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37、第三十七章

　　从王城冲出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诺尘在门外等候，昨夜我避开他悄悄的出门，他是出了事才得到消息，也顾不上叫人赶车过来，一人一马就急忙赶来门前等候。
　　看我面色铁青地冲出来，诺尘讶然，“大人……”我悲怒难明，脑子里混沌一片，在反应过来前已伸手夺过他手上的缰绳，飞身上马，打马往城门口飞奔而去，把他的焦急抛在脑后。马儿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空空荡荡的街道充斥着马儿的蹄声，一声一声，也敲在我心上。
　　我恨不能大哭一场！
　　远远的看见城门开启，卫兵还未来得及问话，我已冲了出去。外面天大地大，但我要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
　　傻子一样在某个树林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得天昏地暗，感觉头肿得像脸盆那么大。觉得自己愚蠢得无可救药，来这里这么久，自以为已经百炼成钢，八面玲珑了，但今天我发现我还是那个傻里傻气，笨得要命的家伙！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自以为可以游走在各种利益和团体之外，不受世俗的牵绊。事实证明我是多么的天真，脆弱不堪，我所谓的自由轻易的就被击碎了。我气恼，难过，又莫名的有些胆怯，我多恨这份胆怯！我不想接受教训，不想悔改，我就是想胡作非为，不想要自己的命，就好像全天下都应该为我的任性买单，可是我现在怯了。
　　在巫泽手底下的时候，感受到那么明显的杀意，可我没有怯，可在他手底下的时候，我胆怯了，瑟瑟发抖了，我知道他不会杀我，他的声音也不见得有多凌厉，可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时候，就算内心抵触，但我在那一刻，对面前那个男人，屈服了。这是一种妥协，终究，我还是觉得自己错了。
　　昏昏沉沉的回到北辰宫，只想回到我的房间闷头大睡。小环告诉我，有很多人在等我，这才注意到北辰宫来了很多的不速之客。先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大人，下达皇帝指令，我的一切职务被夺去，所有特权一并收回了。总管大人复述了皇帝的话，说反正我也不喜欢去刑部，那就永远别去了，出门不喜欢人跟着，那我要来的那些禁军精英也没用武之地，还不如回去继续守城墙。接下来是卫队长，为保护我的安全，派了些人进驻北辰宫，说最近外面很不太平，要我还是少出门才好。
　　这是软禁。我还得感谢皇帝让我哭完一场才下达这个命令。一言不发回了房间，现在的我倒不想闷头大睡了，让小环给我准备洗澡水，要热一些，再给我准备丰盛的食物，从昨晚到现在滴米未进，虽然感觉不到饿，但吃点东西总是好的。小环对我的镇定感到惊讶，有些慌乱的下去让人准备了。我现在最好是乖乖的，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这场可笑的栽赃虽然拙劣，却已让皇帝对我不耐烦到了极点。这几年来我没做一件让他满意的事，一直在闯祸，若我是他，估计已把我自己的脖子砍了好几回了。
　　他对我还算仁慈，我不要太放肆为好。
　　毕竟，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武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看得出我不开心，这几天就一直陪在我身边，连笑都不敢笑的模样，神情紧张地看着我。我不知我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她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也很惭愧，在她面前也就不敢表露出难过和担忧。
　　只有在晚上一人独处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才敢想那些烦心的事。蝶族和巫泽他们到哪里了，有没有放弃救人的想法？
　　这一次，我触碰到他的底限了。道理我都明白，皇帝想让谁是“叛党”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假扮成我的老妖婆给了他这个借口。虽然不明白皇帝和巫族有什么过节或者巫族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但他既然这样做了，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一再的为巫族喊冤叫屈，早就一人让他不胜其烦，更别说还和他们混在一处了。我也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对我的容忍度高到如此地步，他并不打算信任我，不打算给我权力，我也不打算信任他，和他一条心，这样的组合是无论发生多大的奇迹都干不出什么大事的。他留下我的命肯定有其他原因，但绝对不是谦离所说的那一个。
　　那种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真让人恶心。
　　小环打听来不少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听说外面正忙着收集我的“罪证”，估计是想把朝野对刑部一系列行为的怨恨推到我头上。王族长辈们也向皇帝提议解除我妃后的身份。我的朋友和支持者们乱成一团，每天都有人到北辰宫打听情况。
　　我并不关心这些，我也无法关心，现在的北辰宫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我怎么去关心？
　　延隆来找我，得意扬扬的和我说：“你要倒台了。”
　　我苦笑一声：“是的。”
　　“等你被抓起来，我就去找承均！”
　　“嗯。”
　　他冷笑一声：“你并不打算生气？”
　　我继续苦笑：“我为什么要生气？”树倒猢狲散是必然的事情，我生气有用吗？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他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你毕竟教我许多有用的东西，我记得你的好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哭笑不得地向他道了谢。
　　不久的一天，小环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失声叫道：“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
　　“公主遇袭，身受重伤。袭击者虽被打退，但留下十数具尸体，确是曾和大人交往密切的蝶族人。”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小环忙扶住我，语带哭腔：“大人，现在你叛逆的罪名可坐实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扶住她的手，喉咙干涩：“公主……公主可有生命危险？”
　　她睁大泪眼，惶然地摇着头，她和我一样出不了门，她能听到的消息自然是人家想让她知道的才听得到的。
　　“我想见皇上。”
　　“可是……”
　　“你去想想办法。”
　　“这……”
　　皇帝不想见我，又有谁能想出办法？
　　坐立难安。
　　事情未明，许多情绪还不合时宜，只能压在心头，压成惶恐，压成不知所措。这才是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从前所谓的煎熬算得了什么？千头万绪，我想想些什么，又什么都不敢想。我不敢想流月如今的模样，只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的音容笑貌，回想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在遭遇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夜依旧宁静，静得有些恼人，已不知多久没有睡觉以至于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不存在的声音，眼前也总有不可能出现的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甚至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同学和老师。有一天我打开门，迎面见我的父亲走来，我惊恐得无以复加，那一声爸爸还未来得及出口，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带着我怀念已久的熟悉的笑容。
　　我为一个幻影，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多年前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小女儿，从来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会有人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丢了性命啊。我以为只要做到模样恶意，为他人考虑就够了，就足以问心无愧了。到了这里，我已经非常小心不去成为中心，非常小心不去伤害任何人，可为什么我总是办坏事？
　　我算什么？我真的应该站在这里吗？我真的应该穿这样的衣服，戴这样金光闪闪的首饰，颐指气使吗？
　　对自己的轻视到了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步。
　　皇帝终于答应见我，我从未有如今日般如此渴望见到他。一见他的面，礼也顾不上行，我便问道：“传言是真的吗？圣女她……”
　　皇帝屏退了左右，方冷冷道：“她已伤重不治。”
　　我的心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多日来不敢想，不敢面对的事情终于呈现在我面前，却是我最不希望听到的。说不出任何话，眼泪流了出来，我跪在地上，不顾形象地痛哭失声。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怒骂我：杀人凶手！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去调查，巫泽就是能力再大也调查不到那么偏僻的月晨宫去。我以为月晨宫有重兵把守，巫泽未必敢去。被魔法师带到皇帝面前那天，为什么我没有告诉皇帝，月晨宫的地址被我透露了出去，提醒月晨宫早做准备？我怕罪加一等，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我心如死灰，完全不知道皇帝在我身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多希望他让人把我这个麻烦精，讨厌鬼拖出去斩首。我怎么能，怎么能害了那么多人？我还会害多少人？我死后会不会有灵魂？我要怎么面对流月？
　　哭累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脑子也混沌一片。我倦缩在被窝里不愿动弹。我知道我饿不死，虽然饿得难受，可水珠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维持我基本声息的养分。
　　该死，我凭什么享受水珠的力量？我该痛苦，该难受，该生不如死！我恶狠狠地把挂着水珠的链子扯断，丢了出去。
　　一个声音嗤笑道：“你还敢发脾气。”
　　是皇帝的声音，我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皇帝慢慢的从房间一头走过来，逆光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我忽然发现这个房间陌生得离谱。
　　他坐在床边，伸手过来，“好些了？”他的手温热，宽厚而有力。
　　我没有反抗，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曾有。“这是哪里？”
　　“你还关心你在哪里？”
　　的确，我不关心了，我不关心我在哪里，也不关心我会去何方。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是我害死了辰溪最疼爱的妹妹。我何必关心我在哪里？在哪里都不重要了。我闭着眼睛，虚靠在床上，我不需要想什么，纷乱的想法已经快把我逼疯了。
　　“你可知道错了？”
　　我顺从地，虚弱地点头：“我错了。”真的错了，我没有能力应对我一手造成的恶果，可认错是多么的无力，无用。
　　“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搅局，不该胡搅蛮缠。不该……”我说不下去了，眼睛又有酸胀的感觉，我想说我不该害死人。
　　“你让朕怎么处置你？”
　　我呆呆地抬起头，梦呓般：“杀了我吧。”
　　他冷笑：“你想得倒美。”
　　对啊，我有什么权力求死？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要面对更多的痛苦和愧疚，比死还难受。我转动眼珠，呆呆地看着他，无论他说出任何一种折磨我的方法，我都毫无怨言的接受。
　　他也在看着我，双眸平淡，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良久，方道：“你休息吧。”说罢转身出去了。
　　我抱着膝，泪眼朦胧，愧疚和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期间宫娥拿来食物要我吃一些，我很饿，但我什么都不想吃。饥饿的感觉让痛苦有了实质的感受，没有了水珠，由于哭泣造成的严重的水分流失开始在我身上显出其后果，我的咽喉痛得呼吸都难受。
　　躺了整整一天，从宫娥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我身处皇帝的寝宫。我在书房极不雅地哭得晕倒之后被抱到了这里。我的身份如此的微妙，又正好出了事的时候，我在皇帝的寝宫过夜，外面的人会怎么说我？
　　我不在乎了，也不必在乎了。闯了这么大的祸，就算能活下去，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了。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晚上，皇帝回来了。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时我还是颤抖了一下的，随即又觉得不必。我怕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必要害怕？这个房间大得过分，但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他说的话，他做的睡前准备。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如果流月的死也是一场梦，多好，我愿意拿我的一切去交换！
　　我脸向里装睡，听到他问起我，宫娥说我一天没有下床，水米未进，然后他的脚步声就往这里来了。简直来不及闭眼睛，我就被他抓了起来，猝然面对他的脸，他脸上还是没有喜怒，他为什么不为流月难过？为什么不对我发脾气？我不懂，我不明白。
　　“怎么？你想饿死了事？”
　　我居然怕，居然颤抖着，几近哀求道：“不，不是……”只是吃不下，只是想惩罚自己。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
　　“不，不够。我不是……”我不是想这样就能逃脱责难。
　　他皱了眉，“那你这又脏又惨的给谁看？”
　　我闭上眼睛，“对不起。”
　　他把我丢给宫娥，“把她弄干净，再让她吃点东西。”
　　流浪猫一样让宫娥侍弄一番，穿上轻飘飘的睡袍，镜中的我出奇的苍白脆弱。我不敢看这样的自己，就算身受重伤，贫困潦倒的时候我也不曾如此。走向卧房的时候我终于开始紧张，觉得自己像待宰的猪羊，我抗拒着，停下了脚步。
　　宫娥笑了笑，“大人这几天就睡旁边的小床吧。皇上睡得轻，大人晚上起夜可得轻些。”
　　我不克遏制的想流月，想她小小的脸，天真的模样，一身的娇宠却没有被宠坏。想起她很庄重的说要为洛桑王族做一件大事，要为父皇分担烦忧，想起她自豪的样子我就心如刀绞。我恨我自己，也恨皇帝，更恨保护她的官兵们。我当初就该跟着巫泽他们一起逃走，跟着他们去月晨宫，就算我无法阻止他们救人，也能告诉他们不能对流月下手。我真该死，我为什么要留下？难道我还指望能洗脱嫌疑，回去舒舒服服的当我的监察使，当妃后吗？我究竟是多么自私的人啊！
　　啊，我怎么还是这般愚蠢，我就不该让承钧去调查此事！不管有多充分的理由，我都不能允许任何人损害这个国家的利益。不管我多不情愿，毕竟身在高位，一举一动都可能带来无法估计的后果。
　　不知哭到什么时候，感觉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便被人叫起床。皇帝的寝宫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醒了，宫娥们忙忙碌碌，正在给皇帝做着上朝前的准备。皇帝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过来。”我走上前去，不知他要我做什么，他身边的宫娥忽然把她手上的衣服递给我，难道要我给他更衣吗？
　　他倒是很自然的接受了。皇帝的朝服很繁琐，在宫娥的小声指点下我才完成这个工作。我不禁奇怪，难道他是想让我当他的侍女吗？若这样就能抵消丧女之痛，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他注视我的眼神平静如常，我却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迅速地垂下了头。
　　他上朝后，宫娥拿来一套衣服要我换上，可那并非是宫女的服饰。我什么都不想过问，乖乖的换上了。与此同时她们开始收拾床铺，看样子也不打算让我继续睡下去。听她们一番摆布后，我无所事事，众目睽睽，要我卷缩在椅子上垂泪吗？还是窝在墙角装可怜？
　　看到他摆在房中的琴，果然如流月所说，和师父送我的那把一模一样。我翻转琴身，琴背也篆有师父的名号：辘山居士。这是师父亲手制的琴，他制的琴极少，也绝不会轻易送人的。这把琴是师父送他的吗？师父也是天外客，也曾在帝都任职，当年曾倍受先皇器重。要说这把琴是当年的当朝重臣送给他这个王爷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听着那熟悉的音色，想起流月和我说的要我的琴的缘故。
　　宫娥忙过来道：“大人莫碰。”笑了笑，似乎想显得友好些：“这是皇上的爱物，寻常我们连灰尘都不可以擦的。”
　　我道了歉，“这把琴音色也不算上佳，怎么皇上如此珍爱？”
　　“这可不清楚，只听说是皇上的师父送的。师父送的东西，徒弟能不珍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