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5、第五章

　　第五章
　　年后不久，我出乎意料的摆脱了掌信这份无聊之极的工作。监管大人见我工作出色，举荐我到典藏署当理佐，其实就是个图书管理员。管理出借，回收，备份有价值的书籍，撰写书目，还有就是给崇文馆的老学究们跑腿打杂。但好处就是可以和人聊天了，可以收礼物了，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和来借书的人见面了！
　　看我美滋滋的，谦离笑话我：“瞧你那点出息，让你来管管书，你还得意起来了。”
　　“当图书管理员可是我小时候的梦想之一呢，我当然得意了。”
　　“图书管理员？”谦离重复了一次，“这名称倒是挺实在的。”
　　我暗暗吐舌，骂自己的不小心。
　　主考大人和几个批阅对我印象很深，看我的眼神颇有痛惜之色。同去殿考的人都有了好的前程，名次好的可以到地方为官，一般的也到各部当小吏去了。连没有进入精英级别，但名次还可以的人也都有了去处。混得最惨的就是我了，先是掌信——抄写员，接着是理佐——图书管理员，都是无阶无品，算起来都是跑腿的，没有升迁的指望了。我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那些明明在我之下，现在都有了好前程的人却不忘来典藏署的时候好好的挖苦我一番。
　　最可怕的还是微明来借还书的时候。他很高兴我终于不用当犯人一般的掌信了，跑典藏署也跑得勤快了一些。
　　我看见他很难受。不得不假装开心的和他聊天，关心他和清竹的生活。清竹时常让他代为问候，送点小礼物给我，我不得不高高兴兴的收下，道谢，送他离开。
　　每当他走后我都觉得疲惫，甚至有些愤怒。这些愤怒却找不到头绪，简直就像是我只是在无理取闹，自找烦恼。思来想去，最终找到了答案，我想，我是痛恨我接受他们的关心和好意变成了无可选择的事。不想伤害他们，不想让他们愧疚和不安，所以假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压抑着的悲哀和愤怒就如猛兽一样在我的心里四处冲撞。
　　我想，我并没有原谅他。
　　最想原谅的人，我并没有原谅。原谅不原谅也已经不重要了，他带给我的伤口，别人替他抚平了。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也冲淡了我们的情谊。我甚至想不起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想不起我们信誓旦旦的约定。
　　我的生活和他们脱节了，我现在最亲的人是紫言和谦离，经过十多年的分离，我已经接不上和他们有关的一切了。
　　让谦离不要告诉紫言我换工作的消息，免得她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谦离说：“你小心，被她知道了估计又要好骂你一顿了。”
　　我讪笑一声：“到时候被她骂也是应该的。”
　　谦离一副好奇的表情，“青书，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我费力地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到书柜的顶层，顺便用毛巾擦了擦颇有些浮灰的书架。
　　谦离舒舒服服的靠在书架上看着我，“你们两个嘛，说是朋友又太亲密了，说是亲人，相互之间又缺乏尊重的感觉。”
　　我有些好笑，“那你觉得我们是怎么回事？”把另外一本书放到书架上。典藏署竟然有书目编号，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样合理的管理还真的是让人吃惊。
　　“我觉得她只是在控制你。”
　　“啊？”我很惊讶，也很好笑，“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你不觉得吗？她连你吃什么穿什么都要管，一定要你在身边，一定要你听她的话。她对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子？”
　　我站在架子上想了一会，我在暗月城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了。“她以前是镇守的千金，有些霸道很寻常吧。再说，吃穿什么有什么所谓？她说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啊。”
　　谦离滑稽地摊了摊手，“也幸好是你，不在乎这种琐碎，要是我，肯定要烦死了。”顿了顿，坏笑着开口，“她这次要是不听你的话，非要想办法混进王城和你作伴你怎么办？还觉得她是有道理的吗？”
　　“想进王城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吧，宫娥的挑选也是要家世清白，听话的女孩子。再说，就算进来了，也不知道会被分到哪儿，她不会那么笨的。”
　　“你忘记了吗？她可是前暗月城镇守雾桐的女儿，雾桐大人可是这个国家的英雄，帝都也曾派人去找她。这样的身份，只是提出一点小要求，我想应该不会被拒绝的。”
　　我手中的动作凝住了，“她知道这个情况吗？”
　　“现在还不知道，还当自己是路人甲呢。但，知道也是迟早的事。”话锋一转，“你回王城前是不是让我的下人送了一封信？”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很奇怪。
　　“她从下人那得知了你那朋友的地址，去拜访过那户人家。”
　　我愣住了。
　　一天，傍晚的时候我去崇文馆给某位大人送他要的资料。这个时间差不多要下工了，我送完资料就没有回典藏署，而是顺把手帮那位大人收拾东西。收拾到一半，那一边忽然吵了起来，刚开始还只是一般的争吵，后来加入阵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原来不过是争一个字的读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引经据典，互不相让。
　　崇文馆的大人们都是出色的学者，和文字打了几百年交道，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座典藏署，本事大，恃才傲物，平时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是文盲，认定的理儿一向不肯退让。我也很怕他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顶嘴，要被他们骂起来，绝对是各类典籍纷飞，骂人不吐脏字。
　　现在不过是关于一个字的读法，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升级到比资历，比老师，比成就了。一个说，我的老师是谁谁谁，哪位学者的后人，做过什么什么等等等等。意思无非就是：我老师怎么会有错，你算老几啊！另外一个也不甘示弱，不但抬出老师的丰功伟绩，还抬出了当年春考时候的成绩，这几百年来有过什么成就等等等等。
　　这哪还是为那个字的读法？简直就是自夸大会。那个字好可怜。
　　这太可怕了，我想走。忽然被一个人一把抓住，一张大嘴朝我吼：“你说，慝字是不是读特！”
　　我等着某人呸一声：她算老几啊，她有什么能耐啊！
　　没想到崇文馆内竟然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
　　我冷汗下来了。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这样吵法吵到明天都不算完，现在早下工了，其他各部的官员都已结队回家，崇文馆还在为一个字吵闹。我看见有些年老的大人面色苍白，估计又累又饿，随时准备晕倒。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他们等着我为这场争斗下个裁决。
　　赢的人自然会得意洋洋，然后嘲笑对方：你看，连这种小姑娘都懂的你们居然不懂，还是回去多读几年书吧！
　　输的那方就会把矛头指向我，开始问我我的老师是谁，我有什么资历，我有什么成就，我有什么能耐，我算老几。
　　我什么都不算，我只想下工，回我的房间。
　　可是那么多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我，简直要把我吃掉。
　　这个世界原本是没有文字的，只是我们那个世界几百年就会掉些人下来，这些人被称为天外客，天外客中有饱读诗书的，也就把我们世界的文字带了下来。但，一个严重的问题是：朝代不同，字音，字体，释义也略有不同，再加上人有记错写错的时候，不同时期的天外客带来不同的解释，慝字在我的记忆里虽然是读特，但是我怎么知道在几百年前那个字不是读得？也许几百年前那个天外客有某地口音也说不准啊。你们这帮吃饱没事做的就不能让它有两个念法吗？
　　要他们接受两个读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到时候两拨人马就要同仇敌忾，把口水喷向我了。
　　我忽然有了主意，定了心神，朗声道：“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那个字我念特。
　　果然，念特的一派眉飞色舞，轻蔑的看向另外一派。在另外一派向我喷口水问我的老师是谁之前，我接道：“属下在做掌信时，听皇上读过这一段。”
　　周围寂静无声。
　　皇帝的老师是周从木，今年七百多岁了，活到这岁数的人不是妖就是精了，何况他还是皇帝的老师，有皇帝特赐的姓氏，当年春考场场第一名，直至今日无人能及。
　　这样的人教出的学生就算不是皇帝，也没人敢说他念错了。
　　一场口水之刑消弭无形。回到房间，我还有些心惊胆战。
　　天外客在这个国家曾经是非常受尊敬的人，简直是当神来膜拜的对象。这个国家的建立者也是因为数千年前某位天外客的帮助，才得以建立这个庞大的帝国。天外客的一切对于这个国家来说都是特别的，神圣的存在，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普通的姓氏，在他们国家只有贵族才能拥有，我们用得寻常的琴，棋，书，剑，也只有贵族和富人才能用。寻常人家要是有这些东西都被视为玷污了这些东西，有可能会受罚。
　　但天外客来到这里之后会得到的特殊能力是很可怕的东西。
　　这个特殊能力可能是法力，也可能是咒力，还有可能是魔力。也可能没那么可怕，也有的只是有了预言能力，有的很容易看穿事物的本质。这个世界充满了我们的世界没有的神奇的力量，天外客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空的容器，不知道会装上什么东西。这些能力本身并不可怕，这个世界这样的人并不少，可怕的是天外客的心。
　　数百年前，一位得到法力的天外客，差点摧毁了这个帝国。
　　试想一下，一个曾经很平凡的人，就算他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学富五车，武力过人，也不过是在方寸之间，受各种局限，谨慎的使用他的力量，就算他在原本的世界里只手遮天，也不过是凭借了权力的力量。忽然让他拥有了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强大到取人性命不过在翻手之间，摧毁一座城市也不过是谈笑之间的事情，也不必依仗任何的力量，自己就可以实现，他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这个世界的时间被拉得很长，时间流动得太过缓慢，那些白马过隙，韶华易逝的感慨不复存在了，一个原本只有一百年的计划和承受能力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据说，天外客没有一个能在这里活上两百年，他们不是发疯了，就是被杀死，最多的就是自杀了。
　　我和微明，清竹听到这些事之后，做了一个约定，我们约好不管多艰难，多痛苦，绝对不能自杀！
　　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想，我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自杀。这里的节奏太慢太慢了，而我们习惯了原本的节奏。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的时候，那得是多么可怕的事！人的欲望也许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心力有限，原本执着的东西也许再过几十年便看得寻常了，没有了追求的生命，强留也是无味。
　　不知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希望至少是两百年之后，破一个记录，也算是追求了。
　　只是拜那个天外法师所赐，就算我成功了，也没有人给我更新记录。也亏了他，我们刚开始的时候着实过了一段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生活。我们那个世界的语言在这里被称为雅言，他们原有的语言叫本言。一般人是不会说雅言的，就算是落魄贵族，穿不起好的衣裳坐不起车子了，也得乖乖的和一般人说本言去。我们三个奇装异服面有菜色，还一口雅言，听不懂本言，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天外客。
　　后来还是微明想了个办法，我们装成聋哑人，和人打手势交流，默默的记住别人的话，努力学习，记忆，这样过了小半年才听得懂别人说什么。后来，在某些我们可以说雅言的场合，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我们说的雅言和他们说的雅言不大一样。字都认得，但是读法有差别，结果连自己说惯了的话也要重新学。
　　他们的很多习惯和我们所认为的我们的世界几百年前的习惯也不大一样。可能是他们的生命太漫长了，有很多时间去感悟生命，很多形式的，不实用东西慢慢的就被抛弃了。他们有我们的世界几百年前的优雅和含蓄，也有他们世界特有的散漫和不羁。这些特性结合起来构成了这个可爱又可恨的世界。
　　总算有惊无险，我们现在和这里人也差不了多了。
　　在崇文馆的事被传到皇帝耳朵里，我被叫去问话。
　　再次站在这个男人面前，感受到头顶上他的目光，我还是很忐忑，我没有忘记我的“戴罪之身”。
　　书房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掌书掌信有条不紊的重复单调的工作。我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外间的掌信们的工作和以往有了些改变，他们现在用的是我当初的工作模式了，编排合理的言册整齐的叠放一旁，日后翻阅言册就不再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听说你平复了崇文馆一场争吵。”
　　“是。”也不知是福是祸。
　　“听说还打着朕的名号。”
　　我冷汗直冒，他似乎在问旁边的人，“在她当掌信期间，朕在书房读过那一段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他身旁的监管大人苦苦思索，忙接道：“皇上确是读过的，在十一月初五日，那天寒石城镇守上书，说了寒石城冰雪灾害之事，皇上一时感慨，便念了这一段。”
　　他把清冷的目光转向我，那幽深的眸子，深敛着喜怒，让人不自觉的心慌。
　　“你倒记得仔细。”
　　我低下头来。我自小就有个长处，记事记得极清楚。但记其他的就一塌糊涂了。别人背书要一心一意，我一定要一心两用才能背出来。把要背的文章和最近发生的事情绑在一起，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能想起那篇文章，古怪的很。
　　我若是机灵一点，此时就可以接上一堆溢美之词，比如：皇上忧烦国事，小臣恨不能分忧，惭愧之下，是以记得真切之类之类的。可是我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就恶心了。
　　皇帝又道：“崇文馆那帮老家伙时常为这种小事吵闹，每每闹得天翻地覆，谁也压不住。只有你，敢打着朕的招牌压住这些人。”
　　“崇文馆的大人们不过是太过认真了。文字只靠口口相传，多少会有偏差，倒也怨不得他们。”
　　“哦？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式的询问，斟酌着字眼，道：“若有官方认证的标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