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傻为谋》一颗青梅

5、第五章

　　卯时，日始，破晓。

　　姑越睡醒了，起身下了床榻，理了理衣袍，准备出门寻一处清泉沐浴。

　　他虽得人形已有千年，但一些本形的习惯却依旧还保留着。清晨与傍晚皆是他寻食沐浴的时候，只是他已有了修为，便不再需要食欲之饱，换而以吸纳天地灵气自我修行为要。只是对于修炼这事，姑越并无太大执念，他既无飞升成仙的念想也没有求得法力无边的痴想，故而只是随心而为。

　　身后忽而传来人的惊呼声，姑越心下疑惑，略侧过脸去看，一张还没巴掌点大的脸就晃在眼前。

　　“你？”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姑越当下就了然了。

　　是了，这桃花山上能有的凡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而傻子的反应却远比姑越激烈得多，嘴巴哆嗦得跟条鱼吐泡一样，一连蹦出一长串的：“你你你你你……”

　　但桃花山中精怪众多，一个凡人在这山中游荡了近乎一夜，怎可能毫发无损？

　　正在姑越皱眉思索之时，傻子的脑袋终于彻底地反应了过来，赶忙地就拔腿跑了。

　　却不成想，人在慌乱之时，越是想跑得快，越是跑不快。

　　姑越索性在水中完全转过了身子，双臂交叠地看着眼前的傻子跑三步摔两步的滑稽模样。

　　不知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还是为了确认身后的人是否有追来，傻子在一路狂跑的过程中还频频地回头。可回头撞上姑越的目光时，傻子又吓得浑身一哆嗦，飞快地移开自己视线，脚下继续一路飞驰。

　　实在是好笑，有趣，滑稽得很。

　　这样的孟出尘，姑越想着。

　　傻子再一次回头时却惶恐地发现身后的泉水之中已没了那人的身影，傻子当即停下了狂奔的步子，愣愣地站住望着眼前的一汪清泉水。

　　“傻子。”身后传来似乎是带着笑的一声。

　　傻子转过身，分明是老鼠见着猫应怕得拔腿就跑的情状，傻子偏偏又在关键时刻犯了浑，只呆呆地仰起脸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乖乖点头地应声回答道：“我在。”

　　傻子答完了才回过味来，登时又吓得一张小脸雪白如纸，浑身颤抖着，嘴唇嗫嚅着：“你你你……别别杀我……”

　　姑越看着傻子并不言语，只慢慢地躬下了身子，又慢慢地朝着傻子伸出手去。

　　傻子下意识地躲开。

　　姑越的手顿在半途。

　　“你别……”待收回的手却突然被紧紧攥住了，小心翼翼地被拉着触碰到一处温热柔软的地方，而挨着指节皮肉一寸的地方是一双水气蒙蒙的眼：“你……特别好看。”

　　姑越微怔，脑海中却突然回想起眼前之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永安候自是想杀了我的，但念我检举有功又想借我来向外人再证一次他温厚纯笃的本性，加之我仗着小时还算有着一副不赖的皮相总是在他欲对我动杀心之时便摆出可怜的模样。平日里在偏院也常常装出卑微弱小的样子换取其他下人对我的同情……”

　　姑越再一次抬头看着傻子的眼，分明已经是泪雨蒙蒙的模样，却仍是不见一滴眼泪掉下来。姑越的手指顺着傻子脏兮兮的脸向上攀了一节，触着了傻子湿润的眼角，随即一滴豆大点的眼泪就干脆利落地滚在了姑越的手背上。

　　一滴起始，后面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你你……别杀傻子好不好？别……傻子……杀，好,不好？”

　　“你好看，特别。你……好看，很。”不单单是简单的求饶，还一直记着要讨好别人。

　　技术纯熟，一气呵成，显然老手。第一世的生存本领，到了第四世还用着。真是又土又笨的办法，但……

　　姑越抽回自己被傻子用来当作抹布擦眼泪的右手：“小骗子。”

　　傻子闻声呆住，随即坚定地摇摇头解释道：“我是傻子，不是骗子。”

　　姑越置若罔闻，仍旧重复了一遍：“小骗子。”

　　傻子生了气，猛然拔尖了嗓子：“我是傻子！不是骗子！”

　　“大骗子。”姑越第三次发声时，小骗子却又变成了大骗子。

　　傻子自然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个好好的傻子被叫成了骗子，不仅如此还从刚开始的小骗子变成了大骗子。傻子虽然傻，但是小和大还是分得清的，傻子和骗子不一样也是听得出来的。傻子发了怒，气得一张小脸鼓鼓的：“你才……！”

　　话不及出口，便被两指捏住了。

　　“你承认自己是小骗子，我就不杀你。”姑越开口，随即松开了两指。

　　傻子一下子熄了火：“你……说话算话？”

　　姑越微笑：“自然，我不爱骗人，也从不骗人。”

　　看来骗子就是说话不算话的人，看来骗子是比傻子要严重得多、不好听得多的称呼……

　　生存还是“尊严”？傻子犹豫了半会，才低声极不情愿地承认道：“好吧，我是小骗子。”

　　姑越伸出一指抬起傻子的下巴：“听不见。”

　　分明是故意地要为难自己，要让自己难堪，傻子再傻也明白过来了，一时间恼得狠狠瞪了姑越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再抬起头来已经是十分温柔乖顺的模样了。

　　“一定要说？”

　　姑越反问：“那你想死？”

　　威胁无疑成功了，傻子咬了咬嘴唇，深深从胸腔中抽出一口气来，扯开嗓子地大喊道：“我——是——小——骗——子！”

　　一群鸟闻声惊起。

　　“不错。”姑越伸手在傻子的头顶上拍了拍：“再来一句，孟出尘是大骗子。”

　　傻子眨眨眼，半会才想起来孟出尘是谁：“啊！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你们不是像，而是你一定程度上是他，他一定程度上是你。”姑越垂下眼看着傻子。

　　一定程度是多少，五六成七八成，傻子心底没有数。但他从来都没有把孟出尘这个名字和自己等同起来，毕竟过去的十七年里都不曾有人这么叫过他，他是傻子，他叫傻子。

　　“孟——出——尘——是个大骗子！”这一句傻子喊得毫不犹豫，异常响亮。

　　姑越觉察到了其中的细小差别，看着傻子继续道：“你把‘我’字添上。”

　　傻子愣住。

　　姑越再一次重复：“你大声喊：‘我孟出尘是个大骗子。’”

　　多了个“我”字，意义便是完全不一样了。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是孟出尘，承认了自己是大骗子而不是小骗子。傻子彻底不情愿了：“我不说。”

　　姑越侧目看傻子，傻子的手紧紧攥成拳，低着头咬着牙，用十分坚定的语气拒绝姑越：“我不说，你即使杀了傻子我，我也不说。”

　　“为何？”姑越冷了声，低头看着傻子。

　　“傻子是傻子，孟出尘是孟出尘，不一样。”傻子抬起头第一次敢于直视姑越的眼睛：“你若是要找孟出尘就去找他，不能拿别人代替，也不可以拿傻子我来代替。”

　　姑越的目光对上傻子的眼神：“我不想找他。”

　　“那你为什么要我认‘孟出尘’这个名？”傻子紧声追问。

　　姑越一时之间竟有些被傻子这句话给堵得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又找到了话：“那你之前在山洞里追问我有关孟出尘的事，不就是想借他的身份来活命或是让我留下你吗？”

　　这次换傻子变哑巴了。

　　“不想承认这个身份，却想利用这个身份。你这傻子哪里傻了？分明是狡猾得很！”姑越冷笑。

　　“你想利用这个身份，首先你必须承认这个身份。所以，孟出尘，我问你——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傻子到底还是被扣上了一个他自己认为与自己无关的名字，傻子委屈万分，却又不得不投降，半天才很小声地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那我说了，你就会不仅不杀我而且还留下我吗？”

　　姑越没有回答，傻子却像是认定了一般，放开了嗓子地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冲着山林大喊道：“我——孟——出——尘——是——个——大骗子！”

　　“这东西挂在脖子上，可保你在山间自由行走活动。”

　　“倘若有甚么事需找我，便对着它唤一声。”

　　“但要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你来烦我的话，甚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傻子一边捣蒜般地频频点头应道这傻子知道了，傻子知道了，一边赶紧把手中的东西挂到脖子上。

　　“等等！你不带我回去吗？”傻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大声喊道，眼前却早就已经没了人。

　　“坏人！”傻子很不高兴。

　　却又听到有人回应他：“有本事的话自己来寻。”

　　傻子唬了一跳，细听之下却发现声音是从脖子上带着的那样东西里传出来的。傻子低头，只见自己颈间挂着的那东西——流光溢彩，华美炫目，是似眼睛形状的一块宝石，上头共交着三种颜色，中心部分叠着两层蓝，一亮一暗，一浅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