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6、第六章

　　第六章
　　以前我从来不费心思去记那些生僻字的，因为实在是很难用的上，要真想用，查字典就好了。我又懒的很，读书通常是不求甚解，大约记得那个字的样子，意思，读音就好，要写出来也经常是写错的。这个毛病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吃了不少的苦头。当初在墨夕家工作的时候，他闲而无事非要教我读书，严格的要命，写错了一两个字就要打一顿手心。虽然他打得不重，却让我倍感羞愧。后来跟了师父，他不常考校我的功课，但容不得一点点错，他打起手心来从不心慈手软的，跟随他三年，我的手掌通常都是肿着的。
　　当时就想着，要是有字典就好了，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现在这个国家真的要编订字典了！当然编撰不是我，总编撰当推周从木大人，周大人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当之无愧。再从崇文馆中挑选编修者，皇上特设修文院，命十年之内编订一部文典。
　　周大人毕竟年事已高，寻常只是在王城别苑弹琴写字，不管世事多年。皇上怕累坏了老人家，令我当总编撰大人的副手，替周大人传达想法命令决策什么什么的。说白了还是个跑腿的。
　　但这次的跑腿却有了很大的自由度。不再拘泥于每天做什么工作，在什么地方。自由的工作我是很喜欢的。
　　可惜的是修文院和周大人住的地方都在王城，我还是被困在王城里不能出去，对紫言也就只好一再的隐瞒我的近况了。
　　撰订的工作浩瀚繁杂，且需要查阅大量典籍。如此一来，典藏署那儿就一团乱麻了，书籍都被修文院搬空了，其他人就无书可借了。加上搬运过程中难免有些损坏遗失，给典藏署众人的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有一段时间典藏署的人天天堵在修文院要书，乱成了一团。
　　我向皇帝要了四十个机灵勤快的内侍，作为资料协调流通员。编修要的书籍由内侍去典藏署借出，登记备案，再分发给各位编修，重复的部分不再多借，便由内侍在修文院内部协调使用。编修桌案上经常堆了一大堆的资料，但一时翻阅不到，翻阅完毕的又不及时归还，造成资料的重复积压，整个修文院乌烟瘴气，和废纸堆也没有区别。内侍们来了之后，所有暂时翻阅不到和翻阅完毕不再需要的书籍便由内侍收走，清点，归类，整理。编修忽然想起要哪一本，叫内侍去取来就好了。再从典藏署调几个理佐过来把受损的书籍修复，装订，以至于重新抄写。
　　我只是在修文院内建立一个小型的典藏署。
　　周大人虽然垂垂老矣，对于这件事却还是保持着相当的热情和想法的。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年纪大了，想到其中事务之繁多，就有些怕了。现在皇帝为他起了个头，只要他把想法说出来和裁决争议，他可高兴坏了，不顾风烛之身，召集了一些对他胃口的编修，商讨了数十日，总算有了大体的轮廓。这可把他累坏了，累病了，但躺在床上也还是兴高采烈的。
　　可怕的工作其实还在后头。那帮编修大人为一个字的读音都能吵上半天，要协调各位编修大人的想法，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精神，我把谦离也拉下了水！他一向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对付人很有一套，由他来对付那些编修大人，我就轻松多了。
　　工作由原本的一片混乱渐渐的走上轨道，皇帝也很高兴，听说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谦离借来，大笔一挥，给了我特权：各部之中，只要是我看上的人，不管何官何职，全部可以调来。
　　我想来想去，还是把微明也拉下了水。
　　他和我很不一样，我学的东西泛而不精，想法多于实践，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细节的问题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我忽然发现其实领导也不难当，领导也并不一定非要才识过人，只要能让才识过人的人在合适的位置好好工作就可以了。
　　我是个很容易自得的人，轻易的就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当中。工作完全步入正轨后，我这个跑腿的很快就受到了各方的鄙视。
　　谦离最是不满，“哼，枉我帮你照顾你那小妈妈，不指望你谢我，倒累死了我。”
　　我忙赔笑作揖：“谦离兄，不要生气了，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谦离把头扭向一旁：“受不起。修文院的人每天累得跟烤鸭似的，就你清闲，也不知谁才是总编撰大人！”
　　我看他嘴角微微上翘，知道他只是故意糗我，便顺势捧捧他：“我能清闲还不多亏了你们？没有你们，没有诸位大人，我累死了也弄不出一张纸来！说到底还是你们的功劳，日后还要仰仗谦离兄呢。”
　　他摆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看在你还算识趣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她怎么识趣了？”一个声音跟了上来，回头一看，是微明。谦离冲我努嘴：“我们的小总编撰大人嘴巴还是蛮甜的。遇见她这么久，可算听她给我说好话了。”
　　微明看了看我，也笑：“青书的嘴巴一向很甜的，从前我们有什么矛盾，都是她化解的。”
　　想起我们从前的时光，清竹不高兴了，他哄不回来都是我去哄的。
　　“那还不是因为谦离你太过狂妄了？没人夸你，说你好话你都要飞起来了，我再见天夸奖你，给你说好话，你还不飞起来了？”
　　谦离哈哈一笑：“飞起来更好，那我就成了一个不需要拥有风之术都能飞起来的读书人了。”
　　一路说笑送他们到门口，目送他们回家，这段路程我很享受。和微明的相处也变得自然起来，好像我们之间的结随着日复一日的努力和协作悄无声息地消失殆尽了。看得出他很高兴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聊天，自然而然的关心对方。他眼中的愧疚和自责也尽量的隐去，留下的是一如往常的坦荡清澈。
　　我看到了当初那个微明，那个在我们的世界里从容坦荡，充满自信的微明。那个我以为没那么容易解开的结，就这样简单的解开了。这十几年的断层在修文院被磨平，接续起来了。我很轻松，很高兴，满怀愤怒不是什么好事，我很高兴能放下对他的愤怒。从此连清竹送进来的点心都变得好吃了，我的生活是从所未有完美。
　　重复着每日的欣喜和愉悦，直到我遇见了梦寒。
　　送谦离和微明回家的路上，赫然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穿着锦绣长袍，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地从我面前走过。我的心被狠狠的刺痛，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立刻转身，低头，瑟瑟发抖。
　　察觉到我的异样，谦离停了下来，“青书，你怎么了？”
　　我不敢转过身来，不敢回答，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该怕的不应该是我啊，该感到羞耻的不应该是我，为什么我在发抖？为什么有眼泪在我眼眶内滚动？
　　哦，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失败者，再有理也是无用，谁会去理会失败者的理由和委屈呢？在成功者的光环之下，失败者的悲哀算得了什么？
　　微明走到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眼中深深的痛苦。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试图平复我的惊颤。我多想大哭一场。
　　那奇怪的白衣少年这样问过我：“你已经永远不能当魔法师了吗？”
　　没错，我已经永远不能当魔法师了。
　　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自由自在，曾经的认为一切都可掌握的自大感随着那金色的印记消失了。
　　流浪的这十几年里，我不是没有恨过她。但是失败者的恨意对成功者有什么杀伤力呢？不过是徒增自己的可怜罢了。我不停的给自己找理由，也给她找理由，让自己接受那不过是自己的不小心，自己的愚蠢导致了这一切的后果，和他人无关！就像是没有关紧自家房门，被小偷光顾了也是活该的，不值得同情。甚至还要可怜小偷，因为那扇不关的门的诱惑，多了一条罪责。
　　我恨我自己，比恨她更多！
　　痛恨自己，那种感觉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微明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非要陪着我。我打发他快点回去，再不回去城门关闭，要和士兵解释很久为什么滞留王城了。留下来陪我风险太大，一旦被人发现，不管缘由，立刻就要推出斩首。
　　他不自觉的，一再的向我道歉。我听腻了那三个字，觉得刺耳，觉得烦，有些冷漠的关上房门，靠着房门慢慢的坐倒。一时间后悔给他那样的脸色，可是我已无暇顾及。
　　梦见回到那个冬天。微明来找我的时候脸上神色有异，我注意到了，多了一个心眼。他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有人要见我的时候我留了心。像所有的魔法师那样，小心翼翼，对所有人都带着怀疑，带着防备，给自己留着安全区域。
　　远远的，还没有到那个旷野，就留意到那微小的不自然。我没有进入那个可怕的包围圈，天真的绕过包围圈，找到被捆绑的清竹，轻易的救出她，我们高高兴兴的回家去。
　　第二天，依旧参加我的面试，顺利的成为大法师的入室弟子，生活安逸，完全在掌控之中。不用去流浪，不用吃各种苦，不用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哭泣，
　　也不会遇见雪明。
　　我自梦中惊醒，满屋的黑暗。我兀自冷汗不已，忽然一个声音轻笑道：“谁是雪明？”
　　我险些尖叫起来，是谦离的声音，黑暗中他坐在床前，看不清面容。
　　我边起来点蜡烛边埋怨道：“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吓死我了。”
　　谦离拉住了我，“不许起来。”
　　“为什么？暗暗的，什么都看不见。”
　　感觉到他又笑了，我脑子里勾画着他寻常嘻皮笑脸的模样。“现在我们不该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我的笑容凝住了，我想，我不必掩饰我的表情了。
　　他拍了拍我的手，“好好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怎么进来的？你怎么能滞留王城呢？”
　　“你睡觉连窗户都不关，这不是引人犯罪么？别担心，不会被人发现的。”
　　“你太乱来了！”
　　“别想太多，我的青书小才女。好好睡觉，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有我在这里。”
　　我的心猝不及防的被柔软击中了，我想说谢谢，却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顺从的躺下，闭上眼睛，我以为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安心是最好的安眠药。这一觉睡得很沉，噩梦没有再打扰我。
　　过去的一切不会重来了，我没有第二次机会去修正我的失误。但是，我现在有谦离，紫言，雪明，还有在旅途中遇到的各种我舍不得忘记的人和事。
　　享受所拥有的，这就够了。
　　日子一如往常的过去，修文院还是那么的忙碌和热闹。那天遇到梦寒的事情我们都极有默契的不再提起。只是在王城里走动的时候有点心虚，生怕哪天和她迎面撞上。
　　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
　　转眼又半年了，雪白点点，窗外玉树琼枝，年假在即了。修文院众人也不禁有些心不在焉，毕竟如此工作了大半年，多少会有些倦怠。我提议在年假前举行个酬年会，但大家似乎兴趣寥寥。对于他们来说，过年就过年吧，一年一年这样过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他们没有我们的光阴似箭的感慨和惧怕。幸而我得到了周大人的支持。周大人年纪一大把，性子有时候却和小孩子差不多。刚开始的时候会被他的威严和渊博吓到，相处久了，发现他只是在陌生人面前装装样子，和他混得熟了，他便也对你随便起来。也许皇帝是唯一一个他很熟悉，又依然在他面前摆架子的人了。
　　周大人听说我要办酬年会，高兴的不得了，自告奋勇为请帖签名，周大人的面子大，年会自然也热闹非常。
　　年会在周大人住处附近的梅园举办。红梅白雪下是桌椅笔墨，小炉温着酒，酒旁就是厚厚的宣纸，各位大人兴致来了就可吟诗作画一番。园中并不摆桌子，只在长廊备了各式精致的小碟食物，供各位大人任意取用。
　　我还偷偷请安已过来帮忙。安已是魔法院的法师，使用的是火之术。又借来了皇帝书房摆剩下的法石，安已将自己的法力送入法石，法石缓缓的释放法力，整个梅园又温暖又不至于融化了白雪。
　　微明都忍不住夸奖我，“在室外安置空调一样的东西，你还真的是敢想敢做啊。”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以前不是这样教我的吗？”我也不免得意。
　　清竹笑道：“微明还说这些大人原本都不想来的，现在看起来都乐在其中了。”
　　“谦离和紫言怎么还不来？”这场年会是可以带家眷来的，皇帝也同意了这个提议。紫言若是知道可以进王城看我还不知多高兴，应当早早的就催谦离了，怎么这会子还不见人呢？
　　不多时，皇帝来了，流月公主也跟着来了。流月公主比紫言小些，两只眼睛大大的，十分机灵。众人忙上前行礼，皇帝道：“不必多礼，要当朕没来过才好。”说着又上前向周大人行礼，周大人矜持地应了一声，冷不防流月公主扑上前来，抱住周大人的双腿，仰着水光潋滟的双眸，粉嫩的面颊满是天真的笑意：“师公，许久不见你了。”
　　周大人脸上的淡然瞬间消失，吃力地抱起小公主，哈哈笑道：“丫头，想师公怎么不来看望师公？”
　　流月的脸便扭向皇帝，“爹爹不让流月来的。”
　　皇帝道：“孩子吵闹，扰了老师清净。”他对周大人很恭敬，但威严仍在。周大人也不免把自己的大学者的架子端起来。所幸皇帝待了一会就走了，流月公主玩得正高兴，并不愿意走，皇帝也就随她了。
　　皇帝一走，气氛又热烈起来。清竹被几个大人的家眷拉着，询问炼药的事。安已看了我很久，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走近他，笑道：“安已，你可有什么要发问？”
　　安已略低了头，声音放低：“青书法师……”
　　我忙止住他，“我已不是法师了，我现在是总编助手。”我笑着和他说，声音愉快。但他一点笑容都没有，“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夏梦寒对你……”梦寒已当上了大法师的弟子，也得到了皇帝赐予的姓氏，她的生活一帆风顺。
　　“别瞎猜了。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若没有你，这些大人节后可要和我抱怨，说冻伤了他们了。”
　　安已还是没有笑，他脸上有愤怒，“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声音有点大，听到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叹了一声，“安已，我很感激你为我不平，但以后千万别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你我的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已成定数，我现在过得也很好。”当年上帝都考魔法院的时候和安已有数面之缘，我在考试中帮过他，他当时就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要报答我。最后的一场考试前他还兴冲冲的找到我，说找到报答我的礼物了，要我考完试再给我看。
　　没想到我一直没能看到那个礼物。
　　当初一起考试的法师都进入了魔法院，除了安已，我谁都不想联系，他们也不会想到我竟然用他们最看不起的方式回到帝都吧。我派人给安已传话，请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期间也有数次想询问我什么，都被我躲过去了，现在年会已进行了大半，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躲避他的询问了。
　　他是个单纯热心的人，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多年前帮他的一个小忙，他记到了现在，时刻不忘要报答我。我怎敢让他知道梦寒对我做的事？若他知道了，就算明知不该，也会臭骂夏梦寒一顿吧。
　　安已还想说什么，我看见周大人领着流月公主来了，便不再说话。周大人拉着流月公主的小手，道：“小丫头听说是你主持的年会，非要来见你。”
　　流月仰着头，端详了我一番，微笑道：“我记得你，在父亲的书房里，你是唯一一个不是死气沉沉的人了。”
　　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公主拉着我的手问我修文院的事情，我尽拣一些和周大人有关的趣事说。周大人见我揭他的底，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喝止我。我心知他并不生气，但还是乖乖的住嘴。
　　老人家自己想了想，道：“这丫头一定缠着你悄悄的说，还不如当着我，我看看你敢不敢瞎说！”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闲话一回，周大人颇有倦意，我便让人送他回去。公主贪恋热闹，不肯跟着他去，他便要我好好看着公主。周大人一去，公主更加活泼，拉着我的手指着一枝开得格外鲜艳的梅花，要我抱她去摘。
　　我依言抱她起来折了梅花，她兴冲冲的挚在手里。蓦地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过来，我还未反应过来，公主便被推倒在地，紫言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眼里似烧着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