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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单衫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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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苦苦守在爹的床前,油灯微弱地晃动,让我的心也跟着恍。阿娘呀,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不在?
再次换好一盆清水,给阿爹擦拭,心绪不知又飞到哪儿去。
这么晚了,渡船都没有,过河的木桥又脆又险,叶先生过得去吗?能不能请来大夫?要是夜里实在瞧不清了,他会不会就调头回来?
好在于我能想更多之前,叶先生带着大夫来了。他手中多了一个灯笼照路,我看着那橙红色的火光,心里像是有什么要漫出来一样。突然就安定下来,觉得什么都可以解决了。
大夫仔细给阿爹看着诊,我只能在一旁干等,实在令人心焦。叶先生像是安抚我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说话,问我娘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我如实答着,这时大夫也已经看好了诊,只道是急症,过去就好了。他吩咐了几句忌口,又从药箱里摸出几味草药叫我煎汤,我转身就跑去灶间熬药。
待我回到里屋,只剩下阿爹偏重的鼻声,节奏又调匀。
(十)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窗外的天光已经发白。我从阿爹的床榻边抬起身来,有一件衣衫从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我刚愣了下,就看见娘从外间走来。她手上端着的粥冒出袅袅白雾,映衬得她的面孔模糊。
她的声音也许带了几分愧意,难得这样温柔:“阿涟,对不住了,你守了你爹一夜,肯定累了,赶紧去歇歇……得了空,拿些东西去旁边谢谢叶先生,他跑前跑后的,还来送信。”
原来是叶先生告诉的阿娘,她才这样快回来。原来……他问那些话也不全然为了慰抚我,竟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头。
走出爹娘的屋,我才拿起盖在身上的外衣,这件男子的便衣,不是阿爹的——家里用不起这么好的料子,也不会有这么精致的绣纹。
我紧紧攥着它,跑回屋内,跑得快了些,只觉得心砰砰直跳。悄悄把那件外衣放在鼻尖轻嗅,有一股清淡的清风山林之气,可能衣服用什么特殊的香料薰过,可能只是他身上的味道。我只觉得着了迷。
(十一)
我想我真有些魔怔,不然不会这样神魂颠倒。
爹大好以后,带了一袋小米、一麻袋的鲜菜和一小布包不知从哪儿采买的茶叶,领着我去青石小院道谢。
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头幽幽传来琴声,绵延不断。
这琴声我一点儿都不陌生,自从有一回我在院里晾衣服时听到之后,就常常去墙根候着,不计时辰,总能听见叶先生弹琴。
其实我根本不懂琴,那是有钱人家才会侍弄的玩意儿。后来我从排云坊回来的路上,经过琴行总会多停那么一小会儿,我认识里头做事的阿莱,我们家还没搬到这里时,和他是街坊。他热乎地招呼我,给我介绍一些琴理、乐理。
虽然我懂得的粗浅,但总觉得能够听出叶先生清越琴音里的郁郁。我早已把自己引为叶先生的知己,却不知叶先生是否知道他有个忠实的听众。
我阻着阿爹,没有立刻敲门,一直等他一曲完毕才学着他敲门的样子,叩了叩门。
叶先生今天穿了件居家的浅青色袍子,干净利落,但衣角的绣工却毫不马虎。
他很客气地把我们让进屋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叶先生的屋子。尽管在叶先生搬走后很久,这间小院又闲置下来,虽然偶有人前来打扫,倒也可以随时出入,我却已经不太有闲心再来看了。
我们进门之时,阿尘正蹲在院子里,摆弄一株花草。
“阿尘,”叶先生的声音有几分刻意加上的严厉,在我听来倒有些怜爱的味道,“怎么没跟着嬷嬷识字?跑来这里做什么?”
粉嫩的小姑娘滴溜着又黑又大的眼,声音甜甜糯糯:“舅舅,阿尘都学会啦。嬷嬷也说阿尘不能整天关在屋子里,小孩子要多出来玩耍才好呢。”她偏头想了想,又皱了皱鼻子:“阿尘本来还想和小沐约着,今天一起玩儿,后来想到舅舅的嘱咐就只待在院子里了。”
叶先生像是有点无奈,又有点习以为常,轻快地笑了声:“玩好泥巴别忘了洗干净。”就领着我们进去了,我隐约听见那个小姑娘咕哝着像是“才不是玩泥巴,可是在栽培花朵”一类的话,实在可爱极了。我却无心多看阿尘,那时,我的心思早被他那个笑勾走了一大半。
叶先生的屋子布置得简单,这简单中却与我家的简单有种说不明的不同。壁上像我见过的员外家一样,挂了两幅字画,再多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
阿爹把带来的东西一一呈上,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支支吾吾地问了那天叶先生垫付的医药钱有多少。
叶先生听闻只是朗朗一笑,说他记不得了。他细细看过咱们送来的东西,便说,这些东西他瞧着很好,就收下了,权当抵充医药费。
他可能确实忘了多少银子,也极有可能根本不在意这点银子罢。毕竟……叶先生同我们是不一样的。
爹嘴拙,说不上几句就预备走了,我故意落下一步,怀中抱着的布包里头装着那天他披在我肩上的外衫,我已经洗干净、叠好,预备着还给他。正当我要开口时,照顾阿尘的嬷嬷恰从里头出来,当下我就红了脸。叶先生和气地问我有什么事,我竟拿着布包里的衣裳跑走了。
(十二)
最后,阿爹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隔壁镇里的一个刀笔吏,还有便是咱们太平镇里干手艺活的钱三子。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只说听阿爹的。
阿爹和阿娘一夜碎语,最终否定了前者。
钱三子家底还算殷实,他的手艺传自潦南鼎鼎出名的木匠穆老师父。穆老师父的手艺不仅在潦南出名,就是隔个十里八甸,也是叫人啧啧称赞的。他的脾气又有些古怪,平生就收了五个徒弟。钱三虽不是最顶尖的那个,却也已经不简单了。他现在开起了个小小的木匠坊,又收了两个学徒。嫁过去,没亏可吃。他上头有个老娘,但老太太不喜欢见生人,一个人搬在外头住。便是做了新妇,也少了不少磋磨。
这样的结果,我很满意。
至少我仍在太平镇上。
至少我常常可以回家看看。
(十四)
半个月前,叶先生出门比以往频繁了些,常常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那位文人样的朋友也来得更加勤快。叶先生的朋友是个开书肆的,远远瞧去,风采神色与叶先生有些相似,却终究比不得。
昨天叶先生突然来到家里,和阿爹说了几句话,什么多谢几个月来的照顾,这就要搬走了。
那时候,我正在院里用热汤抽丝,一不当心,剥坏了一个丝茧。他出来时看见了我,如同寻常般向我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阿爹没有询问他打算去哪儿,我也没有。
他的小外甥女依旧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身旁,声音清脆,口齿清晰,一个劲儿地问个不停。
叶先生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突然,毫无预兆,毫无声息。
(十五)
订婚后的五天,钱三子派人送来了聘礼:两头年轻的骡子,一篮子新鲜鸡蛋,一篮子腌的咸鸭蛋,一筐锡器,还有一百吊铜钱。
婚期被定在半年以后,阿娘打现在开始就接手了我一半的缫丝活。她说,她累一点没关系,但嫁妆一定要准备妥帖,不能有一点儿差错。
缝一床大红被面的喜被,是每个要出嫁的姑娘该做的事情。鸳鸯戏水的图案摆在中间,图个吉祥的寓意。旁边随随便便缝点花呀、草呀的,热闹好看就行。
我缝着被边,走着神,不知不觉竟然缝上了星星零零竹节和竹叶。
谣谣特意从码头过来看我,赞我的点子多,节节高好听又吉利,还没落了俗套。旁的人真想不起来在喜被上缝竹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出嫁,她倒比我更开心些。
她哪里知道,我缝被子的时候,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十六)
卖胭脂的小贩又在门口吆喝了。阿娘叫我采买些像样的胭脂,搁到出嫁那天用。
鬼使神差地,我和她说小贩卖的脂粉不好,颜色不俏丽,又伤皮肤。阿娘头也不抬地赶我去胭脂铺。
我不知自己是来买胭脂,还是来看谣谣说的那个“翩翩佳公子”。本来没有名字的胭脂铺现在挂了一块漂亮的匾额,我拼拼凑凑,摸索着以前描图样时见过的字,想认出是什么。恰好有个入店的人,念出声来——请君笑。
踏入胭脂铺的正堂,我突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大概,翩翩佳公子只有叶先生这般的才配得上吧。
柜台前坐了个竹竿似瘦削高挑的年轻人,正有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在前头挑朱砂。她们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家的闺女,眼线勾得又尖又长,腮红抹得太艳,轻纱搭着肩,通透得我都要脸红。
我胡思乱想得太厉害,叶先生这样不染尘世的人怎么会经营一家胭脂店?
那个竹竿一般的青年人太叫我失望了。谣谣怎么会觉得他便是戏台上的公子呢?
坐台的瘦高年轻人看见了我,像是想过来招呼,却被那几个窑姐儿缠得脱不了身,只能歉意地对我一笑。我突然失了买胭脂的兴致,即使空着手回去会叫阿娘责怪也无所谓了。
就在我要转身离开时,蓝色的布帘从里头挑开,走出一个清俊的男人。一席月白的袍子,衣角坠着淡淡的竹叶纹路。
他抬头看到了我,漾起一个淡淡的笑:“阿涟姑娘,你来了?到这里来,我给你瞧瞧上好的胭脂。听说你要成亲了,特为留了一套贴花的薄钿给你。用金粉描一描就成。”
----单衫透·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