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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

  •   春雷之夜,大雨磅礴,不时霹雳而下的闪电将大地一瞬间照得明亮,但仅仅一瞬间,又把它交给了无尽的黑暗。一队囚车就在这样的大雨之夜在官道上疾行,雷声轰隆,大雨瓢泼,将行车之声尽数掩盖,这支队伍幽灵般穿透雨夜,停在市郊外一座平凡的小院前。
      为首的跳下马来,对承均的行礼只是微微的拱了拱手。“人已送到,交给你们了。”
      承均恭敬道:“有劳。”交接罢,那队幽灵又迅速地消失在雨夜中。十数个囚车在倏忽闪现的电光下看来像装了发臭腐烂的白菜,让人无法将囚车中那些倦成一团的躯体和传说中的如仙如魅,轻灵娇柔的蝶族人联系起来。正要将囚车拉入院门,忽然间,一股烟雾漫起,众人下意识地一愣:暴雨天气,哪来的烟雾?承均大叫一声:“不好!”疾身飞退,其他人见机也快,飞身欲退,可惜晚了一步。那股奇怪的烟雾见风即长,瞬间将其他人裹在云雾里。那股烟雾活了一般,将众人裹住后便盘踞不去。不多时,里面有惨叫声陆续传来。
      我也顾不上别的了,忙从屋檐下走了出来。承均忙拦住我:“大人莫去!此乃蝶族的幻术,一进此雾,心神受控,不知身在何处,凶险万分。”
      “你不是说水蓝数度和你们这些守卫交手吗?你难道没有对付幻术的方法?”
      “水蓝姑娘存心相让,并无心取我们的性命,仅为困住我等,心志坚定者可不受其困。水蓝姑娘不欲下杀招,这才被属下等一再寻回。”
      只怕存心相让是假,水蓝和他们赌气是真。蝶族不喜困顿,但水蓝也并非刁蛮无智之人,明知外面凶险,就算心中不快,也不敢出去涉险,是以只是教训一顿承均这些看管者,出出心里的恶气。
      院子里的守卫听到异动,忙跑出来,但只能守在四周,不敢妄动,还得时刻做好散开的准备。
      “难道等他们被杀尽了才出手吗?”
      承均满脑袋汗,“他们是有备而来,属下一时也……”
      我眉头一皱,心中不快,我不需要面对危机束手无策的人。幻术么……照我的理解,应该是通过某些介质作用于人脑,令人产生幻觉,面对攻击,真假难辨,不是猝不及防死于敌手,便是在幻境中虚耗心神气力,力竭而死。幻术的施术范围可大可小,依施为者的能力决定。这些幸存下来的蝶族人,有长老,有青壮年,能力绝对不差,之所以只能撑开这么小的范围,是因为……
      我心中已有计较,径直走入雾中。承均大骇,惊叫道:“大人!”出手欲拦,已然来不及。一脚踏入烟雾中,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起伏不定的沙丘,干燥的空气似乎能割着人的皮肤,明明是晚上,天上却挂着一轮骄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热,汗水很快就冒了出来。往前一步,松软的沙子在脚下咯吱作响的声音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另外一个世界,下学路上踩到路旁建筑用沙的感受。那种细碎的摩擦声让我心中发痒。
      蹲下,握起一把细沙。沙子灼热,灰尘沾手。捻着那些灰土,我微微一笑,心中已有计较。
      现在的情形就像是在做梦。小时候常做噩梦,邻居姐姐教我:“梦里你掐一下自己,要是不觉得痛,就知道是做梦,就不用怕了。”后来果然在梦中掐了一下自己,不痛,心知是梦,便觉心安。后来再大些,同样是噩梦,梦里的自己也知道是梦,再掐自己,却觉得痛。不但有痛感,还有手指触摸到皮肤的感受,十分的真实。
      其实梦里的感受就是日常中对同类事件的感受,清醒时,自己掐过自己的感受代入到梦中的情境,自然而然地记起该有的感觉,梦中便模仿出痛感和触感了。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该有什么感受才模仿得来的,日常中忽略的细节往往不会出现在梦里。但正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才显得真实。
      看见太阳,便认为应该热才流了汗。看见沙子,认为踩上去会有摩擦声,才会有那样的声音。行走时,看见景物移动便认为自己在走。日升日落,便认为一天的时间已经过了,认为自己应该饿了,应该渴了,应该累了,应该绝望了。若以常理来看待这面前的一切,我可能困守在这片虚幻里,渴死,饿死。可事实是,也许我只是在原地踏步了一刻钟不到。
      看见太阳不一定就热,我有水珠相护,只要有一丝水汽就能源源不断地从空气中,土壤中,生物的皮肤中摄取养分,补充我身体所缺失的任何物质。严酷的环境对我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景物的移动不代表我的位置在动,也有可能是景物自己在动。原地踏步和走动有明显的肌肉感受的差别。走路时,脚掌,骨头,肌肉是怎么配合的?回想一下,模拟一下那种感受,景物停下来了,风停下来了,不要紧,我知道我在走。
      “唳。”一声戾叫,巨大的黑影飞掠过我的脚边。抬头,一只比想象中的大了数十倍,小牛犊般丑陋凶猛的秃鹫盘旋着,一声声戾叫充满了愤怒和贪婪。锐利的小眼狡黠,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像盯着一块没有生气的死肉。
      那扁毛畜生绕着我盘旋几圈,像是确定了我无反抗之力,忽然一个折身,戾叫着俯冲而下,风声呼呼,流星飞坠般向我扑撞而下。头发,衣带被狂风激得飞扬而起。但,这都不过是假象!事实是,我的头发和衣服早就被雨水打得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
      伸手,纤细无尘的手指直迎那似能摧金毁石的利喙。
      没有触感,那利喙在我指前寸寸崩裂,化为齑粉。没有触摸过鹰隼类猛禽的利喙,也拒绝去想象那是什么触感,被那利喙袭击会有什么感受,它就根本无计可施。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心神略有不定,哪怕是下意识的去想象那种感受,都会被其所伤。
      “雕虫小技!”我笑笑,大步前行,面前的景物像水纹般散开。脚下忽然出现一个万丈深渊。罡风阵阵,崖边松动的石子被风吹动,骨碌碌地滚下悬崖。悬崖下烟雾缭绕,不知其深几何。若是不知所处环境,的确很容易被吓到,只要心神松动,便凶险万分。可我知道,我所处的位置一马平川,往前十步应该就是囚车所在。囚车旁有几棵玉兰,如今已挂了些白色花苞。
      闭眼,深吸一口气。唔,依稀闻到那清雅的幽香。
      循着那幽香,一脚踏出,想象着脚踏实地之感,一步一步,不为风声所动。睁眼,凌空踏于万丈高空。微微一笑,万丈高空又何妨?想当年,我还有力量之时,时常将空气中的水汽凝实,一脚踏出,如履平地。虽无风系法师那般潇洒自如,倒也自在,天上地下,行动自如。
      幻术既是以想象为武器,我身在其中,是否也可以想象为武器?脚下便是凝实的水汽,指间闪烁的是水系法术幽蓝色的光芒,天地间一切的水元素列阵听训。如此一想,我欣喜若狂,也不管是否原地踏步,便在高空中向前飞奔,风吹过腮边,鼓动我的衣袍,双手划出道道幽蓝色的光线。扬手,灵窍点开,无形的劲气环绕,升腾,逐渐凝出雪白的痕迹。骄阳当空,我偏要它来个六月飞雪!
      没有乌云,没有狂风,湛蓝的天,无来由的飘落无数白点。刚开始如柳絮,轻盈如精灵,逐渐沉重,目所触及,皆被雪白覆盖。这片天地,俨然已掌控在我的手里。
      想不到幻术还可以这样玩,也不知以前我和水蓝有没有这样玩过。
      想起她,心里莫名的疼了一下。不管从前我们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了。她不会理解我的苦心,只知道我是那个狠心消除她的记忆的人。
      心神动摇,脚下也虚浮起来,我忙定住心神,脚下才稳妥了起来。咦,天地却怎么摇摇晃晃的?脚下一座高山震颤得尤其剧烈,节节拔起,越长越高,转眼伸展成一个巨大的石人。石人石眼石鼻石嘴,张口大吼,满嘴尖利的石牙。黑洞洞的石眼里暴射出两道红光,死死地锁定我。暴吼一身,身上的石子泥沙簌簌落下,硕大如山的拳头带着呼呼的风声狠狠地砸来。我微微一笑,伸出一指,指前一点白光,微如萤光,身边的一切却自这点白光燃起时全都静止了,风静止了,声音消失了,似乎连时间都停下了脚步,清灵的水之息充斥在这片凝止的小小空间里。
      硕大的石拳轰至面前便戛然而止,无法再进一步。冰凌一寸寸,一丈丈,灵蛇般直石臂上攀升,寒气暴裂开一般迅速侵占整片天地。石人仰天惨呼,身体迅速化作玄冰,寸寸碎裂,还原成蠢钝的石块坠入深谷。
      四周耸动着,不安,愤怒,目所触及,所有的东西都欲跳起来把我撕碎!这到底是出于施术者的设计还是出于我个人的需求?是不是我为了好好感受这种强大的感觉才让他们出现?好久没有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受了。和夏梦寒遇险那次,情急之下使出了冻结天地的一招,但那只是昙花一现,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已消失不见了。
      如今再这幻境之中,只要我能回忆起施法时的感受,只要我能想象出法术的威力,便可不断施为。无所谓灵力是否充足,只要施术者的心志没有我坚定,这片幻境便由我掌控,我可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次攻击不堪一击,很快就结束了。不是我太过强大,而是对方太弱了。此次袭击,看似有备而来,但施术者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太差,和传说中的蝶族人相差太远。照我分析,在月晨宫,侍卫虽然不能拿蝶族怎么样,但自然不会任由他们不断发展壮大,逃脱牢笼,必定用了某些压制他们特殊能力的方法。送来的路上也必定会做些防护措施,此次袭击或许只是某个意外苏醒的普通蝶族人,一待那些有对付幻术经验的侍卫离开便猝然发难。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强弩之末。今天来接手的护卫除了承钧,其他的都是玉欢那儿的雇佣兵,实力还算勉强,但向来只做商队护卫,对付的都是些强盗毛贼,几时见过这等架势?变故突生,惊慌失措也是寻常。我再不快点,只怕他们都要没命了。本来我手头上的人手就少,再折损些就更是捉襟见肘。如今铺垫做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应该去找皇帝要这要那了。
      凝神静气,回想自己走路时双脚的感受,脚尖,脚掌,脚踝,行走时需要用到哪根肌肉,脚底下的摩擦感每一步都不尽相同。是了,如今身在雨中,水积过脚面,每一步踏上去都有积水噗嗒噗嗒的声响。想象着黑黄的脏水渗透我的锦缎绣花鞋,白绫袜,又被挤出鞋子的感觉。嗯,没错,就是这种感受。不管幻境中风云变幻流云飞渡,我自默默地数着我的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时间感回来了,脉搏的跳动,呼吸的频率都是能计算时间的,这些寻常不会注意到的细节是不会出现在幻境里的。可这些细节一直在那里,一直在身体里,随时都能帮你拿回对现实的感受。
      数不清的庞然大物,或狰狞,或丑陋,不是被我无视,他们的攻击直接穿透我的身体,重化虚无便是被我轻轻一掌打得烟消云散。七步后,雨声滂沱,声声入耳。烟云尽散,十数辆囚车在雨中静待。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一道黑影闷哼一声,斜撞而来。我虽非习武之人,但面对这等骨瘦如柴,身体虚弱的黑影却也是丝毫不惧。微微让开,一脚踢出,对方如破麻袋般倒下,砸起一片脏污的水花。拔下头上的金钗,一手抓着对方的头发,金钗尖利的末端抵住他的下颌,低声威胁道:“别动。”
      那人愣了愣,连反抗都停下了。犹疑却满怀希冀地:“青书?”
      我记起来,蝶族和我是交好的,我不必如此防备。“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怀香啊。呜呜,青书,总算见到你了……我们在牢里,每天都告诉自己不要紧的,青书一定会为我们筹谋,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可算是见到你了!”我才放下对他的钳制,他便抱着我的手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和苦楚的孩子。
      我的心蓦然一痛。他们每天都满怀希望地等着我去救他们,可我做了什么呢?虽然失去了那么多年的记忆,但不难想到:我什么都没有做!不管有意还是被胁迫,指出月晨宫的所在,让他们去营救巫族已是死罪,后经皇帝特赦,不予追究,短期之内,我必定不敢再多生事端,只能暂由他们自生自灭。再然后,便是失忆,再无与蝶族有关的记忆,就更无营救之说。他们一天天期盼的,是一个根本就不会想起他们的人啊。
      怀香哭得气噎喉堵:“那时,我们带着季玉的尸首想回乡安葬,谁知才出城门就被人打晕了,等到我们醒来,发现我们和其他族人一起被关起来了。我还安慰他们,青书既然能把我们从天牢救出来,也必定能把我们从地牢里救出来。青书,我们是念着你的名才能撑到现在的啊。”
      我反手抱住了他,轻轻的拍在他背上。“好了好了,现在我不是来了吗?此等大事,没有一定的时间细细筹谋,怎能成事?现在你们不是都已经出来了吗?”
      “青书,我好想回家,我想白鹭林,我想族长,还想每天早上喝的蜜露。”
      “好,好,我答应你,过几天就送你们回去。现在你先解开幻术,你困住的可都是我派来接应你们的人啊。”
      怀香忙不迭的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提前醒了,觉得机会难得才下的手,想不到是你的下属,对不起。”说着忙收了幻术。一干下属就在原地,神情恍惚,被大雨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待要冲上来,承钧止住他们,上前行礼道:“大人好手段,属下拜服。”
      此拜我受之无愧,他这个皇宫禁卫都不敢做的事却被我这弱女子做到了。“蝶族不是敌人,将来你们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我微笑着再拍怀香的肩膀。从神那儿得来的特殊能力,通过血缘代代相传,果然是不同凡响。倘若这些力量能为我所用,必定能成一大助力。“还不快点把人放出来?老人家还在里面等着他们呢。”
      劈拉拉,一道粗大的闪电直劈下来,撕破了漆黑的天幕。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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