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29、第二十九章

　　春考照旧选出一百五十名佼佼者进入殿考。皇帝会出现在殿考上，以示对读书人的重视。这一次他把我也带上了。我知道他这是在昭告天下对我的重视。
　　我讨厌任何正式的场合，讨厌穿朝服。头饰重得感觉脖子都要断了，沉重的耳饰让我连转头都害怕，生怕我的耳朵被生生的撕裂。我也参加过殿考，知道皇帝出现在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只好忍耐着。
　　一百五十名佼佼者里竟然有两个女子，年纪甚轻，面容姣好。在一堆男人里特别的显眼，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出来后，皇帝和我说：“你若喜欢，给她们垫底的名次，送到北辰宫给你当女官如何？”
　　我的心蓦然一动，忽然想起曾经和辰溪的一段类似的对话，沉浸在遥远的记忆中那些甜蜜和哀伤里，我也就懒得去维持我的冷淡和抗拒，只看了他一眼：“就像你当年对我那样？”
　　他竟然微微的勾了嘴角，“你和她们不一样。”竟然有几分辰溪的模样，我不由得看呆了。不一会意识到我的失态，慌忙转向一边。他们虽非父子，但也有很近的血缘关系，长得像很正常。辰溪再过几年估计会长得和他差不多吧。我想。
　　回到北辰宫，小环很开心的迎过来：“大人回来了？今日倒早呢。”
　　我随便应了一声。她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大人今日没去刑部，掌刑大人让人来打听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看起来有要紧的事呢。还有，刑部常在卫华大人也持拜帖来，说不日要来拜访呢。”几日前升她当了管事，她还真是有精神，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我还真是找了一个流裳一样的麻烦。
　　她还跟着，“皇上早些让人送首饰来给大人，现在放在大人房中。”
　　我蹙了眉头，“首饰？”平白无故的送什么首饰给我？我又不喜欢戴那些重重的东西。
　　“听说皇上让人给流月公主打首饰的时候也给大人打了一套。”小环有些好笑地：“皇上是把大人当公主来宠爱呢。”
　　我拿起一支黄金打制的发簪，虽然不是很喜欢首饰，但这盒东西打造得实在是精致无比，连我也忍不住多把玩了一会。
　　“大人，这些首饰出奇的精致吧。”
　　“嗯，还行。”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工，精致些也是寻常。
　　“这些可不是寻常的工匠做的呢。”她神秘兮兮地：“这些是魔法工匠做的，他们做东西很快，但是一年只做那么几件，皇上的妃子们也不是个个都能有的。”
　　“魔法工匠？”我有些诧异，“我怎么没听过？”
　　“我也就是以前当了一阵子公主的侍女才知道的。他们的可神秘了，听说是怕被魔法院的人看不起，所以从不露面的。”
　　我来了兴致，“有这等事？倒是有趣。”一个想法在我脑中迅速的成型，着实让我兴奋了一场。
　　刑部也不用我天天去盯着，有我这个监察使在，下面的人办事战战兢兢的也不好。只要偶尔过去翻翻记录，检查一下工作就可以了。我的权力虽然比掌刑大，但是出了什么事有掌刑顶着，要有功劳，也可说是我监管有方，要糊弄过去还是很容易的。
　　一早就让人准备好，我要到宫城去。才要出门，侍女来禀，说卫华来了。我才想起昨日小环说过他递了拜帖，要来拜访的事。我想不到他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正式的来访。皇帝安插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刑部，卫华就是其中之一。那些复查案件，制定策略的事就是他们负责的。我们在刑部接触得也不多，私下里见过几次，那几个人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卫华。要说能力和洞察力他倒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为人太傲，一向以这个小团体的头目自居。在皇上面前也是一副代言人的模样。最让我看不惯的就是等级观念很强，看不起平民，看不起魔法师，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模样。
　　这种人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这种人不管多有才华，难以相处的话我也是不想招惹的。
　　卫华见了我，起身行礼。我答了礼，笑道：“昨日仆从递了常在大人的名帖过来，我还不敢相信。常在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儿做客？”
　　“监察使大人取笑了。上次小议后，下官就想来向监察使大人讨教。”
　　“哦？”我有些奇怪，“言重了，我何德何能……”
　　“都是为皇上效力，下官认为观念不统一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我轻垂眼睑，掩住了眼中的惊讶，“常在大人说得有理。”心中更讶，他究竟是来干嘛的？我可不认为他会和我统一什么观念。难道是想拉拢我？可我没有什么把柄，更没有什么利益诉求，他拿什么拉拢我？
　　“监察使大人的想法一向很特别，从前下官就有所耳闻。理事司的建立，一开始下官还以为是个玩笑，没想到竟然让监察使大人弄得风生水起，也难怪皇上如此的器重您。”
　　我丢下我的事留在这儿，可不是为了听他拍马屁的。“旧事休提，常在大人今日前来是想和我统一观念，只不知要如何统一观念。”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不耐烦，立刻进入了正题：“那日监察使大人说的话下官有些不明。皇上就算想建立一个太平之世，也应该先把权力集中在手上，现在捉襟见肘，如何能建立想要的清平世界？”
　　看来这个世界是没办法讲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了，在他们眼中，魔法师能载舟亦能覆舟。涯之国控制魔法师的方法好些，周边国家的方法不是以暴制暴就是高职位高薪讨好，平民百姓的死活不在统治者的考虑之内。什么太平之世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一个笑话。
　　我忽然觉得魔法师也许是这个世界最麻烦的存在。
　　但转念一想，就算没有魔法师，也有巫族蝶族羽族之类的有着特殊能力的群体，终归是麻烦。
　　我并不想说服他认同我的观念，毕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价值取向完全不一样。但也正如他所说的，如果观念不统一，以后麻烦不断。别的不说，且说现在我在刑部，我的理想就是真正的严明律法，让这个国家的平民百姓有法可凭依。但他们只在乎是否能借机除去老派贵族，把皇权集中，可能行为方式会和我背道而驰，将我的辛苦毁于一旦。
　　我并不认为我能和他统一观念，只是，他既然问了，我就和他说说我的观点也无妨，毕竟，皇帝也不希望我们这群人老斗成个乌眼鸡。
　　“常在大人所说也不无道理。但是人心向背，决定了国家之盛衰。魔法师只可定国，怎可安邦？维持一个国家日常生息的，是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统治者或可用武力驱使他们，却无法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这个国家的繁荣而战。”
　　卫华沉吟一会，并不搭腔，看起来好生困惑。我见他并不像是一心想反驳我，想要我遵从他的想法的样子，更是吃惊，不知他今日此来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顿了顿，续道：“民心若失，如大厦将倾，就算皇上能呼风唤雨，又能怎么样？重新建立对这个国家的信任，也许比集中权力更加的困难。皇上的志向绝不在集中权力者一点上，常在大人怎会不知？”
　　“这……”他有些动摇，“下官没有想到这一点。”难道他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从我这儿得知皇帝的意向的？他又道：“监察使大人从前是平民？怎么对平民的想法这么的清楚？”
　　我从前何止是个平民，还是平民里的底层。流浪的那些年，我吃尽了苦头，也知道了那些和我一样无力的平民是怎么看待国家的。在他们眼中，皇帝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地主，官员的意义只在于来向他们收取地租。但是，土地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几千年的土地，本来就不该属于皇帝的。
　　“我是平民，现在的监察使，将来也依旧是个平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希望我将来的平民生活可以过得好一些。”
　　卫华意味不明地笑了，“监察使大人怎会成为平民？如此的胸襟和见识，正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我的笑容凝住了。
　　我去感谢皇帝送我首饰，皇帝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会为这种事感谢我的人。”
　　我笑了笑，没错，我的确不会为这种事感谢他。“我想见魔法工匠。”
　　他眉头一蹙，“刑部那边的事不好好做，又想什么新鲜花样。”
　　我寸步不让：“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标本兼治。”
　　他沉吟一会，“好吧。别把他们吓着。”
　　我有些不服气，我很凶吗？我长得很可怕吗？我自认为我还是很容易和人相处的，怎么会一见面就吓着别人？
　　魔法工匠所住的地方隐秘非常。马车在河道山林间转了半天，转得我头都晕了。两座山间一个掩映在绿荫间的小院。进得门来，里面另有乾坤。院子不大，守卫的兵士不少。仆从带我穿堂过户，走着走着竟然进了山腹。
　　什么人好好的不住在阳光底下要住潮湿的山洞？
　　进了山洞，引路的仆从告罪：“下面的路就请大人自去，下个洞口会有人接应。”
　　要不是早就知道这里住的只是几个工匠，我还以为关着什么掌握着国家机密的重要人物呢。
　　下个路口果然有人等着，是个干瘪到不行的老太太，佝偻的背，瘦成一小把的身体，仿佛风一吹就会风化。她看着我身后跟着的诺尘和流裳，不说话，也不带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让他们留下。老太太这才带我继续往前走。
　　见到了魔法工匠，我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说那句话。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脆弱得超出了我的想象的人。重重严密保护也无法让他稍为放松一点，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惊惧地看着我。
　　他怀里搂着一个同样苍白，病怏怏的女子。女子轻轻挣出他的怀抱，温声道：“这是皇上派来的特使，来和你说几句话。”
　　他看了看我，忽然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子轻笑道：“她不会伤害你的，你放心吧。我先出去一会，你要乖。”那女子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轻声对我说：“大人，不要看他的眼睛就好了。”
　　等女子出去，我微笑道：“你就是魔法工匠齐连吧，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我今天还特地戴了一支在头上。
　　他盯着我，忽然欣喜地：“九霄佩，皇后。”
　　我下意识的想否认，但看到他脸上的期待和强自控制的惊慌，就没有辩驳。
　　“你认得这个？”
　　“九霄佩，皇后。皇后是好人。”这几个魔法工匠都是前皇后带回来的，也许在他的意识里，皇后都是好人。我提出要看他怎么制作首饰的，他没有拒绝，很开心地拿出一大叠设计图给我看。
　　他简直是天才，每一个设计都很完美。但他本人却不满意，喋喋不休的和我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忽然转头对着我，喃喃道：“我要给皇后做配得上九霄佩的首饰。”
　　我真不忍心告诉他其实我不喜欢首饰。谢了他，随口嘱咐一句：“别做那么重啊，我喜欢轻巧的。”
　　另外两名工匠没有那么敏感脆弱，但其中一个完全不说话，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出得门来，虽然只是谈话，但我觉得累极了。上了车，我看天色还早，就让人驾车去理事司。流裳开口道：“大人还是先回北辰宫休息较好。”
　　这是她成为我的私人守卫之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没有理她。
　　凌泽见了我有些意外，“监察使大人怎么有空故地重游？”
　　我笑道：“怎么，不欢迎么！”
　　他微微一笑：“只怕我这些手下见了旧上司，就觉得我这个新上司不好了。”
　　落了座，他便询问我的来意：“监察使大人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是来向理事大人要几个人的。”
　　凌泽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流裳。“监察使大人想要什么人？”
　　我的旧部下我知根知底，就开口向他要四方使。凌泽无奈地笑道：“监察使大人已要去了我的副手流裳，又要走四方使，难道是想让我事事亲力亲为么？”
　　“不敢。我知道，流裳一人可顶四个，我把流裳留下，换走四方使，可行么？”
　　他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多问，也就同意了。我让四方使明天到北辰宫找我，就和诺尘出去了。走出理事司，一阵脚步声赶上来，流裳拦在我面前，抿着双唇，一脸的焦急。我看了诺尘一眼，诺尘识趣的走远一些。
　　“大人，我不能离开你，我要在你身边保护你，世上已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的紧张是那么的熟悉，但是我知道这份紧张背后不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也不是出于我们之间的情谊。“有诺尘在足够了。”
　　“若是遇上有备而来的法师，诺尘只怕也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拆穿她：“世上没有比你更合适的监视我的人选才对吧！”
　　她愣住了，脸色冰冷。我的委屈爆发出来：“我就奇怪，我的事怎么皇上知道得那么清楚，你给我种的防护结界原来还有其他的东西！呵，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我和部下们告别的时候你没有丝毫反应，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走不了的。”
　　“我现在已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我跑不了了，你也不必来监视我，请你发发慈悲，给我点私人空间吧。”
　　她的声音沉静得可怕：“你是这样想的？”
　　一时间我有些动摇，有些怀疑我自己的判断。我们经历的一切在我脑中一幕幕的闪过，理事司是我建立的，但若没有她，我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舒服。她教我做事，为我的粗心大意善后。为了让我像个“大人”一点，甚至不许我对她太好，太亲密。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就算不说什么，也是朋友一样的关系。她可随意进出我的生活，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调查她。我尊重她，信任她，所以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我只是没想到这份信任这么经不起调查。
　　夏梦寒说得对，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一个成名法师为我抛家弃国，她是皇帝秘密招揽的成名法师，那套说辞只是为了进入理事司，为了监视我。
　　“对，我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无法再接受一次背叛了。
　　她忽然出手，重重的打了我一巴掌，我被打蒙了，完全不知道她有什么权力打我。
　　突闻金戈之声，诺尘一言不发地直扑而至。
　　我大怒，“让她走！”自己却逃也似的离开，仿佛理亏的那个人是我。
　　我成了妃后，她没有来找过我，她成了我的私人护卫，没有向我解释过一个字。为着我们当初一同把理事司推入正轨的这份情谊，只要她给我一个理由，我都可以谅解，可她一个字都没有解释！
　　我已经无法忍受任何的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