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2、第二章

　　第二章
　　官兵闯入的时候我还在做梦，是噩梦，梦见了当年被背叛的场景。还梦见我在坑底，又冷又饿，他们的呼喊就在附近，但是我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答应。被拉下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紫言的尖叫声。定睛一看，不是寻常的士兵，他们都穿着银色的铠甲，戴着没有表情的灰色面具，是王城里只对皇帝负责的皇家禁卫队！
　　我定了定神，甩开抓着我肩膀的手，沉声道：“我是个读书人，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来人的话隔着一层面具，变得瓮声瓮气，却一下子把我打入冰窟：“好个读书人，你在殿考写大逆不道的文章，皇上震怒，派我们来抓你，有话到死牢里说吧！”
　　“不！”是紫言。紫言瑟瑟发抖，眼泪流了下来，眼中是让人心碎的哀求的神色，定定的看着我，伸手过来，却离我那么远。“青书，你不要丢下我。”话未尽，泪成行。我一阵心酸，但已无可奈何。禁卫兵推着我出门，我再回头看她，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紫言，紫言，你去找谦离，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身后传出紫言的哭声，一如当初我将她留在墨夕的家。
　　昨夜我们还在夜市看戏，买花灯，憧憬着未来。今日我就在肮脏的死牢，看着老鼠大模大样的在我面前走过。
　　我思虑良久，懊恼着我的大意和妄为。殿考不限题目，我就写了这些年在外流浪的所见所闻，对现在这个帝国的混乱状况进行了汇总，提出了改革建议。我有注意不让自己的言辞激烈，所提出的建议都很温和且现阶段可以做到的。更深的东西我没有说，我并不想哗众取宠一鸣惊人。
　　我怎么会想到那个皇帝连这个都不能忍，竟然直接把我打入了死牢？
　　也不知紫言在家里哭成了什么样子，谦离有没有在她身边照顾她。想到她露出的那个眼神，我心如刀绞，她是那么的怕黑，怕一个人，怕寂寞，怕被抛弃，可我就这样抛弃她了。无可奈何不能成为我的借口，我无能地抛弃了她。
　　以前我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他们对我下的手不够狠，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水怪送我的水珠就能发挥作用，帮我一点一点的修复伤口，维持生命。但这次，砍刀一落，身首异处，我的幸运就此完结了。
　　我怕死，怕的要命，我欲望不多，但是珍视我的生命，我会感激每天的阳光和空气，就算被人当成路边的野狗来轻贱，我也不曾有过放弃生命的打算。
　　现在，我的命就要被我无知的才能断送了吗？
　　不知在死牢呆了多久，拜那颗水珠所赐，我可以不吃任何的东西，也就记不清狱卒送了多少次饭了。
　　长久的等待让恐惧渐渐的消失，迫切的问题不再是生或者死的问题，而是极度的无聊。每天盘算着日子如何过去，实在是一件很恼人的事。我也渐渐的不去想紫言现在怎么样了，因为想也是无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死亡和好好打发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
　　在晦暗的牢房醒来，忽然发现面前多了几个人，心中一惊，第一反应是：我的死期到了！
　　定睛一看，来人是见过几次的本期主考。主考大人依旧是那么严肃，庄重，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我。
　　“看来你在这死牢也过得很舒服！”
　　忙起身行礼。身上那身白裳早成了灰裳，但礼不可破，就算死，我也要有尊严的死去。
　　“皇上要见你，你跟我来吧。”
　　我一时惊讶莫名，难道皇帝会对每一个要死的人施以如此的恩惠，让犯人在死前看清楚是谁下命杀了他么？主考大人先带我到一处干净的厢房，几个侍女为我洗沐更衣。出来时，穿着殿考那天一样的灰衣白裳，长发梳得齐整，端端正正的系着发带。再见主考大人时，他眼中的清冷有些动摇，我心中豁然明朗。
　　这定是不杀我了！
　　一时喜出望外，又有些忐忑。这番去见皇帝，定然不再是无所谓好不好的殿考了，若是回答得不好，说不好今日就是我命丧之日。
　　书房内忙忙碌碌，掌书在案前对各地的上书进行分类整理。需要立刻裁决的就送到皇帝案前，需要商议裁决的放在右边，暂缓裁决的就放在左边，不需要皇帝裁决的交由掌信备案，然后分发各部。几个内侍看着掌书们工作，掌书们就像被监视的嫌疑犯。
　　皇帝案首端坐，聚精会神的在看着一本上书。听了主考大人的问礼方抬起眼，淡淡的扫了我一眼。
　　“是个女人。”
　　我只好低下头。历期春考都有女性参加，也有女性得到过很好的名次，只是女性的为官之道会比男性的更加坎坷，所以没有多少女性能当上大官。春考举行上千年来，只有一位女性夺得春考第一名，一路官运亨通，直至官至宰辅，位极人臣。只是传说中那位女性的晋升之路不大光彩就是了。
　　只听皇帝清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听说你数场考试都拔得头筹，只因你是女子，刻意的压低了你的名次。”
　　这我倒没听说过，此时讲给我听是什么意思，我也猜不出来。
　　“兴许批阅大人们怕学生仕途多有坎坷，刻意为之，倒也是一片苦心。”
　　头上一声嗤笑：“你倒是不谦虚。”
　　“皇上金口玉言，说出的必是事实，学生怎敢假意谦虚？”
　　头上沉默了好一会。我忍不住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他点头道：“难怪。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敢写出那样的文章。”
　　我又不知要如何回答了。但看起来他是不打算杀我了。
　　“以你的才能，本该受到重用。但你大言不惭，胆大妄为，就革去你的功名，不许再参加春考。”
　　我低下头来，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这条路断了，但至少保有性命，还可以和紫言过安稳日子。
　　“你就留在王城，当一名掌信吧。”
　　我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不再看我，挥手让主考大人带我出去。
　　我梦游般跟在主考大人身后，主考大人说着他如何的跟皇帝叙述我的优秀，请求饶我一命。我机械地说着感激的话，一再谢他的活命之恩。掌书掌信，名称听起来很威风，和掌兵好像差不多，但级别和待遇可是天差地远。掌兵是一座城市的指挥官，掌握整座城市的兵力，掌书掌信和宫女内侍一样，说白了都是仆人，只是掌书掌信会接触到机密，又和皇帝朝夕相处，所以有此雅称，但是行动不得自由，与人交接要清淡如水，一旦和谁过从甚密，轻者不过是革去职务，坐几年牢，重者可惹上杀身之祸。
　　像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若不留神，当回普通百姓的可能性是没有了，最大的可能是直接拉出去杀掉！
　　掌信的工作极其简单，只是把那些不需要皇帝过目的上书摘其大要，录在言册里，再注上年月日就行了，说白了就是个抄书的。工作虽简单，却可以见识大量的地方情况。由于重要事件都被掌书过滤了，到得我手上的几乎都不是大事。我每天就埋首在某地涝灾，请求赈济，或者是某地粮盐涨价，请求平抑之类之类的繁琐事务里面。
　　我能看到的最大的事件就是某地某地，某姓贵族如何的巧取豪夺，鱼肉百姓，暗养法师，亲兵，所图不轨等等。这些应该算是大事了，却被丢到掌信手里，随便备案，然后丢在一旁，连发到某部去处理都不必。
　　新晋贵族不管怎么受人尊敬，又怎么比的了老派贵族呢？土地，财富都在他们手里，他们还拥有数千年前的皇帝给予他们的特权。是以皇帝不过问，也没有必要让下面的人过问了，连过场都没有必要。
　　这就是这个国家混乱的根源之一，也是我在殿考上提到过的问题之一。皇帝对这个问题弃之不理，也对我弃之不理了。我本就没有什么欲望，当掌信也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是不能出门，不能见紫言和谦离让我很是难过。掌信不但不能和他人交往过深，更不能私下和他人见面，收受任何礼物，和坐牢也差不多。
　　事务无聊，且战战兢兢，我不由得有些烦躁。幸好掌书掌信众多，早上送来的上书到得下午基本上全部分类整理完毕，这时候我们就可以下工了。
　　只是下了工也无事可做。不能和人多聊天，也不能出门，我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写字画画，生活极度无聊。我从前就不喜管束，到了这里，十数年的流浪生活让我远离束缚，更加难以适应如此禁锢的生活。
　　我很想和紫言谦离联系，告诉他们我的近况，如果可以，最好把师父送我的琴捎进来。这样无聊苦闷的生活要是有琴作伴，一定会好很多。但是监管大人断然拒绝了我的要求，并一再的警告我不要和他人有过多的接触。我听说掌书掌信做的最长的做了五十年，五十年里完全没有正常的生活，没有人际关系，不能聊天，不能外出，只能机械的去遵守那些要求和规定，那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五十年，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并不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但是足够让一个人完全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
　　把人性完全压制，抹杀，只留下木然的躯壳，等到他们脱离这份工作，要怎么回到正常的轨道？
　　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监管大人注意了我很久，终于走上前来，敲了敲我的桌子，拧眉道：“青书掌信，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掠过我案上摆成一排的言册。
　　一般来说，备案的上书是不分先后的，摘取大要，写上日期和上书者的名字，官位就可。一本言册写满才到下一本。
　　我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我发现言册摘录的东西很乱，不方便皇上日后查找，所以对上书所言之事进行了分类，再在封面写上日期，日后就很方便查找了。”我看他眼中并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些许不耐烦。
　　“你不要乱了秩序！”
　　“是，我负责的言册我自己收好，不会打扰别人的工作的。”
　　他并没有反对和呵斥，我松了一口气。经过了殿考，我知道我最好不要多事，免得惹祸上身。但是这样机械的生活会把我逼疯的！所以，只要在安全范围内，做出一点点微小的改变和努力，让我的工作能稍微有意思一点，有挑战性一点，我都要尝试一下。
　　现在看来，这件事并没有触动安全底线。我开始考虑着要不要问问看我可不可以在言册里画上插画，让它们看起来不至于那么沉闷。
　　仔细一想，这些言册一般不会有人来翻看。如果有人来翻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查底账来了。我不认为他们看到里面的插画会心情愉快。
　　现在，至少我心情愉快了！平淡无聊的工作由于有了些许难度，变得稍微有趣了一点。放慢速度，欣赏下各位大人的文笔和一手好字，也是不错的体验。
　　这个国家或许有许多的不好，但是对于言路的保护做的很到位。各地官员上书陈事，只需把上书交给驿站内的言丞，言丞便一路护送至帝都，直至交到陈言司。言丞和陈言司独立于各部，官吏的选派认命由皇帝直接负责。听起来好像也很了不起，但是，陈言司是没有任何权力的，他们只是保证任何一道上书能呈上皇帝的书房。陈言司最大的好处就是俸禄很高，比同级的官员高了三倍。陈言司的人不需要识字，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才能，更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只要身家清白，没有任何的亲属当官，老实，认真，一丝不苟就可以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这样的条件真的很诱人。每次招募言丞，竞争者众，择优而取。
　　上书到达皇帝的书房，又经过和外界几乎没有联系的掌书掌信之手，到得皇帝手上的应该都没有掺杂水分了。
　　一天我看到一本上书，是落风城掌兵武城的上书，说落风城流民叛乱，他派兵镇压，斩首几何，云云。
　　我全身发抖，愤怒，恐惧，铺天盖地。这个名字我永远不会忘记，忘不了我双手的痛楚，更忘不了他是如何的“平乱”！
　　当年，我曾流浪到落风城，打算找一份工作积攒点金钱再继续寻找我的朋友雪明。没想到落风城竟然有一家琴店，里面各式的琴优雅的挂在墙上，矜持的反光。我在店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店主要不要店员。店主狐疑的打量了我很久，我满面通红，手足无措，但他没有出言赶我走，我不想放弃这个大好的触摸琴弦的机会，便壮着胆子开口，请他让我试弹一曲。
　　一曲终了，我被留了下来。在这个国家，会弹琴的和能读书的一样，不是贵族就是富甲一方的富人。琴者传艺也有限的很，很多贵族有心要学琴，装点装点门面，也未必能找到传授者。这些价格不菲的琴通常也就沦为宣示身份的装饰品了。
　　我的世界里琴不是什么稀罕物，在来这里之前就学过一些，在墨夕家工作的时候也跟着他学了一些，没想到终有一天要以此谋生。
　　自我来后，琴店的生意明显好了很多。从前琴店是门庭冷落，幸好这些琴利润极高，店主也不缺钱，开这家店子不过是个人兴趣，但是生意好总是好事。贵族和富人们就冲着这优雅的弹奏姿态，也不介意掏钱让自家再多一件装饰品。也有人邀我到他们府上当乐师，但被我一一回绝了。我知道在大家里做事有诸多的规矩，我还要去找雪明，不想被管束。
　　直到遇到了武城。
　　武城是个粗人，根本没有来过琴店，也没听过我弹琴，只是听说落风城来了一个琴者，便派人将我捉到府上。我一再的声明我不想在大户家里工作，但他置之不理，高兴了就打哈哈说哪天我想走了还是可以走的。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并不打算放我走。
　　他家已经养着好些乐师，笛，萧，钟，鼓，不一而全。但他本人并不热衷听乐师演奏，他最热衷的是有客人来的时候叫我们出去表演。表演时还不能露面，得隔着一层轻纱，一层竹帘，听说是讨厌让客人看到他豢养的乐师。
　　他还讨厌任何男人看到他的妻子，女儿，讨厌任何一个仆人请假。他是个控制欲过强的人，他绝对不会放我走。
　　掌信的工作只是把可以丢给下面的人解决的上书备案，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是以不会有人盯着。
　　我悄悄的把武城的上书压到一本言册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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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