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喊杀声，妖兽的咆哮声还响彻天地。人们纷纷从藏匿之处走出，在屋顶，院子里，在沦为废墟的街道上，在瓦砾和血污中看着东方的战场。胜利已经是必然，恐惧结束了，绝望结束了，是享受光荣和欣慰的时候了。整个帝都或许只有我一个人，将那即将得到的胜利抛在身后，仓皇地往相反方向赶。一步一步，越走越快，我想奔跑起来，又怕，怕那么快见到，怕那么快面对那个事实。
　　不，我不信，不管总管说得多么的详细，我都不信，我不愿信啊！
　　妖王那全力一击，万法寂灭阵无法抵挡，猝然破裂。阵法破裂的反震给妖王造成了不小创伤的同时，阵中诸位也受到了反噬，其中以阵眼中的流月受伤最重。她颤抖着，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全身的皮肤迅速的变黑，长满了恶心的脓包，七窍流血，站立不稳，可她依然没有退下，从那身掩盖了她那绝世美貌的黑袍中伸出双手，一双已溃烂不堪的双手，再一次的尝试着竖立万法寂灭阵。
　　原本阵法是不可能被击破后又迅速的竖立的，妖王汇聚天下元素之力给万法寂灭阵致命一击的同时毁了此阵却又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可能，那就是，此时，此处汇聚着极为浓厚的元素之力，那些五色流光甚至还未消散，云霞般散逸在这座城中。上天垂怜，那些只有一个人的特殊种族并没有人死亡，阵中重伤和死亡的人被迅速的抬下，换上新人，只要阵眼中的流月还能施术，万法寂灭阵就还有可能竖立起来。可流月已经站不起来了，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倒下，那个娇小的身体已经站不起来了。此阵若破，受反噬最严重的便是巫族，他们主导了这个阵法，等于是这个阵法的灵魂，自然也受损最大。外围的十名巫族成员不是重伤就是身死，全然被换成新人。
　　流月的位置也不是非她不可，月晨宫中的诸人正要上前替换，可随后一道白光过去，强自撑起守护屏障的月晨宫诸人与守护一旁的特殊能力者随着半个宫室的建筑悄无声息地汽化，只留下点点飞灰。
　　没有人可以替换了，前线战场中或许还有些巫族成员在，可临时去找已经来不及了。万法寂灭阵再不立起，整个帝都根本承受不住妖王的几次随手一击。
　　这时，皇帝站了出来。洛桑王族这一支巫族支脉和以巫泽为首的巫族本家不一样，三千年前，为了操控数量庞大的魔法师，洛桑王族以女子为祭，将举族的天赋之力集中在女子身上，只有经过特殊祭炼的月晨宫诸人才能获得原本就属于她们的天赋之力。洛桑王族的男子，享受着以此为基础的安宁和富贵，很久以前，就丧失了力量，变得和普通人无异了。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漫长的岁月中，也曾出现过一两个不受此控，依然带着天赋之力的男子。
　　幸而不幸地，皇帝就是这种万中无一的情况。他的力量和巫泽这个族长无法比拟，甚至连巫泽族中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都比不上。但不管多微弱的力量，都是神之代言的神圣力量。
　　他站了出来，走到阵眼处，将那个已经神志不清尤自紧握双拳，一脸拼命之色的女儿抱在怀里。金色的微光从他身上漫起，随之流入地下，繁复的阵图以他为中心，金色的光流水般流遍阵图的每个角落，原本消失了的金色光点从土地中升起，连带着一层轻盈透明的防护罩，牵引着，升腾着，慢而坚定地，再一次将这座城，将人族最后的希望护在里面。
　　阵眼之所以冒险让流月主持，是因为处于阵眼之人消耗巨大，若非经过特殊祭炼的圣女，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辰煜就没有坚持多久。
　　万法寂灭阵又一次破了，可是已经不要紧了，这座城无恙了，人族无恙了，妖王败局已定，璇歌已将他狠狠地击落于地，第一次，终于骑在他头上，终于不再受他胁迫，终于，可以自由了，微明召唤出来的上古妖兽，将妖王部族的妖兵压得死死的，不管是妖兵们的魔法打击还是他们召唤出来的其他妖兽的打击，在它的面前都不值一哂，它带着人族的力量，和倒戈相向的岩雪部族，将妖王部族一路驱赶追杀，远离了帝都，一路往旧关方向去了。
　　人族的未来无恙了。
　　只是，他倒下了。
　　我不是不知道力量不足强行主持阵法会是什么后果，我知道的，我十分清楚，可我不信啊，我不想信，也许，也许他会不一样呢！也许，老天垂怜呢！
　　宫室已经破败不堪了，整个前宫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巨坑。就在大殿之后的他的寝宫也随之消失了，还好，栖凤宫还在。那个我们度过了无数日夜，无数次在那里或是欢喜，或是怄气，或是无言的栖凤宫还在。路旁的梅花还在，青色中掺杂着大片血色花朵的湖石还在，静立在花圃中的风灯还在。一路穿堂过户，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可又是那么的陌生。推开房间的大门，掀开层层帐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胆战心惊地走向那静卧的身影。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变得那么瘦，皮肤发黑生满了脓包，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掺杂着根根银丝。不是，这不是他，我的辰煜，虽然年纪比我大很多，可从来不显老，从来都是神采奕奕目光锐利。
　　不是的。可我为什么还是扑到他身上，泪落如雨？
　　随侍在旁的大臣默契地出去了，把满屋子的痛苦和沉默留给了我们。
　　我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痛，为什么眼泪已经湿透了我的脸又一点一滴地湿透我的衣襟，可我还是哭不出声音来？
　　一只手落在我的头发上，熟悉的呼唤声：“青书。”
　　泪眼朦胧中，看见他睁开了眼。
　　“辛苦你了。”
　　“不！不！”我恼恨地锤打着太阳穴，悔恨不已。可我究竟在悔什么呢？悔没有早用微明的召唤师的力量，昭告璇歌是叛徒，逼他提前和我们联手对抗妖王？我们明知道阵法若破，阵中诸人必定受到反噬，我明知道的呀！我是在用他们的命，换一个能保留实力必胜的机会，保胜利后还能和以璇歌为首的岩雪部族相抗衡的力量，可我唯独没有保流月，没有保他。我多恨自己，可我又怎能说出悔这个字？
　　他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温暖有力了，却比任何一次都让我顺从。“青书，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只有一点，请你答应。”
　　“你说。”我知道他是在交代身后事，不交代完毕，他就还是这个帝国的皇帝，就还肩负着为君王的重任。
　　“此战后，山河残缺，满目疮痍，虽然在你的筹谋下，涯之国依然保留着最为强大的实力，可重振涯之国依然是个艰巨异常的任务。辰彦年幼，必不能担当此任，皇位只能传给辰溪。你一定要把辰溪找回来。”
　　我泪光流转，心里又苦又涩。此时此刻，我们还是防着，算计着。是啊，奈何我们身在高位，我们本就没有多少尽情爱恨的权利。我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抚着小腹，重重地点头：“你放心，我答应你，我必定扶他登上大宝，继承正统！”
　　他松了一口气，“有你此言，我就放心了。大哥的东西，我也终于还回给他了。”他的眼神忽然柔软了起来，反手握住我的手，满目情深，“青书，此生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早些遇见你，没能全心全意的待你。”他叹息一声，“如果能等等你，再等你一会就好了。如果能把所有的情爱都留给你，你也就不会一直那么伤心，那么落寞了。”
　　我的心如遭雷击，一时间，过往的一切涌上心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明明那么近，两颗心却永远无法触碰到对方。他知道的，他一直是知道的。我的怨恨，我的冷漠，我的刻意走远，全都是因为他给我的爱有残缺。他毕竟是皇帝，毕竟还有三宫六院，毕竟他儿子的母亲不是我，遇到我之前，他的感情就已分出去一部分了。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是接受不了的，是我被权势所惑，强迫自己接受，成婚之后我才发现，接受不的事情，再怎么强迫都是无用的。无力改变现状，也无法狠心地逼迫他独守我一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期待，不再靠近。
　　“辰溪对你的炽热我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们不试图出逃，我会成全你们，你也不会一直那么伤心，那么落寞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泣不成声，“是我来得太晚了，是我迟到了！”倘若我来早一点，比薇染早，比颜妃早，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了。
　　我泪眼朦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那只手的温度降低。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防备也没有怨恨了。“如果有下一世，我不会再迟到了。”
　　他微微的笑了，依稀是曾经清淡的温柔，“若有下一世，我会耐心的等你，多久都等着你。”
　　含着泪，我们相视而笑。把头凑过去，轻抵着他的额头，我从未有如这一刻的幸福和心安，上天啊，请你，让我再幸福一会，再心安一会吧。
　　让我不必算计，不必推拒，不必，打一场又一场的战役。
　　可为什么，他的皮肤越来越凉了？为什么天越来越黑，堂堂的栖凤宫，越来越冷了？
　　欢呼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次第传开，最终化为举城的欢呼。帝都每个角落仿佛都在笑，都喜极而泣，不管认识不认识，人们相互拥抱，用力地拍着对方的背，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水。
　　“胜利了，终于胜利了，妖王死了，我们胜利了！”
　　有人抱着锅或盆，敲打着，满城欢跑，“胜利了！万岁！胜利了！”
　　连病榻中虚弱待死的伤着也挂着欣慰的笑容。
　　是不是整座城，只有我没有笑，没有欢喜？
　　妖王陨落，唯一的完全体璇歌成为新一任妖王。从老妖王陨落的那一刻起，其他部族就瞬间动摇了，不多时便也倒戈相向，进一步加速了妖王旧部的灭亡。终于在旧关外，全歼妖王旧部。后来，听在场的魔法师说，妖族统帅临死前说，妖族的族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妖族的未来不是那么好守护的。也不知他所指为何，不过我们都不在意了。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妖族上百部族，召集了数千万人马，但是以消耗人族阵法的炮灰为主。再强大的阵法，都经不起妖族数百万数百万的炮灰消耗。除却这些数量庞大的低阶妖兵，死在涯之国地界内的妖兽数不胜数，便是引为主力的高阶妖兵，在最后一战前，除了被前任妖王留置的精英，其他的几乎都葬身战场，上百部族，被灭族的不下十数个。妖族先是踏平了曼罗国，在晴无城受阻后，听信岩雪部族的首领，新任妖王璇歌的蛊惑，转道从西方恨天山进攻。遇到涯之国的西方防御线后转道更西的西方诸国。毫无准备的西方诸国被他们杀得尸横遍野，满目焦土，不得不投靠涯之国和西方大国湘国。涯之国和湘国两道战线形如一只大口袋，将妖族包裹在里面。东西两条战线地域太广，进可攻退可守，不利于妖族肆虐。又一次的在璇歌的怂恿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将覆盖整个曼罗国的超级大阵打破，妖族自东方坦途大举入侵。涯之国自晴无城到帝都，数千里沃土沦为地狱，数不尽的平民百姓命丧异族之手。对于妖族而言，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利益为了生存，仅仅是为了杀戮，所过之处，妇孺不留。帝都久攻不下的时候，依然派出低阶妖兵绕过帝都，屠杀藏身于农舍山林中的平民百姓。涯之国处处白骨，夜夜鬼哭。
　　涯之国受此重创，其他各国自然也不能保全自身，除却留在帝都的百姓，只有零星的藏身山野的百姓得以存活，至于一国依仗的魔法师和军队，幸运些的还能组成两个连队，不幸的，连一个班都组不出来。相对而言，涯之国的情况好的多，但和曾经的繁荣昌盛却是无法可比了。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休养生息，需要很长的时间重新建立村庄，城市，将本族成员散布在这广袤而空旷的土地上。
　　这是一场没有获胜者的战役，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人族和妖族的和解仪式定在三天后。双方订立契约，两族倾尽全力，重新竖立禁线。这一次，我们不会像太祖和大贤者对这条禁线如此笃信了，妖族既然有办法破坏一次禁线，单方面的让禁线失去效用，就有办法破坏第二次。没有永远的和平和安宁，这场悲剧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这条禁线，哪怕是一道极易推倒的土墙，也好过赤裸裸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禁线重新竖立后，新任妖王璇歌立刻带领残部回归光森林。他们好像一刻都不想在人族的地域中多待，要不是我无法出席，战争一结束，他们就要急着开始和解仪式了。
　　和解仪式在曼罗国边境的东林村举行。妖族骑着巨鸟落下，人族在风系法师的携带下，足不沾尘地到达会场。冬去春来，空气中开始隐约的湿润温暖，当年我们分开的那个山坡绒绒绿草，便是鲜血浸透一片死色的曼罗国，也开始有生机浸染。
　　我一身重孝，当先落在绿草上。从光森林吹来的风激起我的孝带，两道雪白在空中飞扬。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我以为我心中会有涟漪，很可惜的是，那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有很多疑问，我也有很多话要问，可忽然间，那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人活于世，有些事不必太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对和错。对如何，错又如何，怀着怨恨又如何？最终不过是各自活下去，各自安好罢了。
　　步履平静地走向他，却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打乱了步伐。低头瞧见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头白色的卷发，两只小小的角。那小小孩童抬起头来，水汪汪的清澈大眼，不知忧愁地自顾欢喜，小小的鼻头，粉嫩的裂唇，肉乎乎的长耳朵欢快地一抖一抖。
　　是念涯。数十年过去了，以妖族的寿命，他并没有长多少，依然是一只手就能抱起的小巧模样。我无言，只轻轻抱住了她。只一会，不顾他的眷恋，松开了他，只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向那个人。他还是微微的笑着，依稀是当年魅惑众生的模样，他如今可是满意了？虽然岩雪部族也受损不小，可至少自此后不再需要看人眼色战战兢兢了。妖王收买的内奸不管离他有多近，从此都无密可告，他可以想做什么都不用小心翼翼了。
　　他是满意了，作为旧识，我却无意为他高兴或怨恨。两厢对立了一会，相顾无言。最终还是我开了口，“能不能告诉我，妖族为什么一定要入侵人族地域，杀我族类？”
　　他笑了，“我也是才从他残余部下口中知道，是和人族族群过大，消耗过多原力有关。”
　　“什么是原力？”
　　他笑而不语，我知道，我是不可能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或许关系着两族未来势力的强弱，不管我们有多么熟识，如今我们各自代表的是本族群的利益，他是不会透露给我的。
　　“妖族为什么能够单方面的破坏禁线，入侵我人族地域？”这等机密，他未必肯说，可为了人族的未来，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要从他口中套取有用的情报。
　　他很痛快地回答我了，“原力消耗不平衡，禁线对妖族便失去了作用。当然，也有妖族人为破坏的因素在。”
　　虽然并不是十分清楚前因后果，但我还是注意到了重点。“意思是说，如果人族的人口控制在一个比较合适的数量，不过分消耗原力，妖族便不会入侵了？”
　　“大抵可以这样说，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情况。”
　　“好，我明白了。人族的事，希望还是由人族自己解决，就不劳烦妖族了。”
　　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我许但我在日，妖族秋毫不犯。倘若人族解决不了，我及我岩雪部族的后人，必定先行通知，给人族一个自行解决的时间。”
　　“好，一言为定。”我们击掌为誓，签订了契约。双方的大能力者依照古法，拿出先祖遗留下来的各色宝物，重新竖立的禁线。绿色的柔光从禁线中散发出来，重新守护着两族。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我们平静地告别。除了念涯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我们都转身决然而去。自此，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