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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困惑 ...

  •   王兆的作案嫌疑很快被彻底排除,因为真凶找到了。
      说出来没几个人会信,凶手竟是名十四岁的少年。
      他落网的过程简单到难以置信,当时他在一间破厂房里,举着注射器刚要对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第四位受害者下手,恰好外头跑进来一群附近小学的正捉迷藏的小孩,撞见这诡异的一幕,孩子们着急忙慌把这事往最近的派出所一报告,东宁区连环杀人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告破了。
      据说少年被发现后异常镇定,不逃也不躲,就站着等在原处,被捕后面对审讯供认不讳,堪称泰然自若地把所有作案经过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
      他说自己与被害人均无冤无仇,作案的动机纯粹是出于对恋童癖的憎恶。作案手法也不复杂,他先是通过网络发布援jiao的钓鱼信息,把上钩者约到戈羽路附近的路口会面,继而他会提出带人回家,那些人满以为是要去“办事”,又见这孩子生得好看,色yu熏心之下欣然同意。接着他会带人前往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一边绕路拖延时间一边骗人喝下安眠药,等目标昏昏沉沉睡着倒地后再快速注射qing化物将其杀死。
      他的犯罪手段完全称不上细腻,掺安眠药的矿泉水每次都在安乐杂货店这一家店购买,每一次除了手套和口罩外完全没有采取其他掩盖身份的方法,作案后现场也清理得很草率,至今没有怀疑上他,只是他此前无犯罪前科,警方难以匹配现场发现的痕迹,他又懂得躲着监控摄像头,更是叫警方难以怀疑到这名初中在读的学生。
      少年名叫苗渺,眉清目秀,鼻梁上架一副细边眼镜,杨一带他去刑讯室时还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据说他在校时成绩十分优异,性格也比较内敛沉静,事发后杨一去他的学校调查,他的老师同学都不敢相信他杀人的事实,他的班主任含泪握住杨一的手:是不是你们搞错了,他这样的好孩子,怎么可能杀人呢?
      此刻苗渺坐在杨一和魏海林对面,平静异常,他说:“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恨那些恋童癖。”
      杨一身边的魏海林开口:“所以你不惜杀人?”
      “我要亲手铲除他们这些人渣。”
      魏海林顿了顿,轻轻叩击桌面,说道:“你说他们是人渣,但杀人也是犯法。你的手段还是通过钓鱼,钓鱼是什么,是故意引出人心中的恶。你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但无论手段还是目的,都既不合法又不道德。”
      少年不吭声了。
      通过之前的调查,杨一知道苗渺曾经有过一个十分钦慕的老师,那名老师姓夏,教美术,很有才情,画得一手好画,他平日很照顾苗渺,待他如亲弟弟一样。可后来夏老师被爆出有恋童癖,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学校顶不住压力将他开除,几个月后夏老师就自杀了。
      “你的作案动机,和夏京这个人有关吗?”魏海林问他。
      听到这名字的下一刻,少年像是变了个人,沉静的脸孔扭曲起来,提高嗓门:“他也是个人渣,恋童癖都是人渣。”
      可又是一眨眼,他的怒气转为满身悲凉,垂下头去喃喃:“夏老师,夏老师……他不一样的……”
      随后少年掩面崩溃大哭,手铐随颤抖的身体直响,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审讯不得不中止。
      从刑讯室里出来,杨一心口像堵着一团被水浸透的棉花,闷闷的。
      “如果一个人生来就带着某种缺陷,就像天生残疾一样,”杨一问魏海林,“比如生来心理和生理上就只能接受小孩,那这样的人是有罪的么?”
      魏海林笑了笑,露出满口经年累月被烟熏黄的牙,用那沙皮纸打磨过般的嗓子说道:“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就是因为人和人之间达成了协定,一起压抑原始冲动,磨平个性,大家一起遵守同一套规则,谁也不许犯规。你所说的那种人,他不做出来就是无罪,做出来就是有罪,这是法律意义上的界定。但是,”
      他说着,一指弹掉烟灰,“这种人就算什么也不干,在这个社会、这套规则之下也很难被理解,因为他的原始冲动不同于多数人。我们通常能理解一个男人幻想qiang奸妇女,也能理解一个人幻想在路上见到巨款后占为己有,那是因为我们心里都不可避免保留着同样的欲望,所以即使那种幻想不合当今规则,我们也能理解他们这么幻想的缘由。但像是恋童癖,那是一部分少数人,他们的心理状态其他人完全不可理解,所以很多人说他们带着原罪,说即使只是带着这种龌龊的思想也该被拖出去枪毙。”
      “还有像是天生的杀人魔啊,天生的自残癖啊,天生的暴力狂啊,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啊,程度不同,性质都是一样的。不管你压不压抑天性,有没有把心中的欲望付诸实施,都不会被他人接受。”魏海林补充道,他没有留意到杨一骤然僵硬的脸色,兀自仰面吐出一个烟圈,“像那些LGBT现在是赶上好时候了,大潮流要为他们争取权益了,法律都寻思着给他们开绿灯了,嗬,这搁在以前,个个也是戴罪之身。”
      他把烟掐了:“得了,我要再进去看看那个小家伙了。”

      案子搞到深夜,杨一取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红塔山,起身对同事道:“我去买烟。”
      马路上空无一人,一只通体雪白的野猫蹑手蹑脚游走在路边停泊的车辆之间,杨一捡起一只被人踩扁的易拉罐,扬手便直朝它掷去,“当”得炸响,野猫一惊,仓皇逃窜,闪电般消失无踪。
      如果是在大白天,杨一可不敢这么做,回想少时仅有一次的破戒,因为虐待一条狗而差点让他付出惨痛代价,他至今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施暴于这些“人类的朋友”。
      今夜的风甚是喧嚣,杨一心神不宁,想起魏海林一针见血的话,便觉如芒在背。
      他叼着烟,忘却了吸食,又恍恍惚惚思考起来:
      为什么同样是虫,蝗虫是“害虫”,而蜜蜂是“益虫”;为什么同样是动物,猫狗是“可爱”,而鱼虾是“好吃”;为什么同样是一条生命,穿山甲和果子狸值得被保护,而老鼠蟑螂人人得而诛之。
      对身为个体的一只蝗虫、一只蜜蜂、一只猫、一条鱼、一只穿山甲、一只老鼠来说,它们做的任何事,目的都并非在于给人类世界带来收益或损害,它们的初衷,不过是遵循镌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本能。
      人是在以什么划分外物的“好”与“坏”、“贵”与“贱”呢?
      是人类自身的喜好,和利益啊。
      再此基础上,形成道德,制定法律,让整个群体的人类都相信,这些是天道如此的真理,在无数人齐心协力的自我告诫与告诫他人的努力下,成为了一个时代颠扑不破的信仰。
      一念及此,他的内心并无多少波动。他觉得这样做很对,要不然如此高效井然的人类社会该何以为继。
      飘远的思绪回归,杨一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拨出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
      那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传来一个阴森低沉的声音:“喂?”
      “睡了?”
      那头愣了一愣,似乎是对平生经见第一回接到杨一的电话而诧异,半晌后回答:“没。”
      “我一会儿过来。”
      换来那头一声轻笑:“哦,知道了。”

      人的降生身不由己,若是喜欢这一生也就罢了,若是哪天对这世界再无留恋,寻死就成了一桩耻辱。
      因为“世界是美好的”、“人应该积极向上”、“人必须热爱世界”、“生命是无价的”、“永远不能放弃希望”等种种原因,世界都对想要死的人抱持着一种怜悯、不理解且不支持的态度,对自杀死掉的人唏嘘感慨,暗怀鄙夷地拿做反面教材。
      想死的理由千千万,但那都不重要,因为你应该乐观坚强。
      什么?你印堂发黑属性发丧,偏不爱乐观坚强,那怎么行呢?你必须乐观坚强啊。
      王兆对此一直不赞同,凭什么,只能不问个人意愿就把人生下来,而不能提供给那些对世界失望透顶的人一项退出机制呢?凭什么,人必须承受苦难斗完一辈子,而不可以提前缴械说老子不玩了呢?
      那夜他摸了摸自己脑后的反骨,爬起来给自己老爸打了一针□□。
      清晨他在窗边挂起了第一个烟屁股,黄鹤楼,是老头子生前最喜欢的牌子。
      他走上了为人定制死亡的职业道路,见效快,无痛苦,试过的都绝对没机会说不好。
      他甚至还找到了原料供应商和专门的收尸人,发展为一条完整的小产业链。
      他曾有过十几名顾客,形形色se,什么人都有,但独独夏京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日正值开春,王兆在收杂货店前的卷帘门,忽闻一个脚步停在身后。
      “你是安乐吗?”
      王兆回头,见是一名斯文高瘦的男人,他直起腰来,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眼神。
      一片死气。
      王兆点点头:“我是。”
      “我想死。”
      王兆往后门走:“进来吧。”
      男人叫夏京,三十岁,在一所学校当美术老师。他说他不想活了,但因为还有事要处理,所以想问王兆有没有办法让他半年后再死。
      王兆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那你半年后再来就是了。”
      对方摇摇头:“现在做出死的决定,但半年左右再死,今天决定了,就不改了。”
      王兆没有过问原因,把长发拨到耳后,问他:“你考虑好了?”
      男人点头,王兆便起身出门,不消片刻又回来,递给他一个矿泉水瓶瓶盖,里头盛了浅浅一层深色液体。
      “喝了这个,你的肺会不可逆转纤维化,一开始和正常人一样,但快则几个月慢则大半年就会死,没人救得了你。”
      “我要付你多少钱?”男人问。
      王兆森然笑笑:“不用了。”
      男人便端起瓶盖一饮而尽,出门,背影很快溶解在料峭春寒风包裹的夜色里。
      不久王兆在路边小馆子里又见到了夏京,他在吃一碗什么料都不加的光面,夏京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你好。”
      王兆在他对面坐下,叫了碗一样的。
      “你为什么想要死?”面还剩最后一根的时候,王兆问他。
      夏京颓败的脸上露出一些滑稽:“因为我一出生就该被掐死。”他掏出一张纸钞压在碗底,起身,指指王兆的碗:“我一起付了,就当是给你的报酬吧。”
      两三个月后,王兆在杂货店窗上新挂上一枚烟蒂。虽估摸着夏京应该还没死,但他回头细想,夏京应该在离开安乐杂货店那天就算死成了。
      听说外国有替病人做安乐死手术的医生被判故意杀人罪,舆论将其骂得狗血淋头,翻译成中国话就是“活该永世不得超生”。
      王兆想,要是有得选他才不要超生呢,人间有什么好的呀,讲这话的人都以己度人。
      再后来不久,他从小馆子的电视机里得知,夏京死了,不是因为毒药引起的肺纤维化,而是跳楼。
      因为他是恋童癖,所以对这事大家都说他罪有应得。就像贪官出门被撞死是罪有应得,明星劈腿被人肉是罪有应得,小三被lun奸是罪有应得一样,都是妖孽自有天收。
      既然要跳楼,为什么当初还要来找自己呢?王兆坐在小店窗前,点一盏幽暗昏黄的小灯,托腮发呆。
      深夜里一双脚步渐渐近了,继而出现了那人的轮廓,“我来了。”他站定在王兆面前,风尘仆仆,把手中的塑料袋朝他晃了一下,“带了点宵夜。”
      王兆探出身体,问:“什么东西?”
      “炒饭。”
      “进来吧,后门没锁。”他朝侧边略一颔首。

      “那个小孩会怎么样?”王兆问。
      他大致了解案情进展,这事一出,举国皆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从电视机屏屏幕中被打上厚码的少年口中听到了夏京的名字,多少有些意外,当时就想,世界可真小。
      杨一动手解外卖塑料袋的死结,小小的屋子里回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未满十八,不会判死刑,牢底坐穿倒是有可能。”
      “哈,”王兆慢慢把黑发拨弄到肩膀后,“这都死不了,年轻真好。”
      “未成年人保护法。”
      “未成年人犯罪保护法。”王兆说。
      杨一瞥了他一眼:“别乱说。”
      王兆却不以为意,自言自语般道:“我要是在十八岁前把所有的事都干上一遍就好了,现在有些晚了。”
      杨一听了嘲弄道:“你就不可能干好事。”
      “干好事还用赶在十八岁之前吗?要赶在十八岁之前的肯定不是好事。”
      “你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点吧。”
      王兆挽着袖子,从他手中接过饭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重逢后两人的关系莫名亲近了些,较之于曾经而言。岁月好像重置了一些模式,两人至少现在能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甚至坐在一起吃饭。
      “参与破获一桩大案,又该升职加薪了吧。”
      杨一嗤笑:“呵,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王兆掂着一勺炒饭,久久没有动,干看杨一埋头吃饭,杨一斜眼看他:“怎么了?”
      王兆扯动嘴角悠悠说:“哎,你说,我是爱上亲哥哥的变态,你是有暴力倾向的变态,为什么我活成这样,而你却能活得不错。”杨一鼓动腮帮子的频率慢了下来,又听得王兆喟叹一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杨一首先没有否认王兆这个提问的前提,嚼着一颗没炒熟的豌豆边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因为,我们最根本的诉求不同吧。”他端起哇哈哈矿泉水喝,王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等待下文,杨一放下瓶子缓缓道,“你的诉求是跟随心中的声音,甚至不惜明着藐视规则;但我,对我来说,不成为社会的异类,从社会中获得认同感,高于其他任何一切的情感诉求。”
      王兆听罢,像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微抬起脸来:“原来是这样啊。”
      他接着便又笑眯眯地看向杨一:“其实我一直在奇怪,明明爱上亲哥哥也不会怎么样,既没有意外怀孕的可能,也没有伤及无辜,为什么大家都说□□是罪呢?”
      “你还记得妈是怎么蒸鱼的吗?”
      王兆眨眨眼,颇觉意外:“记得,一定要把鱼切成两截。”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后来我问过她,她说是她妈教她的,我后来才发现,是因为过去蒸锅小,一条整鱼放不下,只好一切两段;即使之后家里买大锅了,妈还是一切两段,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从外婆那辈开始就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呢?”
      杨一用一次性塑料勺刮着饭盒底:“在过去,□□会导致后代畸形,还会进一步引发财产分割的问题,所以社会通过理性判断得出结论:不可以□□。后来这条规则逐渐深入人心,所以纵使现在有避孕措施,基因检测手段也日趋成熟,人们还是习惯性地认为绝对不可以□□。男女之间不可以□□,同性之间也不可以。从纯粹的调节需求的角度来说,社会观念有很强的滞后性。”
      “所以错的是滞后的规则咯?”王兆问,“我没错吗?”
      “你错了。”杨一说,“因为制定‘对错’的标准的,正是这个时代的公意。”
      王兆哑声笑了,笑得停不下来,连连点头:“实在太有道理了。”
      他眼中闪烁出一丝活色,像是领了真理般清明,从桌上纸巾中抽出一张来擦嘴,含糊道:“哎,原来真是我错了啊。你看得透彻,所以活得滋润。”
      “滋润什么,只是我看得透彻,才明白做无谓的挣扎很愚蠢。”
      吃完宵夜,两人一头一尾背靠墙壁坐在床上,杨一忍不住问他:“你一直说爱我,你到底爱我什么?”
      王兆皱眉垂头苦思了一会儿,答:“不知道。”
      “那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杨一侧头看他,“除了反复说爱我,你从来就没做过别的表示。”
      王兆也偏头,长发顺着肩膀倏然垂落,他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忽闪着:“我没有希望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什么也没有吗?”
      “什么也没有。”他转了转眼珠,“普通人爱上一个人,会希望得到什么呢?”
      这个问题也难住了杨一,他便回忆着从他人身上道听途说来的爱情,扳手指头数:“陪伴,接吻,zuo爱,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睡觉,结婚戒指。”
      王兆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这些。”
      “你的爱可真够形而上的。”
      “哈,或许是吧。”
      杨一动了动,在瞄见他领口下象征他名字的刺青时,鬼使神差地一撑双手,翻身凑了过去。
      “要不要试试。”
      两人的距离骤然仅余咫尺,王兆侧过脸歪头与他对视,杨一的身体活像一头大熊,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他愣神了好一会儿。
      “试什么?”他问,气声几不可辨。
      杨一伸长脖子,偏头轻轻烙印在他的唇上。
      温热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嘴唇又软又凉,亲吻原来是这种感觉。
      分开时,王兆滑稽地扯开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哦,这样啊。”
      杨一翻身坐回去:“嗯。”
      “也不赖。”王兆说,他说着,醉酒般沿墙壁慢慢滑落,阴森森“咯咯”笑了几声,虾米似地收缩起身体。
      “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眨眼间他好像已然入睡,闭眼发出呢喃的呓语,和夏末的晚风一样若有似无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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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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