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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一个世界 ...


  •   纲吉没有立时回答,等到院子前面路过的使女走过了,才坐下来说:“原定下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辰马犹疑的眼神看着他。

      纲吉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轻轻地说:“或许只需顺其自然。”

      三个人吃了几盏茶,听到廊檐下传来咚咚咚急速的脚步声,藤千代唐突突地跑进来,门是按照日本人传统的身量做的,比较窄小,而藤千代虽然比纲吉和辰马身高稍微矮一点,但是却比门框高了那么一眯眯。平常会记得略低头,但是今天太过性急,结结实实地撞在门梁上,顿时眼泪哗哗地淌。

      屋内原本凝滞的气息一下子流转开来,纲吉露出无可奈何的脸色,辰马不客气地啊哈哈大笑,就连高杉也举起茶杯挡在面前,挡住的嘴角略微弯起。真心实意担心的只有小姓,却也不是担心公子撞得疼不疼,而是:

      “哎呀呀我看看有没有撞出什么痕迹来,要是破了相了等会儿可怎么去宴席……”

      是在担心公子俊美风流的皮相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能不能接待客人。

      藤千代挥开扑过来想要查看的小姓,努力将眼泪收回去,正撞上纲吉无奈中带点怜悯的眼神,心中顿时戳破了皮的沙袋一样,疼痛中夹杂着一丝尴尬,算下来自己在这人面前掉眼泪两次了吧,明明、明明是个大男人来着……老是做出这种孩子气儿的举动……

      纲吉看着藤千代额头上如落下的桃花瓣儿一般的浅粉色痕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说:“用凉毛巾敷一下,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这种细琐的小事儿小姓本身也晓得,凉毛巾今天也是随时备下的,急匆匆地出了门,很快就拿了水盆和毛巾回来。回来的时候,藤千代已经坐在三人的小桌前面,聊得眉飞色舞,完全忘记刚才的委屈了。

      “啊,最后来的是佐久间大名,你没看到那个傲慢的样子,只有我半人那么高的小老头子一个,鼻孔都要冲到天上去了……”随手接过小姓递过来的凉毛巾覆在额头上,“对着我还叫侄子——他的孙子年纪都比我大了!不过他们家有很多人,以后估计只有大儿子能继承家业吧,其他的孩子只能成为武士或者平民了。”他笑了笑说:“还是我家比较好,就我一个,也没什么这样乱七八糟的烦恼。”

      小姓听着这没出息的话,十分不忍直视——如今这种混乱的年代,哪有什么稳定的世袭可言,还好恒本大名本身威严阵阵,又有爱子之心,就算这么个冒着傻气的儿子也照顾地妥妥当当,现在大名年纪也不算大,只要藤千代早日生下、培养出一个出息的孩子,那今生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坎坷了,继续这么天真下去也行得通。

      正餐的时间很快到了,藤千代得回去换衣裳,换完出来就不见了纲吉三人,疑惑地问:“他们去哪儿了?”

      小姓比他还懵:“能去哪儿?自然是去吃饭了。”

      藤千代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也不等等我的么?”

      “等您干什么?又不是在一处吃饭的。”

      “嗯?”

      “您是在正厅吃饭的,他们是在偏厅啊……”看藤千代眉头又皱起来,一副要发脾气的熊孩子脸,又赶紧说,“正厅的席位都是安排好的,您突然夹带这么几个人进去,不是两方都尴尬吗?沢田先生他们也不会愿意的,您还不如吃完饭再去找他们——反正就在城主府邸里面,也跑不到哪儿去。”

      果然跑不到哪儿去,因为是公子重视的客人,没有让他们混在一群人中吃饭,而是另外安排了一个清净的小隔间,拉门外是小池塘,鹿威敲在石头上发出静雅的声音,十分治趣。穿着樱红色夏衣的使女安静地呈上饭菜,恭敬地说了一声‘请大人们用饭’,就退下了。

      不愧是城主的寿日,饭菜看起来精致可口,配上对着院子的门外清幽雅致的景色,色香味三字上还可加个景字,但是纲吉明显神思不属,动了两下筷子就停下了。

      高杉和辰马知道他前边去打探恒本大名的情况,现在看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儿,于是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纲吉也没有卖关子,眼眸低垂,看着门外的小池塘:“他被人下了毒。”

      辰马吃了一惊,脸上也没有了那种向来轻松的神色:“是谁的手笔?”

      纲吉眼前浮现藤千代傻不愣登的样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慢性的毒/药,应该是身边的侍用人动的手,但背后的主使却无从得知。”

      恒本大名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不怎么懂事儿的,没有其他可靠的子嗣,甚至没有忠心又可用的臣下,一旦撒手人寰,本乡就如同一块待宰的肥肉一般,任虎狼撕咬了。巨大的利益使人疯狂,任何人都可能是元凶,包括现在在前厅举杯展怀的亲朋好友,里面有多少双觊觎的眼睛?

      想到这里,纲吉苦笑了一下——抱着不纯正的目的而来这一点,自己这些人岂不是一样?

      高杉突然张口:“不一样的。”似乎看穿了纲吉的心思一般,“下毒的主使,不会容忍藤千代的存在。”

      确实如此,恒本大名死后,藤千代是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主使人想要吞下这块肥肉,藤千代是不得不除去的绊脚石。但攘夷军却可以容忍一个傀儡城主的存在。

      不过,藤千代自己会愿意吗?他从小接受幕府的正统教育,会轻易地接受他们这种尊王攘夷反幕府的军队吗?事情不到临头没有人能猜测是什么结局,纲吉闭了闭眼,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正宴结束地很晚,将近下午三点才正式散场,而马上就要准备晚上的酒席歌舞,这当儿仆人们来来往往,小隔间外面也脚步声不断。不在正院,仆人们为了宴席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松懈了一些,一边走一边说话,于是纲吉他们听了一耳朵藤千代在宴席上如何失礼。

      据说是佐久间大名出言暗讽恒本大名,藤千代气不过骂了几句,被恒本大名呵斥了之后摔了桌子直接离开了宴席。要不是有其他人缓和气氛,也不知道这正宴要怎么吃得下去。

      高杉冷笑了一声:“有虎狼之心,却没有虎狼的隐忍,恐怕是猴子捞月一场空。”意指佐久间大名也是图谋不轨之人。

      或许是正宴上丢了面子,藤千代到最后夜间散场也再没有找过来,只是派了个仆人过来好生照顾,又万请他们寿日过后也多呆几日,好让自己为他们好好送行。纲吉他们模糊着答应了。

      是夜,城主府里因为寿日的歌舞灯火辉煌。而主人恒本大名陪过三巡酒之后,又安排了可心贴意的艺伎,保证宾客尽欢,就请各位客人自便,自己回到后院的主间里面。他年纪已经不再年轻,又十分信奉养生之道,不像昏庸的大名那样荒淫无度,正妻死后多年未娶,到了规定的时候就要就寝。

      小姓早就准备好,此刻换了昏暗的夜灯就退下了,恒本大名抖开叠的整齐的被褥,正准备躺下,突然看到房间黑暗处藏着一个正坐的身影。

      果然是大人物,突然看到不速之客也不慌不忙:“阁下有何贵干?”

      如果是来行刺的,没有必要在他睡着之前就出现,费力不讨好不说,万一自己奋力反抗起来,惊动了外面的守卫,能不能刺杀成功都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恒本大名波澜不惊,仿佛如同面对尊贵的客人那样有礼有节不惊不怒。

      黑影慢慢地走到灯光下,是个清秀隽逸的棕发青年,恒本大名被他周身沉抑的气势震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恍惚间记起来这个青年他是见过的——自家儿子最近一直念叨在嘴上的马商。

      恒本大名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比发现自身有威胁之时尤甚,他与挚爱正妻的唯一儿子是他的逆鳞,他当然知道这些马商很可能来历可疑,但真正被挑到眼前还是震怒。

      大名的怒气四溢,棕发青年立刻感受到了,苦笑着说:“在下沢田纲吉……”随即大名被打断,“我知道你叫什么,我也知道你最近的动作,藤忠年幼,才被你们玩弄在手心……”

      藤千代全名恒本藤忠,算年纪已经说得上是青年,但是在老父亲眼里却还是一个不懂事、值得疼惜的孩子。被人骗了也不是他的错。

      纲吉说:“千代大人赤子之心十分难得……”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气的大名大人拿起夜灯就朝他砸过去,被他微微侧头闪过,夜灯撞在墙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跌在地上碎无可碎。房间陷入寂静与黑暗。

      立刻有脚步声蹬蹬蹬地上来了,小姓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恒本大名深吸了一口气,把纸拉门开了一个小口子跟小姓说:“不小心把夜灯撞碎了,再给我拿一个过来。”

      好端端地夜灯怎么会碎?小姓刚想开口询问,就看到走廊的灯光照着大名的脸色黑得如墨汁一般,顿时吓得噤声,立刻重新拿了一盏夜灯过来,大名也没让他进去,隔着门接手了过来,就让他退下了。

      青年仍然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名佩服他的好定力,稍微高看了他几分,因为刚刚的宣泄怒气也降了些许,总算是能够好好地说话。他拿着夜灯来到青年面前坐下——也不怕对方突然拿刀刺向自己似的,开口问道:“你来我这里,有何谋求?”

      纲吉摇了摇头:“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时日无多了。”

      大名怒极反笑:“怎么,这是刺杀宣言吗?你们的行规?别以为这次你能轻易进来了,下次也能这么简单!”这次不过是因为祝寿放松了警备,如果早点做好准备,保准让这人有去无回!

      纲吉沉静如水地看着他:“不是我们。你被人下了慢性毒/药,现在这毒已经侵入肾脏,再发展下去就是侵入心脏。现在你只是有时候感到腹部疼痛,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心肺疼痛,最后会因为心休克而死——看起来就好像是身体意外一样,一点也没有下毒的痕迹。这人是要你安静不生事儿地离开。”

      大名静静地和他对视,沉默了一会儿,出门把小姓叫了回来,让他去请恒医。

      恒医老得头发胡子全都白了,很早之前就轻易不出山。看到大名房间里多了个不认识的人也当做没看到一样,听到大名说检查身体才眉头皱了皱,越检查脸色越沉重。最后抽了血检验了一番,才啊地一声叫出声来:“怎会如此!”

      大名看着针上泛着黑色的血液,脸色倒也不沉重,吩咐人把哀叹的恒医送了回去,转身一甩衣袍,在纲吉面前坐下:“你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个事儿?”

      “我想请大名为藤千代多做打算。”纲吉轻轻地说,“大名没有可靠的亲戚可以托孤,藤千代一个人管理本乡也实在是……独木难支。背后的人既然敢对您下手,对于藤千代想必也没有什么手软的。”

      “你对我的情况这么了解……你又是什么来历?”

      “攘夷军。”

      大名几乎要站起来,忍了许久才说:“我听闻新攘夷四杰中有个叫高杉的家伙,该不会就是我儿子说的那个高杉先生吧。”

      纲吉也不隐瞒:“正是那位。”

      大名叹了一口气,他忠心于幕府那么多年,但幕府却没有办法保全他儿子的性命,甚至幕府的有些人还巴不得他和儿子都早点死。但要他爽快地把儿子交托到攘夷军的手上,又觉得十分抵触。他思来想去,还是先让纲吉离开:“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又问了句,“该不会这两天就要死了吧?”他死来死去地说,也不嫌忌讳,性格看出来十分地豁达爽快。

      “并不会,我虽然没有办法救您的性命,”因为大名的坚定,纲吉把称呼改成了敬称,安慰地说,“但是延长时间,减少痛苦,这些事儿我还是做得到的。”

      他从旁边的小门离开,大名问:“怎么不从窗户走?”他还以为这些夜行者都是一个路数走的。

      纲吉回头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解释原因,转头冲呆然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藤千代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拉上门,没有让父子两人看到对方。

      藤千代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被纲吉抱住才得以离开。他本来是准备为了中午宴会上的言行无状给父亲道歉,没想到等了太长时间半途中睡了过去,直到那夜灯被撞碎才醒了过来,随即就听到了纲吉宣判自己的父亲‘时日无多’,顿时觉得夏夜的空气如鬼魅般把自己撵住,身上被夺了体温,心跳,思绪,只剩下无边的冷意,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纲吉拖着他来到白日的小池塘边,一松手,对方就像一只倒光了米的口袋那样直直滑下,跌坐在地上,发出压抑许久的呜咽声。

      “第三次了。”藤千代于哀痛中听到纲吉的声音,这声音中透着冷淡,像一把凉水灌下来,“这是你第三次在我眼前哭,事不过三,从今晚以后,再不许哭了。”也再不许只是那个无知无觉,天真任性的小千代了。

      也许是看到藤千代全身发抖的样子,随后又放软了口气:“今晚,就好好地哭一场吧。”

      藤千代用袖子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像是泡满了水的海绵被狠狠挤压,哗啦啦地不断流出悲哀的泪来。安静中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他,终于忍不住将头狠狠地埋在对方的胸前,不出声地哭泣。像小时候遭受了极大的委屈,被父亲安慰那时候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紫吹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6 23:14:56 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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