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傻为谋》一颗青梅

42、第四十二章

　　孟出尘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似乎把他活过的每一世都过了一遍。

　　梦里他死了，死得很是凄惨和狼狈，胸口空了一大块，心被挖了，看起来该是有些疼，孟出尘却莫名感到胸口温热。

　　自己在笑，笑得十分的厚颜无耻，说的话也很无耻。

　　做的事更是无耻，自己挺起身子，挣扎着起来，挣扎着抬头，而后将唇上的血迹印在另一人的唇角。

　　“我叫你来……不过是多日不见，想问你一句……你想我吗？”

　　都快死了，还这么腻腻歪歪，自己可真是厉害。

　　孟出尘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世死于姑越与沈不离二人之手的时候。

　　那时他本已找到天地诛妖阵阵眼，并用七彩琉璃石毁了阵眼封印了阵法。却无奈被他的父亲也就是沈执发现，沈执将他关了起来，然后打碎了七彩琉璃石解封了天地诛妖阵，之后更是砍断了自己的右手，以手代替阵眼，将自身性命与阵相连，人在阵在，人死阵破。

　　沈执是除妖师有修为在身，孟出尘那时仅是凡人一个，纵然学了点术法也是皮毛。所以要换下沈执的手，只能用他的心。

　　孟出尘只得挖心替换了阵眼，这样一来，阵便转而与他相共相存。

　　最后，他引姑越前来，再替姑越挡住了沈不离与沈执致命的合击。

　　以身死破阵。

　　印象里自己是问完那句不要脸的“你想我吗？”再死的。但很可惜，姑越直至自己咽气，都没有给自己答案。

　　而梦境中也是如此。

　　看来这梦真实得有点过分，孟出尘想。

　　天地诛妖阵破灭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激起一阵极为强大的晃动，天雷轰鸣，地面塌陷。

　　“父亲！”巨大的响动让沈不离从孟出尘死了的事实中反应过来，他忙飞出阵坛，扯住沈执的衣袖，急切道：“父亲！阵破了！我们快走！”

　　沈执不肯动，一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疯狂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而阵中姑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只垂着头。

　　散乱的长发遮去了他的神情，孟出尘想要努力看清却无济于事。

　　半晌，孟出尘才看到姑越将他的尸身放在地上，缓慢地站起身来，却又望着地上的他，言语间流露出困惑，“孟出尘……你到底……”

　　“想做……甚么？”

　　沈执冲进阵坛，见到了地上没了心的孟出尘的尸首和一旁的姑越。

　　“你之前为化人形，趁人之危盗取九离仙君仙力，现在又为破阵滥杀无辜！”

　　“我今日定要杀了你！”沈执双目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挥剑向姑越刺去。

　　姑越身形一避，沈不离拉住沈执，急忙道：“父亲，孟出尘是为挡下我的一掌而死的，他的心……”

　　沈不离看了眼姑越，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在这妖来之前就已经被挖了……”

　　沈执微愣，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孟出尘，气得直跺脚。随即猛地推开了拉着他的沈不离，“你疯了，竟也帮着他？你给我滚开！”

　　沈执欲再次提剑攻来，这次姑越很果断地闪身离开了，并没有带走孟出尘的尸身，甚至走前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

　　果然如此，孟出尘想着，并不觉得意外。

　　“你休想逃走！”沈执大吼道，想追，却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虽然沈执已和天地诛妖阵解除了关连，不至于阵破身死，但毕竟是他亲手起的阵，对他的创伤还是很大的。

　　“父亲！”沈不离大乱，忙扶住要倒下的沈执。

　　沈不离扶住沈执，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孟出尘的尸身一眼，而后转身。

　　走了几步却最终仍是回头，指尖弹出一个白点，白点没入孟出尘的尸体，沈不离带着沈执转身离开。

　　沈不离的此举让孟出尘有些意外，白点十有八九是护住他的尸身的，避免他的尸身暴露在外被野兽啃食。

　　不过，孟出尘也很快就想通了。毕竟沈不离当时没想杀他，他却死了，对方大概是出于愧疚才有这般举动。

　　第一世自己应该就是这样了，孟出尘原以为接下来就是看着自己的尸身如何腐烂如何成为一具白骨，又或者成为白骨的他哪天吓着了某个经过此地的倒霉鬼亦或是有路过的好心人给他勉强收个尸。

　　但天黑之际，沈不离又出现了，站在他的尸体面前看了许久，最后还是给他收了个尸，还立了个碑。

　　梦境一转，来到了姑越的洞穴，白天的姑越受了很重的伤，正在调息疗伤。

　　但越发沉重的呼吸却让孟出尘知道姑越此刻极为心烦意乱。

　　“不过是多日不见，想问你一句……你想我吗？”

　　“不过是多日不见，想问你一句……你想我吗？”

　　姑越呼吸大乱，猛然睁眼，却见眼前地面上的小坑形成的水面显现出白天那人的面孔！

　　孟出尘也看到了水面中的自己的脸，甚至还听到了姑越修炼时在他脑海里自己说过的却不断重复那句话。

　　姑越愤然起身，一扬袖将整个地面都炸碎了。山洞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几块碎石坠下，不偏不倚砸在姑越的身上。

　　受了重伤不好好疗伤，这般胡乱动用妖力，不是找罪受又是甚么？

　　孟出尘又气又心疼，下意识地想上前用身体帮姑越挡住乱石，却发现梦中的自己只是个旁观者，甚么也做不了。

　　一块石头正砸中了姑越的额角，鲜血当即淌下来，染红了他的半张脸。姑越却仍是赌气般地站在原地，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

　　“姑越！”孟出尘急了，不停地喊着姑越的名字，即使他知道对方听不见，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无济于事，可让他甚么都不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真的是一种煎熬。

　　“孟！出！尘！”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落在孟出尘耳里，孟出尘知道此刻的姑越一定恼极恨极了他。

　　“我……”孟出尘张口欲言，却见姑越飞快地扫视了山洞一遍。

　　孟出尘心下一慌，隐约预料到了些甚么，急喊道：“别！”

　　但为时已晚，姑越已挥袖炸了整个山洞。

　　山洞崩塌，尘土飞扬，碎石四散。

　　顷刻间便是废墟。

　　“姑越！姑越！姑越！”孟出尘扯开嗓子，疯了般地嘶吼，然而废墟就是废墟，一片死寂，不再有任何响动。

　　孟出尘的声音姑越听不见，废墟他也不能去挖人，一切只能静静地看着。几次三番吼了之后，孟出尘渐渐冷静。

　　慌甚么，人一定活着，否则姑越后来与他的相遇该怎么说？

　　梦境中黑白不断交替，就像是日与夜轮换，孟出尘不知道自己在废墟面前看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

　　终于……

　　废墟下有了动静。

　　孟出尘看见一身伤痕头发散乱地姑越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姑越。

　　姑越身形摇晃，走路都歪七倒八。

　　接连不断的眩晕、极度的饥渴，身上火辣辣的疼，孟出尘不知道为甚么自己竟能完全感受到姑越的感受。

　　姑越看了眼身后的废墟，随意地理了理散落的头发，而后闪身消失。

　　灰白的墓碑上有着朱红的三个字——孟出尘，除此之外别的甚么也没有。

　　碑前有三个小酒杯，旁边还有一坛子酒。

　　酒杯中的酒水有些浑浊，看来是有段时间了。

　　姑越看着那墓碑半会，然后俯身拿起酒坛，痛饮而尽，并抬手一掌劈裂墓碑。

　　“啪！”姑越摔裂酒坛，再向着土包挥去一掌。

　　黑木的棺材便暴露了出来。

　　“死了。”姑越面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棺木被用力推开，一具白骨赫然出现。

　　棺木中的尸身化为白骨通常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姑越在废墟中埋了那么久？

　　即使知道于妖而言，人世间短短几年对他们来说不算甚么，但孟出尘仍觉得眼眶发酸，喉头发紧。

　　姑越走到棺木旁，看着棺材里的骨头，伸手摸过最上面的头骨，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姑越才又低头打量了眼棺木里其他的骨头。

　　白骨完整，并没有散落得十分厉害。

　　“死了。”这是姑越摸过白骨说了第一句。

　　“真的死了。”过了一会，姑越又说道。

　　再过了好久好久，孟出尘听到姑越的声音慢慢地响起。

　　姑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个字间的停顿也很慢，慢到让人觉得煎熬。

　　“孟出尘……”

　　“你……终于……死了。”

　　姑越细细地摸过白骨的每寸地方，“我该是觉得畅快的。”

　　但孟出尘听得出来，姑越并不畅快。

　　自己死了，姑越不畅快，自己活着，姑越也不畅快。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如果他不曾固执地痴求姑越的一切。

　　这一刻，孟出尘开始悔了。如果没有他，姑越不会身受重伤险些废尽修为；如果没有他，姑越该是安安分分积攒功德，有朝一日飞升成仙，无病无痛，潇洒自在地做个小仙，而不是现如今没有灵识的傻孔雀。

　　姑越向着棺木中的白骨弹出一道蓝光，白骨各处损坏立刻被修复，成功拼接为一副完好的白骨架。

　　孟出尘看见，姑越抱起自己的白骨离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几经轮回变换。

　　山中忽有人来访，来人并不陌生，正是被孟出尘坑了好几次的紫重。

　　而紫重也看了眼孟出尘，准确的来说是角落里被红布盖住化作白骨的孟出尘，然后叹了口气。

　　“我此次前来，是想告诉你——沈执已知道你带走了孟出尘的尸身，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当心。”

　　“另外……”紫重顿了顿，向姑越递来一面古镜，古镜显现的正是孟出尘在十八层地狱受的种种刑罚的情景。

　　上刀山，下火海，落油锅。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仙君给我看这个做甚么？”姑越推开紫重递来古镜。

　　“佛祖心有不忍，降问他是否愿洗尽罪恶，摒弃七情六欲，皈依佛门，他却拒绝了。而后又凭借自己当初创设鬼境，号召鬼王带他逃出地狱，再骗了天璇那痴傻的小白蛇，他告诉小白蛇，只有变得聪明才能不闯祸，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天璇身边。小白蛇信以为真，以半颗妖丹相换。天璇为保小白蛇的性命，被迫答应助他三世为人。”

　　“你说，这人是不是坏得透透的！”紫重气得头疼，“是不是？”

　　“三世为人？”姑越抬眸。

　　“是的。”紫重叹气道：“他前世作恶太多，本该十世打入畜生道。而他现在就算为人，一因他现如今没了灵智，所以他的转世也是每世痴傻，二来我说过了他这人作恶太多……所以他的转世每一世都不满二十便命短早夭。且每一世都生前命途坎坷凄惨，死时又不得善终。”

　　“这这这……”紫重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又沉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图甚么。”

　　姑越握紧了拳头，冷漠道：“他图甚么，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知道。”

　　紫重偷偷看了眼看了眼角落里孟出尘的白骨。

　　下一刻，姑越就挥掌将那白骨打得七零八落。

　　“嘿嘿嘿，我这不是顺口一说，顺口一说么。”紫重收回目光，尴尬地笑了笑，“那甚么……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你好好养伤，我就先告辞了。”

　　几度春秋又来回，转眼入冬。

　　一日大雪纷飞，姑越却下了山。

　　白雪苍茫，北风凌厉，姑越一步步走向风雪掩盖的某一处而后停住，挥袖扫去上头的积雪。

　　一具浑身赤luo，瘦小至极的尸体暴露出来，仰面朝上，面带微笑。

　　而那尸体，孟出尘自然是认识的，因为那尸体正是他。

　　那是他用灵智换取为人的第一世——饥寒而死。

　　傻子的记忆混乱不堪，就连死时几岁也并不知道。只有零散的片段，他似是为了来湖上刨冰抓鱼却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

　　“孟出尘，即使你这般，我也绝不会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姑越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最后仍是带走了他的尸体。

　　第二世的自己是斩首而死，一个傻子被人抓去顶罪，牢狱中受尽各种刑罚，最后推上断头台，咔嚓一声断了脑袋，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围观的人“轰”地一声，蜂拥而至，手里拿着雪白的馒头。

　　有一偏方曾道，人血馒头可治百病。

　　刑场突然狂风大作，众人皆被吹得仰面倒地。待大风过后，众人起身，再一看那断头台上，已是变得甚么都没有，甚至连半点血迹都不曾留下。

　　洞穴中，姑越看着那至死都不曾闭眼还带着笑容的脸，合上对方的双目。

　　“孟出尘，第二世了。”

　　第三世的自己是被挖心而死，街边的流浪儿本就被容易拐卖，一个傻子更是。

　　简单的一串糖葫芦便被骗走了，哄到了别人家，又被迷晕掐死，再挖了心，拿他的心作药引。

　　傻子的脸脏乱不堪，胸口的皮肤却因鲜血的冲刷而露出细腻白皙的皮理来，那人一愣，随即取了清水洗干净了傻子的脸和身子。

　　清秀的脸，白皙单薄娇嫩的少年身体，那人便起了邪念。

　　而就在此时，房屋门突然被大力撞开，那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把扭断了脖子。

　　桌上的心似乎还在跳动，他慢步走至大木桌旁，拿起那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手指缓慢淌下。

　　姑越又看了看一旁被挖了心的傻子，将那心缓缓放进傻子被剖开的胸口。

　　尸体再一次被带走。

　　洞穴中，三具白骨，还有一具被挖了心的新鲜尸体。

　　“孟出尘，三世已尽。你我也该是两清了。”

　　“孟出尘，我不欠你了。”

　　这两句话落在孟出尘耳边，仿佛当心重击。他不是因为姑越要跟他彻底撇清而难过，而是这个梦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姑越所受的痛苦与煎熬。

　　一切不过是自己所求，所以受尽任何苦楚也是应当，却从不曾想过姑越也未曾比他好受太多。

　　一直以来，他都把这个妖想得太过强大，而忽略再强大的妖也会有受伤的时候。纵然此时得知，姑越一开始对他的感情也是一样的，但这般的两两折磨，实在伤人伤己。

　　倒还不如……

　　孟出尘看着坐在自己尸骨旁的姑越，很想走上前去和他道一声歉。

　　而此时孟出尘却猛然感觉到一阵失重，仿佛从高处跌落。

　　倏忽间，梦境的一切如镜片碎落成片，就连姑越也不例外。

　　“姑越！”孟出尘从床上惊起，身边却并不见化为孔雀的姑越。

　　“姑越？！”孟出尘犹不敢相信地再喊了一遍。

　　孟出尘看了眼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这么早姑越会去哪？

　　孟出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分析，可方才做的梦又突然涌进了他的脑海……

　　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可为什么梦里的每件事都是格外的真实……

　　孟出尘一时有些恍惚，却突然感受到脖颈间有一股暖意，他低头，只见脖颈上的顶羽翎却忽而极速地闪烁起来。

　　孟出尘拿起顶羽翎，熟悉的温热感自指尖而来，梦境中的自己胸口也一直有这种温热感，难道刚才的梦是因为这顶羽翎？

　　可自姑越退化为蓝孔雀原形之后，九百年来，顶羽翎都不曾发光。

　　“姑越！”孟出尘心头一乱，慌忙下了榻，冲出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