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飞鸿踏雪泥(1) ...

  •   人生到处如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当今的皇上李忱,原是宪宗皇帝第十三子,先帝武宗的叔父光王殿下。其母身份低微,为了避开诸兄弟的猜忌打压,早年一直韬光养晦,身经太和、会昌两朝,愈加隐晦不露。先帝武宗却不肯对他放松警惕,一次暗杀之后,光王被高人所救,暂往黄檗山禅寺避难。武宗为斩草除根,以讨伐泽潞,财政急需为名,下令将天下四千六百座寺拆毁,清查天下寺院及僧侣人数,史称“会昌灭佛”,却终是让光王逃出生天,潜龙在渊,徐徐以图。

      终于先帝驾崩,后继无人,朝局大乱。薛炎率领兵马于长安城外震慑,宦官马元贽于内宫扶立皇太叔光王登基,是为宣宗皇帝。

      据说当年于刺杀中救下光王殿下的正是薛炎,光王隐在黄檗山的三年中也是他代行师职。但世事两难全,君臣难常忠。大中元年十月,黄檗禅师亲上长安,涕泪纵横伏地启奏:岐山地震,岐水枯竭,乃是上天示警人臣不忠,求圣上诛杀朝中妖邪,以慰上苍。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不知何时也流传了这样一首歌谣:

      岐水竭,惊天裂。
      天火勾着地火来,
      月亮升了太阳没,
      吓得帝王丢了靴。

      宰相李德裕与宦官马元贽妄言曲解:“天火地火”合而为“炎”字,“靴”谐音“薛”。薛家的大女儿薛媛与皇帝有婚约,女子为阴,月也,帝王为阳,日也。“月亮升了太阳没”恰是说明了薛家携功自傲,有不臣之心。

      朝中的有心之人看准时机,借前朝甘露之变发难,密报薛炎乃是甘露旧党,镇守西凉与吐蕃关系甚密,图谋不轨。

      甘露之变是李忱心中的隐忧疮疤,他深恨权倾朝野把持皇权的宦官。先皇当年与李训、郑注筹划诛杀权倾朝野的宦官,以“观露祥瑞”为名,将宦官之首仇士良、鱼弘志骗入金吾后院欲行诛杀,却不料消息走露,反致君臣失信,宦官于长安城内大兴屠杀重臣,先皇也因此郁郁而终。

      告密之人抓住皇上的心病,偏要揭开这层疮疤,同宰辅李德裕污薛氏为甘露旧党,百条莫须有的罪名呈到皇帝面前,纵无实锤,也信了八分。皇上大怒彻查薛氏,大理寺以十恶死罪判决凌迟。谁料薛炎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诸臣请愿,却令帝王愈加恼怒,定了薛家满门抄斩。薛炎凌迟处死,其妻周氏自缢,二女一子纵火自焚。

      雷霆雨露,瞬息万变,帝王之心,深不可猜。薛炎从“扶立有功”位极人臣到“通敌叛国”凌迟处死,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史料也不会记载这一段皇家秘辛,这书房中的三个人却记得清清楚楚。

      崔珩还记得,三年前他随父母入宫看望姐姐崔婕妤,在太极宫遇见了皇上和薛家姐妹。薛炎有两个女儿,长女薛媛与天子有婚约,面容姣如秋月,温婉聪慧,可堪母仪;次女薛婵颜色艳若桃李,见之不忘,古灵精怪难以捉摸。

      那天日头正好,穿着黑色便服的皇上与薛媛并肩走着,时不时低下头在薛媛耳边低语集聚,羞得女人的侧脸一片娇红,俨然一对平凡夫妻的模样。薛媛作势往男子胸口打去,却叫皇上长臂一伸揽入了怀中。

      身后的薛婵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未成,单薄的小人儿故作老成地捂住了眼睛。薛媛和皇帝见了都忍俊不禁,勾了勾她的鼻子,伸手叫来崔珩,弯腰对小女孩儿说,“小阿婵,你若嫌跟着朕无聊,便和崔二郎骑马去吧。”阿婵瞧着上林苑的御马早就心痒难耐,偏嘴硬说“谁要他带,我自己就能骑着跑老远呢~”却还是飞快的扯起裙子拉上崔珩往马场跑去,崔珩愣了一下,随即傻乐着跟着跑走了,逗得皇上和薛媛笑个不停。
      ……

      往事似乎就在眼前,谁能料到帝王心思易变,不过几个月便是天上地下,红颜枯骨。血洗那天他疯了一样跑到街上,如雷火劈了心一般。遇见观刑回来的父亲,便问他薛家的小姑娘还在不在?宰相崔慎长叹口气,摇摇头。

      不消多说,他已明白。太极宫那时的好天气不会再有,伸手抓他衣袖的小女孩儿也永不会回来了。

      卢商言道:“薛家当日全族伏诛,理应无人生还。这次劫官印官银之人放出话来说自己是薛涛,是否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混淆视听?”

      令狐绹面色凝重,沉吟半晌,“皇上对薛家之心复杂难测,若逆党是为了混淆视听假借薛氏后人之名,反而惹起了皇上的注意,岂不事与愿违?老夫猜想,该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为谋逆造势。”
      “能截下重兵护卫的官银绝非易事,只怕这朝中早有人走漏了风声,与逆党私通。若要捉住薛涛,先得从朝廷查起。”令狐绹长叹口气,“今早皇上召我入宫,我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又是一场血洗。”

      卢商听得心惊,连忙问道,“相爷有何高见?”

      “利害如何老夫已经言明,如何抉择要看卢大人了。”令狐绹起身要走,却转过身来对着崔珩方向说道,“老夫要劝二位大人,薛氏逆案碰不得。静观其变,抓出背后之人才是要紧,莫要中了贼子离间之计。”

      卢商和崔珩拱手送走了宰辅大人,卢商揉了揉发疼的眉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崔珩深知这位伯父身居高位,身为大理寺卿历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事圆滑,极少上赶着撞钉子,只好说道,“大人莫急,薛涛此来并不只是为了截获官银,不日必定还有行动。”

      卢商看着眼前如初生牛犊一般生机勃勃的崔珩,眼底闪了一抹精光。崔珩暗道不好,只得加了一句,“下官愿为大人分忧。”

      卢商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连带着八字眉都顺眼了许多,“二郎,这件事便全权交给你来审理。”

      崔珩面色不变,心里翻了个白眼。

      “对了二郎,今晚别住在衙门里了,你爹娘许久未见你了,喊你回家……”‘相亲’二字及时刹住,“喊你回家吃饭。”

      崔珩飞也似地走了,剩下默默摇头的卢商。

      赶到地牢的时候,已经过了飧食。大理寺关押的人犯不多,很轻易的找到了关押那女子的监房。一进去却发现,这女子身上新添了几道鞭伤,从花绣球变成了一个血人,整个人缩在地上不声不响,轻轻的哆嗦着。

      瞪了一眼看守,看守老老实实的交代,是永福公主去而复返,赏了几鞭子,令狐少爷已经送公主回宫了。

      崔珩抬起女子的下巴,她双眼紧闭,脸上也是血污,她牙关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来也不发一点声响。崔珩将她拖起来,想看看背上的伤势,石艳娘嘶了一口凉气,睁开眼睛,挤出一个媚笑来,崔珩皱眉将她看着,“我很好奇,这样你都能笑出来?”

      石艳娘这一张布满血污的脸笑起来极是难看,却偏偏做出娇艳的模样,“崔郎君亲自来看奴家,这顿鞭子算没白挨。”

      崔珩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丢到她的面前,“金疮药,自己涂上。”

      石艳娘作势要宽衣解带,崔珩故意抱着手站在他面前,“崔郎君,是想看奴家宽衣解带吗?”

      崔珩不答话,石艳娘继续说,“莫非崔郎君真对奴家芳心暗许?哎呀呀呀,这可不得了,公主岂不是要再赏奴家几鞭子?这买卖可划不来,这药我可不敢涂。”
      扯,继续扯。

      崔珩看着石艳娘将瓷瓶丢回自己脚下,不再搭理她,兀自找了张凳子坐了。

      “何方人士?”

      “奴家祖籍扬州。”

      “扬州何处?”

      “勾城塘仙女镇菩提寺,我娘就是在牌坊底下捡到我的。”

      “哦,那你生于何年?”

      “长庆元年。”

      长庆元年,崔珩攥了攥拳头,扬州洪涝百万流民饭都吃不上谁,还会上街捡孩子回来养呢?

      那石艳娘又悲啼一声,“那年扬州遭了灾,我那养母原是想抱了我回去煮了吃。却没想到奴家有两分姿容,索性卖给扬州妓院老鸨子。赚了好些钱,还免了一桩杀孽。”

      崔珩点点头,又问,“在扬州的妓院呆得好好的,怎么跑到长安来了?”

      石艳娘眼波一转,那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竟有万千风情,“大人不闻‘依人者危,臣人者辱’吗?当窑姐儿哪儿有做老鸨子舒坦?”

      崔珩细细琢磨了‘依人者危,臣人者辱’这八个字,“你竟也读过书吗?”

      石艳娘骚气一笑,“当然读过,奴家还知道男人要了女人的玉佩就是要娶她为妻。”石艳娘往他身前爬了爬,“郎君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胡言乱语!”崔珩终于忍不住斥责了一句。“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街边当铺买的。”

      “哪家当铺?”

      “大人抓我来就是为了问我这玉佩的来历?若是郎君喜欢送给你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

      “如此的话,那便谢谢石老板慷慨了。这玉佩我收下了,看来你与逆党无甚关联,今日就赦你出狱。”

      石艳娘愣住,万万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问话,警惕的想了想自己的答话,他定是有所觉察,只怕如今长命楼也不安全了。

      崔珩眸色却深了几分,石艳娘嘴严,对答如流,要么是真的没有问题,要么便真与外敌私通。她那
      个长命楼,每日达官贵人往来无数,若是以此为消息据点,还真能掩人耳目。为今之计,只能先放她归去,再行搜寻证据。

      两人对视一眼,一上一下,一个俊美如玉,一个零落如泥。

      棋逢对手,且看谁能将戏演到最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飞鸿踏雪泥(1)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