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纪》华绯

4、第四章 秉烛促膝心相惜

　　和芊华缠闹一番后，已是用膳的时辰。芫华心绪不安，总是惦记着芍华，随意吃了几口，便去了她房中。芍华屋中的侍婢见了三小姐来，如释重负一般欢喜地将芫华请进了屋去。“大小姐的心思，不能说与宁卿少爷也不能说与夫人，谁也不能说呢。奴婢正心想着过了膳时，请三小姐过来劝劝大小姐的。不想三小姐这便来解救奴婢几个了。瞧着大小姐这样，奴婢们又束手无策，心中也是难过。”
　　芫华淡淡颔首，嘱咐她们在屋外候着，自己一人进了内室，果见芍华一人躲在床角哭泣，竟也不曾发觉屋里进了人来。
　　“阿姊！”芫华低声道。芍华却哭得忘我，芫华只好提高了声音叫她。
　　“芫儿你……怎么来了？”芍华有些吃惊，言语中又有几分关切，“宁卿兄长可有说你什么？”
　　“这样说来，兄长是训了阿姊了？”芫华嗤嗤一笑，坐到芍华身边，拿帕子替她搵去眼角犹在汨汨溢着的眼泪，继而却将头枕在芍华腿上，信手挑起一缕散落在芍华膝上的青丝长发，饶在指上打着圈圈，不等芍华说话，又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阿姊心里是不愿入宫的吧？因为蒙三哥？若没有蒙三哥，阿姊会心甘情愿地入宫么？”
　　“那你呢？芫儿你心甘情愿么？”芍华的泪流得缓了许多，垂眸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幼妹，心里想着，她这个妹妹啊，如何也不会是个凡俗平庸之辈，时而稳重练达老成至极，时而心思恪淳天真之至，竟教人琢磨不透。一连三问，干脆利落，层层相连，是非要她剖白心迹不可。
　　“阿姊，你之前偷偷去见蒙三哥，和蒙三哥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所思所想可有什么不同之处？”芫华避之不答，却问起了芍华和蒙佼的事。
　　“芫儿这也是红鸾星动，有心上人了？”芍华布着泪痕的脸上绽出淡淡的笑意。
　　“小妹诚心相问，阿姊反来寻我开心了！”芫华脸色忽的一红，在淡淡幽幽的烛火光影里分外动人，“我整日里帮着母亲料理家中内内外外，那能得闲去遇见个什么心上人。
　　“是么？今日云居寺内，我可瞧见一位公子才俊温情似水的眼眸只往我家妹妹身上瞧。只怕是对妹妹情有独钟了呢！”芍华煞有介事地说着，如诉真事一般。
　　芫华暗想，白日里云居寺中人如潮水，来往熙攘，自己却不曾注意有什么眼神只往她身上投来的年轻公子。何况芍华更是一路阖眸祈祷、俯身叩拜的，纵是真有这样一位公子还能让她这个心有所求的长姐瞧见了？心中却不知怎的又思及今日那位未及照面的贵胄公子。
　　“是否真有这样一位公子芫华不知，不过，姐姐今日云居寺烧的什么香许得什么愿……我瞧傍晚在府门外和如今阿姊屋内偷泣之景，却是猜出了八九分了。”
　　芍华知道芫华的心性聪慧着，也不欲否认，浅浅地叹了声气：“若是没有他，入宫为妃或是草野为妇，都罢！可有他，我却既想着入宫为宓家挣个好前程，心中又有许多不甘心！你问我与他独处时有无不寻常处。见他时满心里欢喜，分别是满心里不舍，不见时满心里思念，约期时满心里期许。可算是个不寻常处？”她的话里有几分释然，可将将干涸的眼眶却又濡湿。
　　“可芫华觉得，若未曾遇见个彼此倾心的意中人便入了宫去……若是中选，便如这集市里往来出售的货物，也不知是给沛王、楚王、东平王还是哪位王为妻为妾，若夫君不中意我，或是我不中意这夫君，此生也是了无生趣且从未生趣了。”芫华绕开缠在自己指尖的芍华的发缕，竟也叹起气来。
　　“那芫华是不想被选中了？”芍华缓缓拂过芫华如丝如瀑的青墨长发，柔声问道。今日她向神佛祈愿时，是乞求她与芫华皆能侥幸逃脱入宫之危的。倒不是对芊华往日里骄纵欺人的报复，只是芍华心里觉得，万人之上、养尊处优，芊华该是欢喜的。
　　芫华摇头，坦诚道：“如姐姐一般，也是两个心思！”
　　“你知我心志一向软弱的，今日大门外难为你为我拦住蒙三哥了！”芍华敛眉叹息道，“我实在也愧见他，若进了宫，岂非是我负他？”
　　芫华莞尔一笑，心里却有些后悔不该将蒙佼交付给她的发簪让二姐芊华拿了去。长姐虽是自嘲心智不坚，可这话里，芫华知道芍华是有主张之人。芫华从芍华腿上起来，反将芍华偎在自己身上，说道：“今夜难眠，芫华陪阿姊入睡吧！”
　　芍华微笑颔首，往芫华身上蹭了蹭，甚觉暖心：“我们三姐妹里，你序齿在末，说话行事却反像个长姐。”
　　“如此，今夜我这‘长姐’，便唱个小调儿催你安稳入眠吧！”芫华嘻嘻笑着，转而唱起了悠悠扬扬的河西小调来……
　　低回婉转的歌声在静静的夜里渐渐飘散而终至消失无踪。待哄了芍华睡下，又受芍华屋里的婢女们千恩万谢，芫华回到自己住处时，夜已是极深了。芫华本以为素蕊、简枝那两个在自己纵容下疏懒惯了的丫头必然已在外屋呼呼睡了半晌了，不意远远便自己屋中竟还是灯火通明。等她走近，推了门进去，见着嫡母林夫人坐在屋里，似等了她许久，却是大出意外。
　　“母亲！”芫华不敢怠慢，福身行礼，问道，“母亲几时来的？怪芫华管教不善，女儿不在，母亲来了，素蕊、简枝她们也没个人来知会我一声。”
　　林夫人却拦道：“不怪她们。是我让她们莫去找你的。我寻思你是找你芍华大姐去了。由你劝解她是最好不过了。也是未必入宫的，我就怕她多思多虑先弄出一场病来，得不偿失。”
　　“母亲多虑了，阿姊她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的。孰轻孰重，她也有分辨的。”
　　林夫人默默点头，缓缓招手，引芫华到她身边，待芫华坐定，才道：“若说知轻知重，拿捏分寸，宓家三个姑娘里，还是属你第一。”
　　“母亲高看我了！”芫华笑了笑，又坐近了些。
　　“你亲娘走得早，弃了早产的你和客卿便撒手去了。你和客卿，是为娘一手养大，我自问是视作亲生的。客卿走的时候，为娘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至今梦里还时常梦着他，还是那副惹人疼、惹人爱的俊俏模样，丁点未改。一晃眼，这竟是有三年了。”林夫人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提及客卿时却因梦中得见聊解思念而有些微淡淡笑意。
　　芫华记得，客卿离世的时候，嫡母林夫人因接连遭逢变故，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也救不回来了，不觉亦是感喟，却仍是说着宽慰的话，安林夫人的心，“母亲不必忧心，如今采选在即。芫华和两位姐姐都在入选之列。长姐温婉娴静、端妍可人，二姐秀貌风姿，出人远矣，都是过人的长处。芫华虽然年幼……若不得选，也可在府里做两位姐姐的智囊。”
　　“芫儿，若是你选上了，进了宫，可会怨怪母亲不解人情？”林夫人鬓角渐渐霜白的容颜，在不知不觉间留下的热泪的冲洗下，愈见沟壑分明。
　　芫华瞧出母亲是怜惜自己年幼而心有不舍，心下亦是感动，话里却不敢流露半分：“芫华和二位姐姐一样都是宓氏的女儿，母亲要将我和二位姐姐分别对待么？二位姐姐若依，我也是不肯依的。”
　　“你啊……”林夫人在芫华光洁的额上轻轻一摁，“灵聪慧黠，母亲如何说得过你！”
　　“母亲，疼！”芫华故作吃疼，轻抚额头，就势躲进林夫人怀中。
　　“你极少这样在人前做小儿女模样，母亲心里明白，你是为着让母亲宽心罢了！”林夫人修长却已显粗糙的手拂过芫华乌黑如墨的翩然长发。一滴泪堪堪落在手背，烫得林夫人不觉抖了抖覆在芫华青丝上的手。“你这头发，素来生得好，似墨一般黑，又极光亮。照理是不该气血不足，久赖药石……可你这身体却比你两位姐姐差了许多。”
　　“母亲！”芫华柔柔低喃，觉得林夫人今夜实在怪异，忽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生了一场大病，母亲似乎说起要请个占师卜噬，想来是听进什么话了。
　　“你父亲的几个儿女里，你与客卿是宓家的幺儿，亦是最出挑的。可怜客卿如今……娘，心疼你啊！”
　　“恙身贵命”，前日占师所言，时时萦绕林夫人心头，还有那一句“其兆不可言也”，无异于指明了芫华此次必然是能中选进宫的。此乃人力为之，更是天意许之。
　　“你还这样小，还这样小呢……”林夫人犹自喃喃语。
　　芫华想起白日里，在宓府门前，宁卿兄长也叹过自己的年纪。
　　“母亲，芫华不小了。采选时芫华十三，二姐尚有月余才及笄，还算十四，只比芫华大一岁罢了！母亲这样偏心我，两位姐姐怕要吃醋了。”
　　“她们……她们怕是比不上你的！”林夫人凝噎着搂着怀中年少的女子，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