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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

  •   缓冲之地拥挤不堪,这块狭长的地域挤满了逃难的百姓。滞留此地多日,空地上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篝火,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或分食一锅粥,或一起照看孕妇和病人。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友善的人似乎比以往更为友善,而暴躁的人只有比以往更为暴躁。城墙下依然有许多人不分昼夜的咒骂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缓冲之地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愤怒和悲哀,在这片荒芜的地带交替冲撞着。
      攻城无望后,难民就越发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当然,也还有很多人不信,还心怀幻想,想着,也许,魔物真到了跟前,涯之国的将士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屠杀。可能是还没到时候,可能是还不到能激起那高大的城墙上的怜悯的时候。他们不信,不信那仁义大国,不信从他们这里回去的那个美丽慈善的皇后,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这里。
      许多人就是这样坚信着的。这份信念也就成了这个绝望的地带里朦胧的微光,是在等死的日子里还能轻牵唇角笑得出来的理由。
      在难民里,还能真心笑得出来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了,略知人事一点,知道如今处境的孩子们,都无法笑得爽朗。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会在远离驰道的地方玩游戏,捉迷藏,不时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就算是烦躁的大人,对小孩子的耐性总是比较大的。
      这群孩子之中有一个孩子最为特别,她年纪最长,看起来应该有一百多岁,虽然身量尚短,但在这个世界里,已经算是大孩子了。她的父母亲人已经在逃难的过程中死去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怎么逃到了这里。明明遭遇了足够多的灾难和不幸,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她的笑容已经爽朗,就像还是在她的村庄,就像还有足够长远的未来。
      大人们看到她这个样子,大多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厌烦和恨意,瞪一会,恶狠狠地吐出一句:“白痴!”好像除了不谙世事的孩童,只有白痴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笑得出来了。她一身脏污,可明亮的眼睛足可证明她并不是痴儿。她叫铃玉,家在最东边,靠近光森林的那个小村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这几十年来发生了两件轰动全国的大事,让它一跃成为曼罗国最知名的村子,从前它叫东林村,后来,叫工匠村。
      第一件事,当然是发现和救助了当时还是总事的皇后的事。涯之国早就传来国书,要曼罗国协助寻找总事大人。曼罗国上下很奇怪,倘若涯之国的重臣从峡关进入曼罗国,怎的曼罗国全不知情?虽然奇怪,但曼罗国还是积极的配合了。可更想不到的是他们寻找的总事大人会从那种地方出现,曼罗国内遍寻不见,却在边境出现了,还好像是从光森林出来的样子。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给东林村带来什么好处,那个屁颠儿屁颠儿跑前跑后的县丞原本还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紧接着的内战便把这个美梦生生踏碎了。在两位尊贵的大人被误以为身死的那些日子里,没有人再敢提起自己的功绩,甚至也没有人再以见过大人物为荣。虽然没说出来,但很多人都想:如果她们没有来就好了。
      如果她们没有来,就不会有骚乱,就不会有争斗,也不会有后来的内战。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东林村也并没有遭到什么损失,穷还是一样的穷,苦还是一样的苦,甚至由于地处边境,祸患不到,还收留了好些难民,比起内战前还热闹了些。
      第二件事,是当年的总事大人终于当上了涯之国的皇后,非但对曼罗国大开商禁,大力扶持,还特地在这个曾经救助过她的小村庄建立一个工匠村,分来大量的订单。曼罗国是以工艺品闻名于世的,这个国家的工艺品大多是精美无比且价格昂贵,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等质次价低,但大批量销售的工艺品。和工匠大师的曲高和寡比起来,这种工坊更加亲民,只要肯学肯干,就能有立足之地,挣一碗饱饭吃。工匠村热火朝天地建立起来了,村里的农田被填平,建起房子,道路加宽,直连上贯通东西的官道。周边的人闻风而来,想到工匠村谋份职业,这些外来人口也导致了家庭旅馆的产生,饮食业也发展起来了,连路边卖卖零食水果布匹都能得到不少的收益。这个边穷的小村庄一天天变样,变得繁华热闹起来,附近的县城都比不上了。附近村庄爱美的小姑娘不再以去过县城为荣,而是以去过工匠村为荣了。
      这一切都像梦一样,这种小地方,原本是不可能得到这种恩泽的,仿佛贫穷就是它永远的颜色。一天天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有足够的人流量就会带来大量的财富,尤其是这些拥有土地和房产的当地人,就算不工作,单靠租赁房屋都能过上好日子。
      铃玉的爹爹并不打算吃房租和田地补偿款过日子,虽然村子里有不少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击得晕头转向,只顾着吃喝玩乐,补偿自己前半生错过的享乐。铃玉的爹爹身强力壮,又老实肯干,很轻易的就在工匠村谋到了职位,认了带领的师父。师父是普通人,教的是拉胚做瓷。原本这种精细的活儿是不适合他这种大老粗的,只是,师父对他们这些弟子并不十分挑剔,资质好的便和师父学做瓷器,像他这样的,做做粗活也要得。赚的钱虽然没有正式弟子多,较之以往,已有天壤之别。
      工匠村对当地人尤其友好,凡是有优惠总是优先考虑当地人,这种地域差别一开始在工匠村中自然引起不满,管事的说一句:谁让人家是救助了皇后的当地人呢?渐渐的,就没人有话说了,当地人也渐渐的以皇后恩人自居。其实,所谓救助,是皇后自己走下山来,自报姓名,在村长家里喝了两杯茶,就被县丞屁颠儿屁颠儿的接走了,仅此而已。很多人连皇后的样子都没见过,等他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两顶远去的轿子。
      就为了那两杯茶,就得如此相报,这个村子的人感激得无以复加。也不知是谁牵的头,或许只是谁随口一说,瞬间便得到了其他人的热烈回应,村里在村头建了一座生祠。生祠落成之日,整个村子喜气洋洋,比过年还要热闹,还要高兴。生祠内有皇后的金身塑像,塑的是皇后莅临那日穿着宽松轻便的长袍,一把长长的头发柔柔的披在脑后,微微的侧脸,仿佛和人说着什么的样子。金像塑得惟妙惟肖,和皇后本人十分相似,毕竟是以稀世匠人闻名的国度,到处都有艺术家,金像的作者那日凑巧回乡,偶得见皇后一面,那一幕便被他完全复刻了下来。
      生祠自落成日起,香火就不曾断过。一开始,村民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而已,渐渐的,生祠的意义就变了,慢慢的有人到生祠参拜许愿,渐渐的,生祠成为了祈福圣地。
      对铃玉而言,生祠另有一番特殊的意义。她是为数不多的,见过皇后真身的村民。那天她扒着村长家的门一直往里瞧。人来人去,那个看起来并不很特别的女子的身影总是被挡住,当时她想:她究竟有什么特别?无非是高傲点,美丽点,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后来,那个总是耀武扬威的县丞来了,像哈巴狗一样说了些什么,就急着去催轿子。女子带着随从出去的时候,无意间垂目看到了她,铃玉惊讶地看到,她唇角微弯,对她微微的笑了。
      待她走远,铃玉才发现自己的脸都热了。
      后来很多次她回想起那个时刻,越想那个时刻就愈发的模糊,不管她如何的想要牢牢的记住,那一幕场景都不可控制的好像透入很多光,她只记得那个人居高临下的轮廓,那抹笑意却愈发的浅淡,愈发的看不见了。
      这件事铃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说那样一个大人物,对她这个乡下的丫头笑了,会被人当笑话听的吧。
      父亲进了工匠村之后,每当遇到什么好事,回来总是要念叨半天,而且总不忘说一句:这都是涯之国皇后娘娘的恩泽呀。温柔寡言的母亲也总是含笑轻声附和。一家人就在傍晚暖黄暖黄的光线中,吃着丰盛的晚餐,其乐融融地说着如今的生活是多么的好过,多么的幸福。
      生祠建立之后,每次铃玉和母亲去村边摘菜回家煮饭,只要天气允许,时间也还充裕,母亲都带着她绕道从皇后生祠那儿经过。没带香烛,母亲就采一朵野花放在神台上。有时候是黄色的花,有时候是紫色的花。铃玉记得黄昏空旷无人的生祠的寂静,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奇特感觉,就好像一切都能实现。
      村里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要紧的,皇后娘娘会保佑我们的。明明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好像能像神一样,保一方百姓。
      灾难来时,铃玉和村子里的人最先看到的并不是魔物,而是天上划过一道蓝光,人们知道工匠村里的治安官时常用风系法术向涯之国传递书信的,虽然这一次非同以往,但也并不十分在意。紧接着,工匠村里的魔法工匠,治安官,忽然像有什么大事需要办理般,迅速的离开了。热火朝天的工匠村还在运作,整个工匠村却好像被忽然抽去了灵魂般,只剩下个空壳了。
      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村子里,村民们抬头,看到一只红色的,张着巨大的肉膜,拖着长长尾巴的怪鸟从光森林方向飞来,优雅地在村子里转着圈,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群。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土地震颤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巨大的脚一下一下地走了过来。在更大的震惊中,一只丑陋的怪兽遮住了太阳,扒住工匠村边缘那怪异的高耸的建筑,用力一掰,木石纷纷而落,露出里面的石柱。后来,铃玉在晴无城边关上也看到同样的石柱,当然,铃玉并不懂这代表着什么。
      恐惧瞬间在这个村庄爆炸开来,人们惊恐地抱头四下逃窜,一开始还有人贪恋自己的财物,回去拿了自己的血汗钱,目睹了好几个跑得不及时的人被巨兽踩成肉酱后,再也没人敢回头了。怪兽像淘气的小孩推倒别人辛苦建立的沙堡般,极富耐心和兴趣地,把突出地面的建筑推倒,不时还在半倒不倒的建筑上踩上一脚,兴致来了,就在废墟上高高的蹦起再重重的落下,每次都能引起强烈的震感,逃跑的人们甚至被震倒在地。跑得慢的,被随后出现的大小魔物一拥而上,分而食之。远处的山坡上,人类禁线前,似人非人的怪物站成一排远远看着。
      逃到村口空旷处的人们成了那种怪异的红色巨鸟的美食。失去了房屋和树木的阻挡的巨鸟,像被投食的家禽般,兴奋地啃啄着四散的人们。
      铃玉的父亲在灾难甫至的时候就立刻来找铃玉母女,护着母女俩出村。遇到怪鸟挡道的时候父亲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他不像那些冲动的年轻小伙子那般,大叫大嚷着意图趁乱脱出重围,而是护着铃玉母女,反其道而行,将她们护送到皇后生祠。身后有那个喜欢拆建筑的怪兽,躲到建筑物里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人人都是知道的,可哪怕是为了多活一刻,多活一秒,当父亲和丈夫的,都不惜一切去珍惜,去守护。
      悲鸣和震颤回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爹妈一左一右紧紧抱着铃玉,就好像这样能保护她。铃玉的视线正好正对着神台上皇后的金像,那金像依然是那么的高贵,沐浴着迷蒙的光线,从未断绝的烟火围绕着她,散发着神秘的光华。小小的手握起,在心里喊着,求着:帮帮我们!求您了,帮帮我们!
      这个香火不断的生祠很应验的不是吗?皇后娘娘会保佑我们的,不是吗?
      后来的事铃玉记得不大真切,只记得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中感受到身后那个怪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都能闻到它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骚臭味了,怪鸟的戾叫也从前面围了过来,呼呼的扇翅声那么响,能想象到地上的石块被扇得满地滚的景象。铃玉的手越握越紧,心里默念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在和命运赛跑,仿佛在和死神竞争。仿佛,只要她的祝祷快一步到达那个人那里,她就得救了。
      爹妈猝然放开她,一齐往外跑的时候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小小的心里并不知什么是绝望,只觉得祝祷是唯一的出路。
      她醒来的时候,被瓦砾和断掉的木板埋在下面,粗重的木梁就倒在她脑袋旁边,只差一点点就能将她的脑袋砸扁。生祠塌了一半,神台上的金像在阴影中保持着神秘莫测。怪鸟和怪兽都走了,四下里安静得只听得到风声。村子,已经不能称之为村子了,建筑物已经沦为一堆的砖石瓦砾,砖石瓦砾间,大片大片的血色到处都是,还有些血色中迷迷糊糊的一团扁扁的,也不敢想那是什么。对于这些,铃玉是没看见的。父母不在身边的哀愁只出现了一下子,随即被她乐观地认为,父母都成功脱逃了,是皇后娘娘救了我们。
      她就在这片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在瓦砾的碎片中,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向那阴影中的神像致谢。
      后来的逃亡过程中,她的经历可说是幸运儿的典范。因为害怕往前走会遇到怪鸟,她选择了从南边的树林逃出去,也因此没有看到西边官道上的惨况,没看到母亲的那身刺绣麻衣长裙被染红了,裹着小半躯体,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旁。她甚至还心情极佳地哼着歌儿,幻想着会在下个市镇和父母汇合,一起逃到涯之国去。
      出了树林,遇到一大片萝卜地,地里的萝卜虽然没完全长大,但也吃得。在地旁小声告了罪后,她拔了一堆的萝卜带着上路,这几天里,就算是吃的有了,喝的也有了。萝卜吃完后看到一条宽敞的大道,大约是通向京都的官道。铃玉幸运地遇上了一队逃亡的人。附近的大部分人在工匠村遇袭的第二天就跑了,还心存疑虑的在第三天,证实了传闻后也屁滚尿流地拖家带口跑了,他们这些,是牵绊太多,对灾难又没有正确的认识的天真而古板的人,什么地方都会有几个这种类型的人,不是吗?这行人一路上甚至还不十分催促牛马,悠然上路的姿态不像是逃难,反而像是只是去游历或者是搬家。不过,幸好还有这等悠闲的人存在,铃玉才能搭上了便车,往下的日子里也没太挨饿。
      听说她是从工匠村来的,一行人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得最多的当然是魔物袭击的事件。可铃玉满脸笑容地说着皇后娘娘保佑了我,救了我们的话完全不会让他们对这场灾难有正确的认知,反而让他们愈发的觉得是其他人反应过度了。
      也幸好魔物自工匠村入侵后就迅速的左右分开,从两头包抄,加上它们精细的杀人方式,所以,他们这一支逃难的队伍才能刚好避开魔物,又有时间可悠闲。直到这条路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带来的消息也愈发的全面,路上也不时看到东家族的军队往京都集结,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京都往西的城门彻底的关上前,他们这支队伍幸运地成了最后一批得出京都的百姓。曼罗国国王决定死守京都,和魔物决一死战,等待涯之国的救援。为免军心涣散,京都即日起关闭城门,只进不出。铃玉在牛车上回望那巍峨的城墙,那是京都,是母亲口中的辉煌的京都。京都也已陷入了恐慌中,店铺早就关门了,街上的人也尽是惊惶的颜色。可铃玉还是看到了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美轮美奂的装饰,整齐宽敞的街道,人们衣着华丽,果然和村里大不相同。
      甲士向着他们的反方向去了,他们决定守住这座城,守住这个国家的尊严,平民百姓却大多出逃了,并没有和誓要守卫他们的军士待在一起。传说中的那个硬气,团结,被逼得退无可退,就算只剩下老人妇女儿童,拿着竹竿木枝都要反抗,要与国共存亡的历史最为悠久的国家,在灾难到来时,并没有展现出它原本的风骨和气度。铃玉当然不懂这些,不懂得为此而悲哀或者羞赧,她还是个孩子,并且,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死守京都,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离此地不过三日路程的那边,就是整片大陆最强大的国家,只要过去了就安全了,为什么要送死?对那些一脸严肃的军士,她也就无法给予应有的崇敬,只是睁着无辜的眼眸,看着他们步履划一地远去了。
      难民终于逃到了缓冲之地,晴无城边关之下。出人意外的是,边关的大门并没有向难民们敞开。原本以为能逃到这儿就是逃出生天了,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人们当然不解,当然怨恨,咒骂和攻击也是正常。当然,绝大多数人是无奈,是默默的祈求。对于涯之国来说,他们是外国人,涯之国并没有非要救助他们的义务,虽然残酷,但是事实。人们只能寄希望于涯之国看在同为人类的份上,能大发慈悲,救救他们。
      那巍峨的城墙在夕阳下愈发的高大,暮霭渐起,整个城楼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神秘氛围里。眼前的这一幕,陌生而熟悉,铃玉对着那城楼,对着那城墙,双手合十,暗自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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