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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醉花雕(上) ...

  •   即使像朱小姐这样喜欢说话的人,也是会感到寂寞的。

      毕竟她是一个寡妇,永远不会缺少冰凉的枕席和空落落的房间。也有过下流人同她说过下流话,做过下流事,但她只觉得恶心。闲无一人的房间和那个诺诺不言的婢女,叫她放心,更叫她觉得安全。终于能有劫后余生的顺畅的喘息,让她尽情地活在这个屋子里。她可以随意地走动,不必害怕踏错了地方,不小心落了灰尘,因而背了谁的眼,拂了谁的愿。

      真是舒服啊。让她都已经有些忘了那些日子。

      她知道镇子上的人怎么说她,刻薄、长舌、磋磨人,明明是个农家的寡妇却还要旁人叫小姐,是个不知道斤两的。她的院里被人扔过烂菜叶、臭鸡蛋,篱笆被刺破过,屋瓦也曾经被人打烂。她找到打那个扔石子的小孩儿,骂了他一整个下午,叫他再也不敢靠近柳叶街一步。

      但朱小姐觉得邻里对她的误解颇深,一两句言语是解释不清楚的。就像其实她对那个便宜丫鬟腊梅并不坏,只不过旁人都欢喜以讹传讹罢了。

      至少她没有在腊梅病了的时候,找人把那丫头摁在冰水里,不到厥过去不叫她出来;腊梅粗手粗脚地做错了事,她也没有把她打到下不来床;更没有在大寒的天儿,让那丫头在门外守到天明。

      ——而这些都是她曾经孝顺公婆要做的。有时候朱小姐甚至觉得自己对待腊梅过于温柔了一点。

      朱小姐记得相中腊梅买她回来的情形,当时朱卉卉刚刚获得了重获新生的自由,就去集市随便走走,一眼就看重了腊梅,那个丫头当时也有十二岁了。

      ——和她小丈夫死的时候一样大;而她被买来这里的时候,只有这个岁数的一半多一点,那时她的小丈夫刚刚一岁。

      小丈夫家里是很有点富裕的,寻常的农人是不会有这么多土地。小丈夫长到一岁头上,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痴痴呆呆的,同他说话也没个反应。公公婆婆去清微道人那边算命,那老道说应该早日给儿子物色个新妇,贤惠的惠最为重要,故而他们呼天唤地地四处去寻。

      她这样面黄肌瘦的本是没法被挑上眼的,但是她有个小名叫卉卉,别人叫她的时候被听见了;又是六月里的生辰,正好符合那道士算命来的匹配要求,就被买了回去。

      朱小姐晓得,这叫童养媳。

      她来到这里的第一桩事从给小丈夫——在她看来就是个小弟弟——把尿开始。在开始的一个月里,每回她都会被尿一身;那个时候她年岁小,又没有劲,有时候不当心摔了小丈夫,公婆要是听见了哭声就会立马冲过来打她一顿。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小丈夫要开始哭,但被打的命运是避不开的,公婆说,叫他哭了便是她的错。

      打得狠了,两三天肿得抬不起胳膊;她就学会了在小丈夫哭的时候去捂他的嘴。有一回她没使好力,留下了一点红印子,被婆婆发现了,当时就用煮沸了的水直接泼在了她的腿上。那可真不是脱了一层皮那么简单。

      唯一庆幸的是,那时候在冬日,又恰逢罕见的大雪封山,家里来了一位借宿的旅人实在看不下去,给了她一些药,让她剜了烂肉,把那药粉敷上去。奇迹的是,那道伤竟也慢慢长好了,只是她右边大腿那里大块而扭曲的疤是留下了。

      而另一次发生在她十五岁生辰。十五岁啊,多么美好的年华,她随婆婆去珠宝行的时候,听见过大户人家的丫鬟说过豪门小姐的及笄典礼,华丽的首饰、隆重的聚集,家里的长辈送上最美好的祝福;之后物色一门好的亲事,纳采问名,两厢情愿,琴瑟和鸣。

      但朱小姐的十五岁生日过得比这样的成人礼更为刻骨铭心。那明明是个天气并不凉爽的初夏,她却从早晨就开始打寒战,像是一种不好的征兆。果然,过了午后,她就开始慢慢地更加发冷,头昏脑涨,摸一摸额头,仿佛就要烧起来了。婆婆叫她去提水,她试了三次,但浑身软绵绵的,一步都走不动了。婆婆嫌她磨磨蹭蹭,就来推搡她,她站不稳,一头磕在井边,就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正被两个人架着,立在一口大缸边,她烧得意识模糊,又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手脚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左边那人钳着她的手,右边那人就把她的头往那一缸水里按。大热的天,那缸水冰凉,让她开始激灵。但揪着她发髻的那只手,粗壮蛮横,死死地压着她的头,一会儿她的气尽了,就开始呛水,鼻子、眼睛、嘴巴……就这样被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淹没了。

      朱卉卉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正躺在泥地上,四周的人都还没有离开,她听见婆婆对那两个压着的人说这些感谢的话语,那些人似乎是被请来给她驱邪的。原来她昏了后过了两天都不见转醒,公婆就觉得是什么邪祟作怪,不知从哪儿请了两位高人做法。

      朱卉卉本来是不想出声的,但胸口生疼,她忍不住咳了一下,四周的人立马停止说话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头上的阳光过于刺眼,她觉得恍惚,那两个人又架起她向那口大缸走去。那种窒息的恐惧就像魔鬼的手,搅着她的五脏六腑,一股子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刺耳的尖叫声从她的体内爆发出来,停在门口那棵榆树上的一窝鸟,都被惊飞了。

      挣扎、惊叫、冰水、昏迷,循环往复,朱小姐觉得,她能够活下来,实在难以置信。也可能越是这些长在野地里没人打理、被随便践踏的杂草,越是能够经受得住磋磨而生存。

      而在此期间,邻里邻居听到尖叫而来看一看的人并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要把每一件听过的辛秘告诉每一个能够遇见的人。这可以说是报复,在她凄厉的嘶叫中竟然没有一个人上门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但她更多的她觉得是在保护大家。因为朱小姐逐渐发现,口舌的力量是强大的——如果家里的丑事会被整个镇子上都知道,那很有可能秘密的主人就会为了颜面而尽可能地避免发生。朱小姐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个人曾经在那十几年里来稍微关心过一下她的处境,会是怎样的情形。

      但每次都是徒劳,朱小姐悲哀地发现她甚至连想象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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