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53、第五十三章

　　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浴衣单薄，已全然湿透，紧紧的裹在我身上，一种被束缚，被捆绑的感觉让我愈发的惊恐。
　　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当我睁开眼，看到那个恶魔，我又多希望我在那个湖里死去。篝火烧得很旺，但我还是冷，冷得思维都凝结了。双目聚焦在脚旁的石子上，跳跃的火光中，那小小的石头都狰狞起来，仿佛随时可能跳起来咬我。
　　一双靴子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看看来人的脸。视线才抬上去一半，又觉不必。哪怕是他所在的地方的空气我都觉得恶心，那张脸，更不必看了。
　　白色滚着金边的披风覆盖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躲开，但我无处可躲。他蹲下来，让我看到了他的脸。我转动眼珠，但不一会便被他握住下巴，强迫我直视他。
　　我紧闭着双眼，呼吸急促，死死咬着下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可能会遇到的事，我怕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多想，多想卑微地哀求，求求他放过我。但我不能，不能，无论如何，绝不能向这个恶魔低头！
　　“把眼睛睁开。”
　　只抗争了一秒，我便屈服了。直视着这个恶魔，我的脑袋一片混沌，这也许只是我的一场梦，噩梦，很快就要醒了。
　　可为什么我的下唇已被我咬得疼痛不堪，舌尖尝到了鲜血的咸腥味，这个梦还不消散？
　　“乖乖跟我走，你知道我的能力，你也不希望今天的事再次发生。”
　　我咬了咬牙，“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这样做，是把云天国置诸死地！趁现在还来得及，放我离开，我就当从来没见过你！”
　　他笑了一下，随即回复到冰冷的模样。“我不在乎。”
　　“你……”我说不出话来，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早就清楚了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缓缓道：“你不是已经答应云天国女王的求婚了吗？女王对你很好，你不能这样负她。”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现在，你活着，我答应她的一切什么都不是了。”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明知道我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在乎。你愿意恨就恨吧。”说罢回身坐回篝火旁，悠哉地拨弄着柴火。火光中，他脸上还带着悠然的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完全意识不到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追捕。
　　我的卫士里肯定有几个能逃得出来，别的不说，诺尘和承均我是绝对有信心的。将消息传到最近的府衙，府衙快马加鞭赶到帝都，也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就算帝都反应再快，魔法院的人找到这儿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更别说面前这个人还很会躲藏。
　　这一个月里我会遭遇什么？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度遭遇从前那种事。一想到会被那样的恶魔触碰，我就想呕吐。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头痛欲裂。第二眼，看到景物在晃动。第三眼，恶魔……我在恶魔的怀里。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挣扎，像一只发疯的母狮子。咬牙切齿地去挠他的脸，恨不能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他只转了转头，任由我在他脸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最终他把我放下来，压住我的手，我蹬着腿，拼命地挣扎。没多久，我蹬不动了，无力挣扎了，躺在草地上仰望蓝澄澄的天，大口的喘息，喉咙痛得要裂开了。
　　他就在上方冰冷而残酷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像看着砧板上的鱼肉。我想流泪，我想大哭一场，我想大骂，我想吐一口在他那张恶心的脸上，但我那么无力，我的两只手腕被压得快要断了。我虚弱地，绝望地，“你想怎么样。”
　　“只是带你去看医生。”
　　“没必要。”再大的病我也很快会好的，这点小发烧算什么？“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快要发疯了，这种等着命运宣判的样子算什么？我感觉我又回到了独自流浪的日子，虚弱，无力，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卑微地祈求着上天垂怜。我恨这种无力感，我恨这份虚弱！
　　他没有回答，就这样冰冷而残酷地看着我，不带任何情绪。我们在沉默中对抗着，秋天的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一旁的枯草一起撩拨着我的肌肤，令人烦躁的骚扰。
　　我终于哭出来，望着天空无声的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过我的耳朵，滴到枯黄的草叶上。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哭到虚脱。忽然将我拉起来，紧紧地抱着，我已没有反抗的力气了，现下的我，只比死尸多了一口气。
　　想起我们的曾经，我知道他与众不同，我知道他傲慢，冷漠，没有同情心，但我那么天真地认为人都是会变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拥有一个机会，一个变得更好的机会。
　　我以为他会想要变得像普通人一点，我以为他会想要和我们一样，享受阳光，享受空气，每天醒来都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早晨，内心安定，充满欢喜。但我忘了，有些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不觉得平安有什么好，欢喜有什么好。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光明的一切都觉得刺眼。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我太不知深浅，我招惹了我惹不起的人，是我造就了我的悲哀，是我自作自受。
　　想起最开始的时候，他对我那么冷淡，冷言冷语，竟然说，如果我愿意当他的奴隶，他也不是不可以带着我，给我提供衣食和安全。若以我现在的脾气，我立刻扭头就走了。我不明白当初我怎么能忍，在后来独自流浪的日子里，我居无定所，没有衣食，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不也照样过来了吗？我从来就不怕一无所有的啊，为什么愿意忍？和他的旅途中，他也说不上亏待我，虐待我什么的，我只是震惊于他的冷血无情，他会给在路边乞讨的母女丢下一枚金币，然后嘲笑她们：如此的无用，为什么还要苟存于世。我们路过被魔物袭击的村庄，那些村民就在我们面前哀嚎着，兔死狐悲，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冷漠的样子，对面前发生的悲剧视若无睹。踩着同类的鲜血走过去，面对年轻的母亲的哀求无动于衷。那时，我忍不住冲了出去，飞快地抱起那个就要被魔物踩成肉泥的小小婴儿。魔物被我的身影所吸引，改变了方向，跟着我来了。他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按照原先的步伐走过去了，连头也不曾回。
　　那时的我为什么还不离开？为什么还没有认清这个人没有一丝改变的可能？带着一身的泥，一身的血，我找到了他，跟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帮助他人的必要。那么多次，他把我抛下，完全不等我，不在乎我这个跟屁虫，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上他，一次又一次的忍受他的讽刺和嘲弄，一再的，把他恶毒的话语用另外一种方式诠释一遍。为他着想，逗他开心，自己也尽量快乐一些，希望能感染他。
　　好人不是这样当的，我用错了方式，看错了人。我怎么能指望在不平等的情况下，他能接纳我的好意？
　　我已为我的无知付出过代价了，为什么还无法摆脱这个恶魔？
　　我抽噎着远远跟着他，我还不想放弃我的生命，我想帝都，想我在北辰宫的房间，想武莹的笑脸。我不想在这样的地方死去，更不想死去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我还想我的工作，想我未做完的事，想魔法院那些可爱又可怜可恨的魔法师。上天已对我太过垂怜，我拥有可扬名立万的机会，我比一般人更加有可能成为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人。我不想，不想这些可能为这样一个人而烟消云散。不想死，也不想尊严折尽地活下去！
　　就算如何厌恶这个人，看见他就恨得发抖，我也必须设法逃离这种状况，一味的愤怒和恐惧是没有用的。
　　强打精神，我说：“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
　　他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我愈发不安，走了大半天，又累又饿，心力交瘁。鞋子丢在湖边营地了，现在脚底磨破，脚趾头不知踢到什么，鲜血直流。咬牙强忍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看他渐行渐远，我有一种侥幸的心理，我想，也许我等他走远了，再悄悄逃走应该不成问题吧。只要能到最近的官衙，我就有救了。
　　能那么轻易的逃开他吗？还是我把逃跑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以至于一再的放过机会？被这样的想法诱惑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秋天的阳光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层墙，他忽然在阳光的那头停下来了，我吃了一惊，也停了下来。他微微地侧脸，强光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听他平淡地：“快点，前面有住的地方了。”
　　从前，他从来不会等我，从来不会担心弄丢我。现在，他就站在那里等着我过去，可我已经不想让他等我了。不管云天国女王说的话有几分真假，我都觉得可笑，觉得无趣。自他伤害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
　　走走停停了几天，看得出他是有目的地的，但似乎不急着赶路，我在后面磨磨蹭蹭，他就在前面等我，不催促也不急躁。我是故意走这么慢的，一路上也刻意留下了我的痕迹，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找我的。我也刻意地试探着他的底线，在不激怒他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我的脚又脏又痛，已经不成样子了。晚上依旧是随便找了块地方，生起一堆篝火，相对无言，默默地挨着长夜。他拿出干粮，递到我面前，我依旧是不吃的。跟着他走了四五天，我水米未进。每次他递东西给我，我都转过头，拒绝他的食物，他明明知道我不会接受，每到饭时依然这样做。这次他不再起身就走，保持着那个姿态，冷冷道：“你是想把自己饿死？”最后两个字说得隐隐含怒，我不由得微微一颤。我想说我不饿，又觉得这样说了需要费更多口舌。慢慢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饼子，轻轻地咬。东西不好吃，干燥的食物和口腔咽喉抢夺着我的水份。在他的注视下，我忍着不适，慢慢地把食物全部吃掉。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像长者看着坏小孩。忽然，他飞快地转眸瞥向一旁，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也害怕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他忽然笑了，比发怒还要让我胆寒。他说：“这件披风脏了，我帮你脱下来。”我面色惨白，连连后退。“不，不用……”
　　“你不是很爱干净吗？不用客气。”说着便伸手过来，微微的元素之息流动。曾经恐怖的回忆涌上心头，我紧张得无法呼吸。在他碰到我的刹那，我不可自止地尖叫起来，发疯般扑了过去，一拳打向他的鼻子。我的手被抓住了，顺势一带，被他拉进怀里，随着他转身，这时，我看到一条矫健的身影大鸟一般飞扑而来，剑气森寒，直指我的咽喉。
　　是诺尘，他果然来找我了。诺尘大吃一惊，待要收势，已然不必，一道绿色的闪电贯穿了他的肚腹。他的身体猝然转向，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明白了，他刚才是注意到了诺尘的存在，故意如此作为，诺尘不忍看我受辱，苍促出手，轻易的就被这个魔鬼打倒了。诺尘一手捂着伤口，手立刻就被鲜血染红了，一手还握着剑，不甘地瞪视着这个魔鬼。
　　魔鬼冷笑着走近，“想不到还真有不怕死的。”手中绿光闪烁，感受到那冷若秋霜的杀意，我的心沉了下去。
　　张开双手挡在诺尘面前，“不要杀他！”
　　“你明知道这样是没用的。”
　　我知道我挡不住他，我的心不可制止地沉向绝望，但我挣扎着，就算露出卑微的神情，说着祈求的话，我也不能轻易的放弃他人的生命。
　　“请你，不要杀他。他已经受了重伤，不可能再跟过来了。”
　　“哼，你以为我怕？让开！”
　　我摇头，“不要杀他，求你……”
　　“大人！”诺尘强忍痛楚，“不要求他！”
　　我咬着牙，面色苍白地拦在那里，我知道的阻挡多么无力，可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定定地看着我，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在他的注视中，我的希望寸寸崩塌。没想到他忽然说：“好，看在你的份上，我不杀他。”
　　我喜极而泣，回身撕下一块衣料，为诺尘包扎伤口。看着他因苦痛而扭曲的脸，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他是逃过了这一劫，但他能不能活着回去？我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
　　璟树大怒，粗暴里将我拉起，“不要逼我改变主意！”
　　我被他拉得跌跌撞撞，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他走了。
　　夜还很长，深秋的夜晚很冷，我衣衫单薄，又没有鞋子，在这漆黑的夜里，仿佛向前的每一步都能踏到地狱去，我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为寒冷，还是为我脚上的疼痛，我已经不知道了。忽然想起从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也强迫我跟着他，我无能为力，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又怒又怕，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哭，走着走着我就哭了，哭一会又只能跟着走。那时的我不曾想过要放弃生命，生不如死，但咬牙忍着，就算屈辱如斯，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把我推到敌人的刺刀前。那一次和今夜诺尘刺杀他的情况差不多，他也是抱着我，将我转到敌人的刀前，那时的他不如今日这般，将魔法收放自如，没办法在那瞬间致人死地，对方也不会像诺尘那样会对我手下留情。冰凉的利刃刺入身体的感觉太可怕了，那坚硬的，冰凉的异物，轻易地穿透皮肤，肌肉，狞笑着刺透温暖的肺叶，一层一层不同质感的东西被穿破组合成的声响，十分清晰地传入耳膜，撕裂我的理智。所珍惜的一切，为活下去所忍受的一切，在那瞬间变得没有意义。看着染红的利刃从我的身体里抽出，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血，也奇怪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璟树得到喘息之机，和对方又缠斗在一起，我一个人，孤独地，悲伤地，看着我的血，鲜血流尽，我恨，我不甘，不甘我的生命就此流逝。
　　他回到我面前，在他开口之前，我道：“你又想杀了我是不是？这一次，你想怎么害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