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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刺青 ...

  •   东宁区连环杀人案有进展,根据最新获得的线索,警方认为,戈羽路安乐杂货店的小老板王兆存在作案嫌疑。
      是杨一亲自带他去警局的,那会儿正是早晨九十点钟,天色如浓墨入水化开般灰败,据说今天晚些时候要来台风,空气里全是潮气。
      王兆一瘸一拐地从店里出来,雷霆和杨一在车边等他,他冲两人摆摆手:“警察叔叔好。”
      雷霆挥手打招呼:“不好意思了,要麻烦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他的态度口吻都比较客气,毕竟只是有嫌疑,八字还没一撇呢,犯不着横眉竖眼。再说王兆很配合,一听要传唤,二话不说便立刻关店出门。
      “没事,不麻烦。”
      王兆拖着腿慢吞吞走近,杨一看了几眼他的瘸腿,为他开车门,垂下目光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腿还痛?”
      “嗯,一直就这样,下雨就犯。”王兆回答,没太当回事的模样,矮身钻进了车后座。
      雷霆插嘴问:“风湿啊?”
      王兆对驾驶座上的他回答:“算是吧。”
      “你这么年轻,怎么得了风湿?”
      王兆似笑非笑,抿着嘴不答。
      初一那年冬天,王兆被校外一群小混混胖揍海扁,小混混不像王一,知分寸,懂得下手在哪儿不伤筋动骨,那回王兆被生生打断了一条腿,继而丢在雪地里好几个小时,被发现时已不省人事。痊愈后他就此落下病根,一到阴雨天就作痛难耐。很多个夜晚,王一都能听到深夜里来自下铺的因疼痛而发出的抽凉气声,伴着辗转反侧带起的晃动,王兆没喊过疼,但每当他一瘸一拐地撑伞走在雨中,王一好几次看见他额角挂着汗。
      专案组的同事此时都知道了杨一和王兆的关系,是杨一主动坦白的,但大家并不因此而担心,一方面是杨一称两人其实情感淡漠,早已十年没有来往;另一方面大家也认为,如果连杨一都做不到秉公办事,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做得到了。
      车疾驰在高架路上,王兆把一侧长发拢到耳后,偏头托腮凝望窗外密布的阴云,另一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压住时轻时重地摩挲。
      这动作表示他痛得厉害,一旁的杨一没法儿不把注意力放在他揉膝盖的手上,某个时刻王兆一回头,见他在看,慢吞吞地问:“看什么?”
      杨一挪走视线:“没什么。”

      到警局,雷霆先下车,趁着车内只有两人的短短一会儿,王兆转过脸来,诡笑道:“我说我研究毒药,你就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当真。”
      “我没和他们说过这事。”杨一面不改色,丢出一句,开门下车,“下来了。”
      在三名受害者遇害地点附近,不约而同发现了同一批次的娃哈哈矿泉水瓶,残留在瓶中的水掺有安眠药,而瓶身上无一例外都沾着被害人和王兆的指纹。
      王兆在十九岁时因聚众斗殴被警察采集过指纹,因此这次一经比对就锁定了他——杨一对此很意外,王兆聚众斗殴?他怎么有能耐聚众斗殴,八成是别人聚众围殴他才对。
      “他们可能都来我这买过水吧,来这里买水的人这么多,每瓶都有我的指纹。”面对问询,王兆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型,歪着脖子,不急不缓道。
      “他们自己买水,然后在里面下药弄晕自己?”魏海林坐在他对面,神色严肃,两指指尖叩叩桌面,“你觉得这可能吗?再说,他们为什么就刚好这么巧,在死前都跑来你这儿买水?”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得交给你们来解释。”王兆挑嘴笑,“这点证据,恐怕不足以说明我和这案子有关系啊,警察叔叔。”
      魏海林顿觉遭到挑衅,脸色不大好看,道:“你曾经被人举报,私制有毒有害化学品。”
      “纯度高点的尼古丁而已,买几包烟在家谁都能提取出来,国家都准卖烟了,这点事算得了什么。”王兆故作奇怪,拨弄一记长发,“警察叔叔,这次不是□□么?和尼古丁有什么关系?”
      “你当时提取尼古丁是为了干什么?”
      王兆用干瘦的手指卷起一缕发丝,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笑看魏海林:“好玩。”
      魏海林额头青筋骤然凸起一条,在外头看监控画面的杨一不禁无语,这家伙挑人发火的本事,果然是一点没退步,除了笑容依旧欠扁,这十年下来,他嘴皮子也利索不少。
      “据悉你父亲几年前去世了,死因是□□。”
      王兆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他胰腺癌晚期,受不了了,就给自己打了一针,死了。”
      “哦?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是怎么弄到这种稀有毒药的?”
      “我不知道,警察叔叔,您什么意思?” 王兆看破魏海林的心思,含笑幽幽开口,“这桩事情在当时不是已经结了吗?当时也是一群警察,挖空心思想定我的罪,可就是找不到证据证明老头是我杀的,没证据就别再提了,哪怕我现在说人是我杀的,但只有口供也无济于事吧。诶,话说回来,那件事和现在这件也没有关系,你关心那个,有用吗?”
      一派叫人无计可施的淡然,气得魏海林摔门出去闷头连抽三支烟,杨一隔着三米远都能感受到组长无以复加的郁闷,黑着脸进去继续问:“六月三十号下午,七月三号傍晚,七月十五号早晨,这三天你分别都在哪里,在干什么?记得起来吗?”
      “六月三十号在市八医院开胃药,七月三号去福临路的桂林米线吃晚饭,七月十五去光茂卷烟厂进货。”王兆回答得不假思索。
      魏海林显然没料到他回答如此流利,好生愣了半晌:“你记得这么清楚?”
      “嗯,我记性好。”王兆垂头拨弄头发,“你们可以去问人,调监控,马上就能得到我的不在场证明。”
      魏海林郁结,沉着脸道:“你放心,我们会的。呵,问你见过三名受害者没有一律说不记得,问起你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对答如流。”
      王兆皮笑肉不笑,悠悠答:“我脸盲。”
      ……
      王兆在里头吃盒饭,雷霆在外悄悄对杨一说:“我的乖乖,你弟弟这人,可真是……”
      “不识好歹。”杨一替他把话说完了,走向还在角落里生闷气的魏队长,“老大,别气了,他这人就这样。”
      魏海林脑袋也不动地冲他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先让他回去吧。”
      走出警局的大门时天已大黑,风雨交加,台风来袭把每扇玻璃窗都擂得砰砰直响,王兆瘸着腿,站在雨幕前干看了一阵,忽听背后有人叫:“喂。”
      回头见是杨一插着裤兜走过来,他个子高,王兆抬头望望他,幽叹:“哎,我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杨一站在离他半米之距,目光随意一扫门外,旋即收回,他垂头去掏烟盒,低声说:“来。”
      便叼着烟转身快步往电梯口大步流星,不做任何一句解释,眨眼把人甩在身后。
      王兆笑容不改,不问情由,一瘸一拐地跟上。杨一不回头,更没有放慢脚步等他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待王兆终于挪到电梯口,杨一已靠在墙边吸完小半支烟。
      电梯通往地下车库,两人各站一侧,面板上数字跳动着,缆绳搅着轴“嘎啦嘎啦”作响,旋即脚下传来失重感。
      “人是不是你杀的。”只有两人的密闭空间中,杨一开口问。
      “不是。”
      回答爽快,不带丝毫犹豫。
      “——如果我这么说,你信吗?”
      杨一手捏着烟,眯眼看数字从“1”跳到“B1”:“信。”
      数字跳动,B2,电梯减速的瞬间脚下复又传来压迫的超重感。
      王兆闻言转过半张脸来,长发遮住了他的大半表情,只见一点鼻尖下的嘴勾着嘴角,还是那不阴不阳的笑:“如果我真的杀了人,你会不会捉我伏法?”
      杨一瞥他一眼,偏头,没有作声。
      “叮”地一声,电梯停稳,门开,杨一大踏步跨出去。
      “今天住我那儿”,丢下一句很有他风格的命令式短语,就像他过去说过的“给我下来”、“早点回家”和“给我睡觉”一样,皆是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从不担心王兆会违拗,此刻亦然,因此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一辆白色小轿车,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王兆跛着脚,缓慢跟上。
      “公家的车?”王兆慢慢系上安全带,问。
      “嗯。”
      王兆不吭声,杨一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就不怕被同事知道你也会不守规矩”——他肯定在这么想,而不是“原来你也会不守规矩”。
      他们从小到大都没好好谈过心,互相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或许还及不上杨一和某个普通朋友之间。但饶是如此,他们相互之间还是形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彼此看得明白,然而从未道破,搁在肚里,你知我知。

      台风天路况不好,车小心翼翼沿路行驶,暴雨倾盆,车顶盖被如柱雨水打得劈啪作响,犹如厉声哀鸣。
      望着被雨幕割裂的路灯灯光,一树树大叶榕在狂风里飘摇,黑暗漫无边际,暴风雨中的轿车内部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异世界,身边王兆蜷缩身子,一手搅长发,一手揉膝盖,他偏头过去,目光穿越过茫茫雨雾。发是漆黑衣是雪白,他默然出神的片刻竟展露出几分不适合他的恬静。
      杨一无法遏制偷眼观察他的欲望,思绪随漫天大雨乱糟糟地想,他今天怎么还不问我爱不爱他。
      下一刻他惊醒,瞎想什么呀。
      心底又开始躁动,比痛熬人,比痒尖锐,杨一咬牙,面色不善地拍了一记喇叭,莫名其妙地。王兆遂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头去。
      风呼啸的声音像妇人在抽着气大哭。
      不知怎么的,杨一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于是搜肠刮肚地在记忆里搜寻与此刻相似的心境,很快回忆起那一晚。那时也是这样,两个人在疾风骤雨里,很近很近地待在一起。
      那年在他们还在上初中,好像是初三开学那会儿,父母正在轰轰烈烈打冷战闹离婚。有一天也是这样刮台风下大雨,王一放学后趴在桌上睡着,一觉醒来就发现被困在学校了。
      那会儿还没手机,教学楼底楼上了锁,窗都装有防盗栅栏,出不去又联络不上外界,大风大雨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坐在底楼的楼梯口,垂头祈祷今夜父母没有加班,能早些发现他的失踪寻来学校。
      至于王兆,他们从不互通行踪,谁也不会过问对方晚归的原因,更别提来找。
      整栋教学楼黑灯瞎火,他孤身一人傻坐在冰凉的水泥阶梯上,饥寒交迫。
      那场景或许算得上是一种恐怖,四周黑黢黢地不见五指,窗外电闪雷鸣,四面八方的穿堂风狠狠擂着门窗玻璃,声响此起彼伏,宛如四面八方的厉鬼冤魂一齐绕着他叫嚣——杨一对此并无多大感触,他情感中从来缺失着很大一部分,包括对“恐惧”的认知。他不害怕,但他觉得孤单,寒冷和饥渴消磨着□□与意志。
      他抱起膝盖,为了分散注意力而凝神盯住一扇正对树影的窗,想象那不断摇动的影子是吴宇森电影里,枪林弹雨中飞舞的白鸽群,而那密集的雨丝是淋漓的鲜血,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就这么干看了一阵,忽然和谐的画面里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个黑影闪进白鸽和鲜血中,动了动,一下放大,贴近了防盗栅栏。
      王一瞪着那处,只见黑影伸出一双手来,越过栅栏扒着推拉式玻璃窗就往边上推。
      “唰啦”一下,窗被推开条宽缝,风雨声瞬间灌了进来,潮起一片刺人的水汽。
      隔着两三米远,王一仰头瞪着夜色中身披黄色雨衣、正企图爬窗的王兆,王兆向上迈着条腿爬到半途,环顾中一低头,也发现了王一,动作一滞,回瞪着他。
      王一:“……”
      场面顿时有些微妙,两厢无语。
      王兆湿漉漉地淌着水,成人款雨衣过大的帽兜几乎将他眼睛遮盖,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一会儿,王兆主动打破僵局:“我本来带了你的雨衣的,刚才不小心一松手,被风吹走了,我没能捡回来。”
      那扇窗的防盗栅栏早被腐蚀得脆弱如纸,暗红色的铁锈几乎蛀空了铁条,熟谙学校各个角落的王兆当着王一面,将栅栏两根竖条各外两边用力一掰,铁条应声断裂,他在窗框上跨着一条腿,单手解开前襟的扣子,抖开雨衣,脸上没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王一说:“我不进去了,你爬出来吧。”
      王兆又在破坏公物,但这一次王一却丁点没想挥拳揍他,身体里涌起极度奇异的感觉,那会儿王兆在上他在下,仰视的角度望去,一恍惚,似乎觉得爬在窗上的王兆背后有微光。
      跳出窗口时旋即被骤雨糊了满脸,但下一秒黄色雨衣便一把罩住了他的全身,王兆踮脚,扬手抖起雨衣把他圈进庇护,“走吧。”他弓起背,顶着雨衣说。
      大雨衣勉勉强强容纳下两名少年,于是即见雨夜中一团模糊的黄色歪七扭八地往学校后门移动。
      此时不知是几点,恶劣的天气抹掉一切时间的迹象,前方能见度不足五米,风也咆哮雨夜咆哮。两人急促的呼吸被聚拢在雨衣盖之下,在暴雨疾风中依旧清晰可闻,除了打与挨打,他们很少凑得这么近过,两条黏答答的胳膊贴在一起,举过头顶擎住雨衣的手时不时相碰,若有似无地,王一头一回知道原来王兆的手这么凉。
      风雨从前头灌进来,两人不约而同躬身驼背,视线虽不相交,口中没一句交流,却默契地齐齐一转方向,偏了个角度避开迎面而来的狂风。
      城乡结合部的路泥泞不堪,踏上去一脚深一脚浅,“啪嗒啪嗒”粘滞非常,每一次迈步都像拔萝卜似地费劲力气。还没走出多远,泥点子便溅满了四条校服裤腿,厚重黏腻冰冷的质感裹着小腿,一摩擦,浑身泛鸡皮疙瘩。
      王一大步流星往前冲,步速很快,王兆一开始跟得上,但很快步子慢了下来,他像是力不能支,落下两步再猛向前跨一步,如此这般一跛一跛,艰难地想要跟上王一的步伐。
      王一知道是他腿又在疼,却没开口问,目视前方,放慢了脚步。
      雨衣下,王兆的倒抽气声越来越频繁,在雨中一来一回的奔波叫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王一不知多少是因为累多少是因为痛。
      拖拖拉拉走到半路,王兆已面色煞白,贴在一起的胳膊传递来一阵阵细小的颤栗。趁着夜色,王一偷眼看了好几眼,始终没有说话。
      一阵狂风凌空拍来,吹得两人一个趔趄,王兆单薄的身形不禁朝王一晃动,王一眼疾手快,腾出一手搭上他肩头,飞快稳住了他的身体,王兆显然僵了僵,转头看他,王一却不与他对视,手顺势往下,绕过他后背从咯吱窝下架起他来。
      “勾我脖子。”他目视前方茫茫雨幕,不轻不重地命令。
      声音回响在逼仄的小空间里,声音分明不大,但一时盖过外头呼啸的一切。
      王兆便伸出一手向上勾住王一的脖子,胳膊冰凉,王一架着他往前走,几乎将他腾空拎起,不言不语加快了脚步。
      风大雨大,两人紧贴在一起,王兆的到抽气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凑在耳边时温热的呼吸。
      那是这辈子绝不仅有的体会,王一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诡异的感受。
      到家时父母还没回来,分开的两人各自收拾。
      “一。”
      王一正背着他脱半湿的外裤,忽然听见王兆喊他。
      王一当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预想中的怒气和嫌恶竟翘了班,不肯到来。
      “你爱不爱我?”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没有以“死变态”回敬,甚至在转头对上他苍白的面容时,心念一动,鬼迷心窍有了回答的冲动。虽然这冲动转瞬即逝,答案也未来得及成型,但如车辙碾过雨后泥地,一闪念的辙痕叫他刻骨铭心。

      “有一年老家刮台风,”回忆像条源远流长的河,很突然,开车的杨一听见副驾驶座上的王兆幽幽说道,心有灵犀地竟谈起同一件事。杨一被电到似的狠狠一抖,又听得王兆说,“和现在真像啊。”
      是啊,真像啊。风也像雨也像。
      他们是兄弟,兆分之一的几率,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一同来到这世界,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吧,要他们在不同的躯壳下共享着某些共同的东西,如一条细却坚韧的暗线拴住两个命运,于是两个厌世的灵魂遥遥有了个伴。
      那夜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缄口不提的往事,台风夜的上下铺和往常一样,在王兆反复翻动中时不时摇晃,王一仰面枕在手臂上,迷迷糊糊听了一宿。清晨他听见王兆悉悉索索起床穿衣的响动,房门被开启又再度轻轻关上。
      于是那一晚翻了片,再照上面,两人都表现得好似忘了那呼啸的风雨,雨衣下的狼狈和片刻的温情。
      在那半年之后,他们分别了,十年没联系。一别经年再聚首,没忘的想起来了,本已忘了的也一块儿想起来了。

      王兆在卫生间冲澡,杨一在不大的一居室的正中央狠狠捶打沙包。心头的躁动愈演愈烈,他忽然有些后悔把人收留到自己家里。与他曾有的回忆与此刻与他在一起的现实时时刻刻都往火堆里添着柴,烈火灼心。
      拳头一下下砸在沙包上,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结痂不久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杨一咬着牙,又是恶狠狠的一拳,手背关节钻心地痛。
      扬扬止沸。
      越是不想越是要想,越是想要不介意越是无法不介意,他怎么今天还不问我爱不爱他。
      眼眶很热,杨一敢肯定此时他的双目是通红的,理智和本能在天人交战,他想一会儿得好好冲个冷水澡。
      王兆从卫生间里出来,浑身暖烘烘的水汽,看了眼屋里的状况,没吱声地坐到床对面的沙发上去了。
      杨一感受到他追随自己的目光,流连在拳头、沙袋和自己狰狞的面孔上,却没有立刻收手,当着他面复又狠揍了沙包两下。
      尸袋般的沙袋摇晃吱呀作响,像里头的人做着垂死挣扎。
      王兆投来的视线好似洞穿了他的皮肉骨骼与心灵精神,他忽觉无所遁形的羞恼,别开脸,一扭身就要往卫生间走。
      “一,”王兆叫住他,杨一的脚步堪堪一顿,心头噗地炸裂开来,由心倏然生出一双无形的巨大黑羽翼,刺破背上皮肤洋洋洒洒地展开于空。
      静默中他很慢很慢地回头,狂喜攫住了他,对视的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除了那熟悉的病态的狂热,王兆笑意盈盈地眼睛里藏着一份了然的宽恕,像是在说“我明白的”。
      他好整以暇,勾起嘴角浅笑,幽幽开口:“你爱不爱我。”
      话音未落,杨一已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还没等他说话便一把拽住他领口将他揪了起来。
      “死、变、态。”他咬牙切齿,凶恶地骂道。
      “嗯。”王兆看着他说,“你打吧。”
      杨一的瞳孔霎时收缩,笼子的锁被打开,像有人在说:飞吧。
      拳头挥起,紧紧攥住顿在半空,却迟迟不肯落下,像被无形的力道阻拦,拼命发着抖。
      王兆仰面望着他,伸出一只手来,带着暖意的指尖触到他面颊的同时,杨一只觉天地都在心脏的搏动中崩塌。
      “没关系,”王兆的声音很轻很轻,如蚊呐,如微风,他说,“一,你打吧,我爱你。”
      再无迟疑,只是拳头落下的半途变成了巴掌,扇得王兆一下倒在沙发上,湿漉漉的长发凌乱散落,脑袋偏向一边。
      趁他还在眼冒金星,杨一一把跨坐在他身上,死死将他压住。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有意思吗?”热血奔流,杨一揪住王兆的领口,双眼通红地俯身质问。
      只见王兆闭着眼,身体因着呼吸而起伏,过大的T恤领口被蛮力拽得变形,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胸膛。
      他喘匀气,睁开眼,说道:“我没有开玩笑。”
      笑里飘飘忽忽地夹杂着诡异的温柔,他向上凝视近在咫尺的杨一:“我这辈子,什么都无法爱起来,虽然一直听说人应该爱父母,爱祖国,爱生活,爱许许多多其他人和事,但我真的从来没体会过爱那些东西的感受,我只爱你,他们说这叫有病,那就有病吧,反正我只爱你。”
      党同伐异是任何社群的共性,以多数为标准定下一个“规范”,余下凡是偏离其间的统称为“有病”,需接受慈爱的劝告,善意的纠正治疗。王兆有病,杨一也有病。
      白衣领口之下,斑驳的旧伤疤泼墨般纵横在画布般的苍白皮肤上,像旧时光一样暧昧地褪了色,其间独有一枚刺青突兀地鲜艳着,只一笔,写着小小一个“1”。
      小字猝不及防跃入眼帘,杨一感觉被王兆反过来掴了一掌,头晕眼花。他怔然盯着看了好久,忽然整个人都泄了气。
      他一翻身,闷头走开,王兆还躺在原处,叹出一口气的同时闭上了眼,杨一抬手丢给他一条毯子,王兆慢慢扯过裹在身上,蜷缩成一团面朝里,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冲淋蓬头冷水哗哗而下,杨一想,人人歌颂奉为无价之宝的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大脑里大概是缺少了某些生理性的零件,接受不到更产生不了“爱”,比起付出真心,他真擅长施展演技,人生如戏,他用尽全力表演爱与被爱,收获满堂喝彩,心里也愈发迷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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