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7、第七章

　　第七章
　　年三十晚上我才从王城回到谦离家。天空阴沉沉的，料想明日或者后日要下一场大雪了。街道很安静，孤独地回响着我的脚步声。路旁人家的院子里偶尔传出欢声笑语，不知里面是如何的温暖幸福呢。
　　我垂头丧气的敲开谦离家的门。仆人见到我，也顾不上问好，扭头叫道：“公子，青书姑娘回来了！”
　　谦离就在他身后，看见我，嘘了一口气，“你回来就好了。”
　　我苦笑道：“难道你们以为我回不来了？”我心里满天乌云，委屈，不解，生气，让我出奇的疲惫。
　　谦离看了我一会，道：“你还是不要去骂她比较好。”
　　我有些泄气。我原本是打算回来就逮住紫言臭骂一顿的，谦离一句话提醒了我有多么的不智。
　　“先来喝茶吧。”看来他早有准备，我也就乖乖的跟着他走，不忘寒碜他：“我一天没吃，你就拿茶打发我呀？编修助理俸薪不低了。”
　　“罪过罪过，小的还当总编助理大人吃饱了气，吃不下东西了！既然这么有胃口，阿福，去把厨房的大鱼大肉都端上来。”
　　我哈哈一笑，心头的阴霾为之一空。
　　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也没必要生气了。我原本是要为我受的委屈来责骂紫言的。但，责怪她又有什么用？无非是让她和我一起生气。
　　再说，她现在已经很内疚了吧。
　　我对谦离家的大鱼大肉不感兴趣，要了酒在炭火上烫着。谦离摆出肉疼的表情看着我，我假意不见，悠哉的转动那精巧的瓷瓶，直到他忍不住：“我的大才女，你要玩，不能换个瓶子玩么？”
　　“为什么？”
　　“这可是精烧的细瓷，很贵的！”
　　我哈哈一笑，自顾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饮而尽。谦离呆呆的看着我，“这是很浓的高粱酒，你就这般喝了。我的大才女，你究竟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是我不知道的？”
　　“还多得很呢。”一杯热酒下肚，我的情绪反常的高涨起来。在王城那几天的遭遇倏忽浮现心头，随即被我压制下去。不开心，有时候像兴奋剂一样，让我短时间内情绪高涨。师父费尽心思想把我打造成的那个温文尔雅，心思缜密的女子就这样轻易的败给了几杯热酒。我还让下人去厨房整治一些生肉片过来，串起烤着吃。
　　谦离摇头笑道：“我这房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日要被你这个饕餮客熏得满屋腥臭。”说罢让下人去给微明送信，报个平安，又对我说：“他今日派人来问了无数回，一再的叮嘱我你回来了定要给他送口信去。”
　　我叹道：“害你们担心了。皇上很是通情达理，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生气。”
　　“那你还这早晚才回来？”
　　我想起他故意把我落冷一旁，也不许我告退，看他和他的妃子们在花园里写对联，画花灯。他那淡淡的神气并没有因为在他喜欢的女人们面前而稍有改变，我甚至在幻想他是不是生下来就这副表情了。连内侍和宫女都不理我，我只能默默的跟着。我甚至跟着他去了流月公主的寝宫，流月看见我，跑过来一把抱住，高兴的问我怎么来了。她天真无邪，完全不记恨那日我的“家眷”推倒她的事。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我身上，好像才发现我在这里，我无来由的羞红了脸。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窘得要死，比后来被妃子，内侍，什么什么大人各种责骂还要难受。
　　今天一早，最迟放年假的掌书掌信也都回家去了，我还不敢回，皇帝还没对我开口说过话，他没说原谅紫言的无礼，也没说要怎么责怪，就当我透明。数天前我就去赔罪了，他自顾看自己的书，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我忐忑不安，又不敢多说惹他厌烦。他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怒，我捉摸不透，不敢乱来。他不让我走我也不敢走，就可笑的跟了他几天。
　　今天傍晚时候，整个王城喜气洋洋，我待在我的房间里。我还是和掌信们住在同一区域，他们放假了，也就没有单独给我送炭火送饭菜的道理。我在冰冷的房间里垂头丧气，想着谦离家的热饭热菜。忽然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内侍，那内侍似笑非笑的，复述皇帝的话：你不回去，莫非还等朕请你吃年夜饭不成？
　　我就灰溜溜的出城来了。
　　他要是申斥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板子，又或者是扣我几年俸薪，我都好受一点，这样不理不会让我抓不着头脑。
　　微明和清竹收到口信便急急的来了，见了我，清竹抚胸嘘出一口气，“你还有心思烤肉！”
　　我哈哈笑道：“又没有什么大事，怎么没心思，一起吃吧。”说着把烤好的递给她。她故意扭头，“黑乎乎的，才不要吃你的。”
　　微明笑看着她：“你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还是吃一点吧。”
　　“你们……”我有些诧异。
　　“前几天她还不担心，今天看见人人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催着我去王城打听消息。谦离兄的口信再不传来，我就真的得去了。”
　　清竹嗔怪地看他一眼，“你还说呢，我都急死了，你还优哉游哉的说不用担心。”
　　“我也说对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闲话到了夜半，清竹支持不住了两人才告辞回去。送他们到门口，清竹还拉着我的衣袖，叫我去他们家住上几日。
　　这一时的兴奋过去了，我的精神更差了，也没精力压抑那些不想去想的事情。敷衍了清竹几句，打发他们回去之后，极度的疲惫席卷而来。想到还要去哄紫言那个精明小孩，我的头就隐隐作痛。
　　回身，猝然望见紫言站在楼梯上俯视着我，眼睛里是那日的熊熊火焰。
　　紫言一言不发转身就跑，我和谦离面面相觑。我许是酒喝多了脚下虚浮，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忙追了上去，快一步把住紫言要关住的门。紫言毕竟还是小女孩的身子，轻易的被我推开了。她后退几步，狠狠的瞪视着我。
　　我强笑道：“紫言，原来你还没睡，方才叫你下去和我们烤肉吃，你怎么不下来？”
　　紫言冷哼道：“下去做什么？听你们数落我吗？”
　　我回想了一下，我们言语中并没有责怪她的话。“我们并没有数落你啊。”
　　“哼，你们故意不说比说了还可恶！你以为你们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们的好意，在这里感动流泪吗？”
　　我头痛欲裂，强打精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并不知道她是公主。”虽然我回家的时候的确是想抓起她来大骂一顿。
　　“我当然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惊讶地：“你见过她？”
　　“何需见过？看她那精致得过头的头饰就知道了！更别说你们一个个谄媚的目光。”
　　我强忍不悦，“那你为什么还要推倒她？”
　　“你那么聪明，怎么不猜猜看？”
　　我极度不耐，勉强克制了怒意，摆手道：“太晚了，我们先睡觉好吗。明天我们拜年去，我们打雪仗去，我们一起对付谦离好不好？”像去年那样，高高兴兴的玩几天，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怎么不干脆住到你那两个朋友那里去？他们不是盛情邀请你了吗？甚至干脆不回来，让我急死，你也开心点。”
　　“紫言……”
　　“在王城里又有小公主陪着，何必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的命，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了，你也不必委屈！”
　　我急怒攻心，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烦恶欲死，头愈发的沉重，连紫言的脸也渐渐看不见了。
　　我昏睡了一天两夜，年没拜成，雪仗自然也没打成。大约是那颗水珠的功效，我极少生病，这次实在是消耗太大，支持不住了，水珠的力量时强时弱，看来以后不能太过依赖它。起床的时候难免一阵腰酸背痛，我皱着眉撑着腰坐起。门开了，紫言站在门外，脸有些肿，“你起来了？我给你端粥去。”
　　粥却是谦离给我端来的。
　　“紫言呢？”
　　“估计在哪个角落哭呢。”
　　我一听就急了，“我找她去。”
　　谦离忙按住了我，笑道：“别急，你们‘母女’都是急脾气，你没弄清楚她为什么发脾气，去了也是找骂。”
　　我奇了，“她生什么气？”
　　“这丫头精的很，早知道年会就不邀她去了。你骗她又不骗的彻底，挨骂也是应该的。”
　　“我骗她……”话说一半我就停住了，这大半年忙得傻了，竟然把瞒着紫言我换了工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年会邀请她去，她定然奇怪，追问了谦离，知道我骗了她，她脾气那么急，不气才奇怪。
　　我敲着头，“该死该死，忘记了。她也不让我解释解释。”
　　“我本想自己去年会的，谁想被她看到了请帖，那请帖上还有你的名字，我想混都混不过去。她原本还算冷静，看来是打算见了你再和你好好算账的。”
　　见到我时我在和小公主玩耍。
　　“青书，你还不觉得你们这样很怪吗？”
　　“怪吗？”
　　“你不觉得她对你的占有欲太过分了吗？”
　　我想了想，“也许，她只是太孤独了。”
　　“我可没有虐待她。”谦离好笑，又好像只是为了让我放松，“除去刁蛮的部分，其实她还蛮可爱的。我也尝试着靠近她，但是她并不领情。她对别人都充满了敌意和抗拒，只对你敞开心扉。”
　　我叹道：“也许家变让她难以相信他人。”
　　“你还是不要太惯着她。她要是个男孩子，我可就要想歪了。”
　　我忍俊不禁，“我可没时间等‘他’慢慢的长大！”这个世界的时间拉得太漫长，成长得太漫长，衰老得也太漫长，两个外貌上看起来差不多的人也许在年纪上相差一两百岁。
　　我也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就算我们是母女，这反应也太激烈了点吧。
　　我和紫言解释了瞒着她我换了工作的原因，她反常地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烈的吵闹。待我说完，她平静地看着我，“谦离说，你迟早会离开我的，对吗？”
　　我先吃了一惊，随后明白了谦离和她说这句话的含义，尽量温和地说：“大体说来是这样的。且不说我的事，你长大了也要嫁人，你有你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我也不能老黏着你。”
　　“那笼统的说来呢。”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亲人和朋友，我们还是可以每天见面，一起吃饭，关心对方的。”我抚着她的头发，尽量扮演好一个“年长”的大姐姐的角色。
　　紫言似乎并不领情，很冷静的看着我：“那我要是不嫁人呢？就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了吗？”
　　我有点哭笑不得，有些踌躇，也有些愧疚，尽量委婉地：“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必总是照顾我。”我不介意和紫言一直在一起，但是，现在的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她想要束缚我的意思，这让我很不适。而且，我也有我要做的事，要寻找的人，我不能确定可以带着她，要是又发生要把她抛下的事件，我怕她会受不了。
　　紫言的声音很是冷硬，眼神是洞悉一切的锐利，“其实你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不想我总是缠着你是吗？”
　　我的心不禁一慌，就像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一样。
　　“不，不是……”我的话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我不敢相信，若不是脸上逐渐升起的热辣提醒着我，我几乎以为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缓缓的转正被打歪在一旁的头颅，紫言脸上是愤怒和绝望，咬牙切齿地：“我为你可以连命都不要，到头来你居然嫌我阻碍你寻找自己的生活？对你用的心，都喂了狗！”说罢飞快冲了出去，恶狠狠的推开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谦离，头也不回的走了。
　　谦离走进来，将半跪在地上的我拉起，“没事吧。”
　　我无力地摇摇头，沮丧铺天盖地，把我的力气都消耗殆尽了。
　　“去微明家聚聚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很想去，真的很想去，这些日子我累坏了，我也憋屈坏了，多想抛开这一切，好好的享受我的年假。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要是去了，紫言更生气了，等她气消了再说。”
　　谦离皱了皱眉：“你已经不是她的奴隶了！”
　　我心中一颤，抬头看着谦离，他脸上是心疼，还有些愤怒。“就算是亲生的母女，也没这样的。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就让她自立起来。”
　　我沉默了，心里一阵羞愧。就是在我的世界里，女儿这样黏着妈妈，估计妈妈也不会太高兴。
　　听完谦离的叙述，清竹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啊，我要想歪了。”
　　我黑着脸：“清竹，不许说！”
　　“那有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反对同性恋的吗？”
　　“不反对，不代表我是其中一员，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这部分基因。”
　　谦离好奇地：“基因是什么？”
　　我们默契地闭口不答。和他们在一起，不知不觉的警惕性放松了很多。清竹投来埋怨的目光，我讪笑两声，转头假装看雪。谦离极有眼力见儿的没有追问下去。
　　今天的街市热闹非凡，人人穿着新衣服，街上的货品都包装得很鲜艳，一派喜气。我和清竹在街边坐着，看着两个男人殷勤地跑去买吃的。清竹忽然捅了捅我，笑眯眯的：“我看谦离也很不错啊！”
　　我知道她是那种自己幸福也希望别人幸福的人，且考虑得比较远，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哦？他哪里不错了？”
　　清竹看了看谦离的背影，谦离身形修长，举止潇洒，长得也不坏。清竹抿嘴笑道：“他和你很合得来，又会照顾人，还是富家子。”
　　我微微蹙了眉头。要是还在我们的世界也就罢了，这里的时间已经拉得那么缓慢了，还打着找饭票的主意不是很奇怪吗？
　　她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有些讨好，也有些焦急的解释：“虽然我们在这里的生命被拉的很长，但是没人陪伴也很寂寞吧。我们真的很希望有人来照顾你啊。”
　　我微微一笑，回应她的好意，心里却不可遏制的想起雪明。
　　离开他们之后，我一度心如死灰。从那个坑底爬出来，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确定自己没有死，只是冻得手脚僵硬了。整个大地一片雪白，远处的森林在雪白里静默着，唯闻天上飘雪簌簌。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想着要死也要死远一点，最好死后能让饥饿的野兽吃掉，我不想留下一具尸体让他们哭泣，悲哀，同情，这比死亡本身还要让我难以接受。
　　漫无目的的在森林里游荡，也不知过了多久，饥饿和寒冷的感觉慢慢消失，麻木地在森林里移动的我看起来应该和幽灵也差不多，直到我在雪地上被一个冻僵的人绊倒。
　　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在我眼前死去。
　　那个冬天，我救了雪明的命，他也救了我的命。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拯救他人就是拯救了自己。如果那时没有遇见他，今日我就算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有躯壳的鬼罢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他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模糊，却一直是我的方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也许只是那个冬天的一场雪，已经随着春天的到来融化了，渗入大地，流入小溪，所以才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