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85、第八十五章

　　清冷的月光透过古树的枝桠落在粼粼的湖水上，漂浮不定的反光让这静谧的夜多了几分诡异的味道。软布轻鞋踏在陈旧的石阶上轻微的细响让我十分不安。凭了这身衣服，一路上没遇到什么盘问，到了后半夜，人的警惕和防备会下降许多，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端着药碗披着头巾的侍女。
　　月光静静的铺在床上，他的脸隐在帐幔的阴影里。啊，他的房间这般的寒酸吗？在我的幻想中，他这样的妖孽去到哪里都不会吃苦的，总会有人愿意为他的锦衣玉食提供必要的帮助。我果然，很不了解他。
　　咬了咬牙，要是我了解他，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轻轻的把托盘放在一旁，抽出袖中的短剑。我的手在发抖，是兴奋得发抖还是怕得发抖？控制着呼吸和步伐，尽量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一点。慢慢地走过去，阴影中他脸部的轮廓愈发的清晰。睡梦中他一直微微拧着眉头，不舒服的模样，他一直是这样的吗？剑尖的反光清晰得刺眼，我迟疑着，不知如何下手。他裹着厚厚的被子，侧身睡着，只露出脸和一头的黑发，要刺哪里才能一刀毙命？就我这样的胆子，一定无法从鲜活的□□中拔出利器，再一次刺入。
　　只能刺脖子了。
　　那玉色的脖颈就展现在面前，几无纹理的肌肤下隐约的血脉跳动，是这里了。扬手，却不可自止地发抖，一时间几乎要瘫软下去。怎么了？又不是没杀过人，这么矫情做什么？我暗暗咒骂自己一句。可我是怎么杀人的呢？从前，还有力量的时候，我杀人杀魔物，完全不必脏了手。最初的时候还是用很粗放的方式，凌利的冰刃将对方的身体割开，鲜血就像从气球中一下子爆裂开来，惊悚的很。没几次，懂得将飞射出来的鲜血迅速的冻住，层层的冰凌裹住那丑陋的死亡姿态，待我走后，它要怎么融解怎么腐烂已不关我的事了，只要不让我看见就好。再后来，杀人可不见血。将一点精纯的水之息释放到空气中，催动它们迅速的传播开去。不需要牵引别处的元素，也就无法感知元素流动的方向，就算是高阶法师也难以察觉，只要对方吸入一点，取他性命轻而易举。我可以选择将对方的心脏冻住，在没有血液供给的情况下，挣扎数分钟后死去，我也可以瞬息之间将对方的大脑内脏全然搅烂，他会死得很快，没有痛苦，表面完好无缺，甚至连惊讶，错愕的时间都没有，很自然地死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杀戮对我而言一直是比较笼统的概念，仿佛只是两个选择键，选择杀或者不杀而已。
　　那么多年来，杀得最多的是魔物或者野兽，感觉就像人类杀鸡鸭鹅一样，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罪。我只杀过一个人，还是用最优雅的方式，那个人，死不足惜，我无需后悔，害怕。可现在，我要亲手杀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利刃如何的切开皮肉，鲜血怎么喷涌而出，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何的在我手下挣扎，绝望，不甘，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杀他的机会！
　　长吁一口气，强定心神，短剑扬起，脑中千回百转，和微明清竹有关的一切在我脑中一幕幕回放，想起我们曾经的无忧无虑，想起我们信誓旦旦的约定，小指勾着，相约着活下去那一幕如此的清晰。愤恨让我止不住的颤抖，我恨，恨得大脑胀痛，我在这世上拥有的本就不多，为什么还要夺走他们！短刀无力的落下，轻微的利刃入木的声音，那个女子没骗我，那的确是削金断玉的好剑。我跪坐在床边，狠狠的掉泪。我恨，可我还清醒。
　　可恶的，磨人的清醒。
　　黑暗中，他的声音像从水面上飘过来，依旧清灵，悠远，却又带着说不尽的寒意。
　　他说：“为什么？你明明有机会！”
　　我虚脱般全身无力，多想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却只能将眼泪咽下去，把坚强撑起来，把自己撑起来。
　　“因为，想活下去。”悲凉，痛楚填满胸膛，活下去，就要面临选择。这一刀刺下去，就算成功了，我也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了。用我的生命去为微明清竹报仇，他们可愿看到？
　　活下去，就不算输得太彻底。冷静地开口：“你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刀我会不会刺下去，为什么不闪开？”
　　他语调平静，简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也希望你刺下来。这种时候还保持着理智，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冷血？”
　　“就当我是冷血吧。”唯一的为朋友报仇的机会就此失去了。将来就算我能出去，也只能日复一日的痛恨，后悔今日的作为，然后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的安慰自己：他会受到报应的。报应这种东西，谁知道有没有呢？再然后，会放下，会豁达，已分不清是真的原谅还是已经累到无力再恨了。活着，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现在，我选择了这条路，只能扬起头来，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他的声音依稀是在帝都时的温柔，依然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说出口的话不管是什么，听起来都像是情人的低语，“回答我，你愿意付出什么？”
　　“任何，任何代价。”
　　“是吗。”他若有所失，忽然伸手过来，钳住我的手臂，“就算受尽屈辱，也不在意吗？”
　　我想了一会受尽屈辱是什么意思。身若浮萍，无所依托，遭遇什么都不出奇。“不在意，也别无选择！”最后几个字说得像拼了命。
　　他愣愣地看着我，倒像想不到我会这样回答一般。一时间，他脸上有迷茫困惑的表情，我忽然觉得我所熟悉的那个璇歌回来了。只一瞬，他便恢复了冷漠，刚才那瞬间只是错觉。他松开我的手，冷淡道：“你会活下去，我会让你活下去，看着你会活成什么样子。别忘了你今天所说的话，明天会遭遇什么都不要惊讶。”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前他叫住我，“你为什么能这样，好像什么痛苦都没有经历过。”
　　没有经历过吗？一些画面在我脑中倏忽闪过。是啊，我一向运气很好。一向，能把任何不好的状况变好。我的确没经历过什么痛苦，所以才能把话说得这么轻巧。
　　这个奇怪的部族有个好听的名字：岩雪部族。侍女雪蛾指着东边对我说道：“从此五百里外到离原，西到曼罗国边境，北到恨天山脉，南到沧海，都是我们岩雪部落的地方哦。”
　　我大约估计了一下，是一块狭长的地域，大约是五分之一个涯之国大小。就算如此，也十分惊人了，要知道，很多国家只有涯之国一个省份的大小。
　　雪蛾看着我，双目迷离，像是带着憧憬。“你们的运气真是好，如果你们往北偏一点，就会错过我们的聚居地，要再走上十几天才能进入平原部。他们可不像我们这么喜欢人类。”
　　意思是，你们根本不是人类了。我不动声色，微微笑道：“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人类？”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喜欢人类。
　　她毫无心机地笑着，摆了摆手，“啊哈，他们那是妒忌了妒忌。”
　　“妒忌什么？人类有什么可妒忌的？”
　　“重点不是人类了！”她有些神秘地靠过来，压低声音：“他们部族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体，整天装出一副看不起完全体的样子，没事就发表一些人类很可恶，讨厌人类的言论。其实我们都知道他那完全是妒忌了。”
　　“什么叫完全体？”
　　“完全体就是首领那样的！”十分得意的样子，“和你们人类完全一致才能叫完全体！当年老首领检查了好多次呢，都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敢相信？”我微笑道：“很稀罕么？”
　　“那当然了！除了妖王，就我们首领是完全体呢！”很急切的模样，生怕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我适时的表示了惊叹，“原来如此！”妖王？他们是妖族？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妖族，在我心目中只存在于志怪小说。不过，如此一说，他们一族奇怪的能力和外貌就说得通了。想不到那个妖孽真的是妖孽。“原来你们还有王啊，我还以为妖族就只有你们这些了呢。”
　　“啊哈，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仅仅是光森林就生活着三个部族，森林外又有一望无际的草甸，草甸那头还有高山。据说高山尽头，白云边上才是妖王住的地方，很远很远呢。这么广袤的土地，怎么可能只有我们？”顿了顿，她忽然兴奋道：“听说你们人类把我们的妖兽叫做魔物，真好笑！魔族要在更远的地方呢，连我们都没去过，你们连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随随便便起了这么个称呼，太好笑了。”
　　“妖兽？你们的？你们要它们来干嘛呢？”
　　“就像你们人类的牛马一样啊，有的可以帮忙搬运，有的可以协助战斗什么的。它们皮糙肉厚的，又笨，一般不会让它们在城市里走动了，你要是到乡下去，就可以看见它们了。”
　　“那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类的地方？”
　　“它们和我们一样啊，都喜欢灵气十足的地方。那些笨的不听话的小妖兽有时候会抵挡不住诱惑跑到你们那里。我们也很头疼啊，我们一直不想和你们有什么瓜葛的。”
　　该头疼的是我们吧！照她说来，那些让我们头痛不已的魔物，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妖兽，还只是又笨又不听使唤的角色，那又聪明又听使唤的，我们要怎么对付？
　　拨开茂密的树丛，踏过针刺般寒冷的小溪，雪娥一声欢呼：“到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圆形的平地，鲜花环绕，阳光下一颗颗大大小小闪光的白石头。细看，不是石头。半透明的质地，里面有什么在微微的动。
　　“这是卵胎。”雪蛾着意看了我一眼，“是我们一族的后代哦。”
　　我凑近了去瞧，阳光下，那石头状的卵其实更像是一层半透明的肉膜，里面模模糊糊的絮状物包裹着一个胎儿般的暗影。雪蛾指着远些几个几个围在一起的小如拳头的卵，道：“那些是小些的卵胎，更小的围在中间，你可小心，越小的卵胎越脆弱，别一不小心捏碎了。”
　　我环顾着这个圆形的场地，“你们族的卵胎都在这里吗？孵出来的孩子怎知道是谁的？”
　　“啊，我们没有那么在乎这个了。除了首领的孩子，其他的谁是谁的都不重要了。”
　　“是因为首领的孩子更有可能成为完全体吗？”我笑道：“我看你们首领的兄姐和人类也没什么区别啊。”
　　她急忙嘘了一声，神经质地四下张望。这里离他们的聚居地有些距离，十分偏僻，又怕谁听到？瞪大她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低声警告道：“你千万别让他们听到你问这个问题，他们很忌讳这个话题的。”
　　“现在不是没人么？这才敢问你的。”
　　她想了想，“也是。这个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谈论而已啦。璇灵护卫长只差一点点就和人类完全一致了。”
　　真是个多话的丫头，这个丫头要是在北辰宫秋芜院，我绝对不会让她进入我的视线。好奇地：“差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心念一动：他会不知道这个丫头嘴碎吗？让这样的嘴碎丫头带着我，是考验？还是，仅仅想让我尽快熟悉这里？
　　看一眼那闭不上嘴的雪蛾，依旧瞪着大大的眼睛，刻意压低声音又显得十分的兴奋，和一般的爱八卦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没注意到她的发型吗？”两根手指在头上比划着：“这样的，永远遮住这两个地方。”那个位置，不是耳朵就是角，那个女人的耳朵并无异状，那就是角了。“很小的一对角，不仔细找还找不出来呢，只差一点点就是完全体了，唉，她也很不服气吧。有些事情，天生的，谁也没办法。要是我们部族有两个完全体……”使劲地摇摇头，给自己打气般一握拳，“也没什么，现在也挺好的！”
　　我真心地笑出声来，她那个模样真是可爱，有着孩童般的纯真无邪，又没有孩子的懵懂无知。真是个与世无争，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姑娘。我又问：“你们首领不是还有个哥哥吗？他又差哪一点？”
　　“你说璇阳啊。”她的语调没有刻意放低，无所谓的语气，“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对，他是里面不对。医士说，他的□□都和我们不一样的。他的指甲划伤人都能让人中毒，偏偏又喜欢留那么长的指甲。小时候动不动就发脾气，经常伤人。他伤的人只有首领才治的好。”撇了撇嘴，“我们哪个没吃过他的苦头？他连首领都敢伤呢！要不是首领护着，长老们早就驱逐他了！”
　　原来如此，托他的鸿福，我到鬼门关走了一圈。看来妖孽家里也有本难念的经啊。雪蛾絮絮叨叨的和我说照顾卵胎的注意事项，每说完一条都要盯着我的眼睛问我：“记住了没？”我只能像个小学生那样不住地点头：“记住了。”其实很简单，和照顾植物差不多，不同的是它们不需要浇水施肥除虫，只需要注意光照时长，比植物都好养。雪蛾的原话是：“见光太多了不行，以后小孩出来脾气暴躁，太少了不行，小孩子出来个性阴郁。”我就觉得奇怪，首领的孩子都是单独照顾，也就是他们三兄妹都得到了充分的照顾，怎么性格差别那么大？后天形成的么？
　　场地旁一个小小的树屋，很是阴冷，大白天的进去都让人遍体生寒。看来晚上得实践一下钻木取火了。“你就住这，我每天给你送一次饭。”她回头冲我笑了一下，“这里以前是我住的，你来了我就不用在这了。这里没人看管，你可不要偷懒哦，照顾卵胎是很细致的活呢！”
　　我以前就喜欢养花种草，养小动物，照顾这些不会吵不会闹，连水都不用浇的卵胎自然不在话下。没几天，我就发现雪蛾说的光照原理其实很有问题。有些卵胎更加喜欢光照，如果得不到足够的光照，那模糊的身影会在卵中蜷成一团，好似瑟瑟发抖。有些卵肉壁单薄，过多的光照会导致温度过高，里面的小家伙不舒服地扭来扭去。雪蛾来送饭的时候我和她说了这件事，她神色古怪，嘿嘿笑道：“是吗……有这样的事。”
　　我盯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偷懒的人是你！”这么轻易就能知道的事情，她要是认真照顾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双手合十，哀求道：“请不要告诉别人！一个人在这里太无聊了嘛。”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丫头真傻，我身为一个外人，又能告诉谁去？和她比起来，那些人更愿意相信她吧，只要她倒打一耙，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这种危险又没好处的事我怎会去做？便笑了笑：“那你要经常来陪我，和我说话，你也知道这里很无聊的。”
　　她重重地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们拉钩，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偷懒啊！”我们便拉了钩。真的很奇怪，虽然长相有差别，但是他们的心性和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雪蛾告诉我，他们妖族是越像人类就越强，也不知多少千年前，妖族发现不同的部族通婚更容易得到类人型的孩子，通过几千年的努力，如今的妖族已没有了种族的分别，难怪我在大街上能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妖呢。虽说如此，但完全体还是少之又少，千把年能出一个就很了不起了。如今妖族竟然同时有两个完全体，也算是奇事一件了。
　　原来她口中的完全体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稀罕，我还以为至少一个部族能有那么一两个呢。以璇歌的心性，他会安于被另外一个完全体统治吗？
　　雪蛾忽然用惊讶的语调：“说起来，听说璇灵护卫长这几天气呼呼的到处找你呢！不过她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首领直接命令我带着你，也没人知道，这里又不会有人来。你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啊？”
　　我无辜地：“没有啊，我能做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把那种绝无仅有的私人物品给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麻烦了吧，就算不为那把短剑，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谁有能力放一个完全不知道这里的情况的刺客进去。只是想不到她依然能好好的在外面叫嚣，真是出乎我的意外，璇歌竟然这么的疼爱想要他命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