不见血……
　　执明绝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遇到从不出门的慕容离；慕容离也绝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遇到已经离去的执明。
　　世间缘分最具象的表现，就是相遇与重逢。
　　黑夜里，明月下，京城中，一街角，两人奇迹般对面。
　　“执明？”慕容离率先开口。
　　执明原本低落的心情一瞬间扭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离？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
　　找我？
　　执明一想，周围一个鬼影都没有，这话绝对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也许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抛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的人，在某个转角遇上一个等他的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幸运。
　　慕容离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黑影朝自己跑来，自己撞入一个人的怀抱。
　　“……道歉的。”慕容离在执明耳边说出自己的目的时，声音很小。
　　执明才不管是不是来道歉的，只要想到足不出户的慕容离，冒着多大的风险前来找他，就足够让人幸福到飞上天际了。
　　两颗心一旦相印，很多事就会被一种甘甜，心照不宣地遮蔽。
　　执明的脸蹭到慕容离的皮肤时，感受到一阵冰冷，便匆匆脱下自己的黑色外袍给慕容离披上，自然而然地勾着慕容离的脖子，搭着他的肩膀说了句：“阿离，我们回家吧。”
　　“回家？”
　　“嗯，你不会真以为我跑路了吧？我是回去和执家彻底告别的，以后啊，我会做好这个镇妖使的。”
　　“原来如此。”
　　“阿离，我现在无家可归，就只有镇妖司能收留我了。”
　　暗夜里，因为执明叽叽喳喳地说话，那夺魂之曲，也好像消失了。
　　“你本就是钦定的镇妖使，整个镇妖司都是你的。”慕容离说道。
　　“也包括你吗？”执明侧过脸看着身边的慕容离，月光把他那一抹得意的笑容照得明亮。
　　“……”慕容离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执明自己却笑了起来，心里的想法到了嘴边，却又刹车了。
　　他心想：我不要镇妖司了，就要你，好吗？
　　肥龙和小白坐在屋子里，猛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