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单衫透(上) ...
-
单衫透
·梦中之绽,如电如幻·
(一)
谣谣和我说胭脂店的掌柜换了人。她的说法是“年轻又俊,文雅、和气,就是戏里头唱的翩翩佳公子”,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欢喜的意味,甚至瞥了瞥嘴,嘟哝了一小句。
谣谣后来很生气地跑掉,大概是因为我显得太漫不经心了——当时我满脑子关心的都是另一件事:隔壁搬来三个月不到的叶先生,昨天搬走了。
(二)
旁边是个青砖砌起来的小院,和咱们自己盖的茅屋大不一样。
三个月前的一天,我把缫好的丝线给排云坊送去,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大概七八岁的模样,乖巧伶俐。她葡萄一般的眼珠紧紧盯着我手里的一把炒米,直看得我心里软和,就想分些给她。这时那边传来一声温和的叫唤:“阿尘,过来。”
距离远了些,那人又侧着脸,不太看得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一件月白的袍子掠过。那小姑娘就欢快地跑去。
荒废多年的邻院终于住人了。
很快,我从阿爹的口中知道了我们的新邻居。我看到的那个月白身影是名从京城里来的公子,姓叶;那个叫阿尘的小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就在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刚来拜访。
阿爹和阿娘都管他叫叶先生。
他们说,阿涟,叶先生是从京里来的,是讲究人。
阿涟,叶先生喜欢清净,平常千万别扰他。
阿涟,叶先生刚刚到这里,有什么要帮忙的,搭把手去。
……
(三)
我真正见到叶先生的时候,是在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适逢雨水。
爹娘去隔壁的镇里为小表弟庆祝满月,只留我一个人在家。雨下得急,我早早栓了门。
天还没全黑,我听见外头有轻微的响动,起先以为是雨水打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没太在意。可雨势似乎并不大,只好起身瞧瞧。
果真有人在叩门。
我谨慎地询问来人是谁,就听到一个湮没在雨声中的清冽声线,他究竟是怎么答的,我却有些记不清了。
打开门,正是叶先生,也只有叶先生会这样不温不火地敲门,不像旁的人把门板叩得啪啪响。
大雨中,叶先生只披了一件蓑衣,头上也没有斗笠。这样子应当相当狼狈,但我却觉得他有种从容的意味。
他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外甥女,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我只盯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匆匆道了谢,又匆匆离去。看那身影,他应该已经找了许久。
直到他完全淡出视野,我才意识到我们见面还没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排云坊交丝线活。排云坊是个气派的布坊,没有老板,只有一个漂亮之极却又冷冰冰的老板娘,姓许,远近来做买卖的有钱人,怎么的也得称上一声许老板。而平日里咱们这些在排云坊上工的小姐妹们,要是叫上一声许姐,她似乎也没有不乐意的样子。但她平日里紧抿着唇线,也少见她向上勾一勾,也很难看从她的面上看出好坏来。
说起许姐,我与她,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许姐生的一副好模样,弦月眉,鹅蛋脸,高鼻梁,尖下巴,常搭着我们纺出来也舍不得穿的那些个色泽鲜艳的轻纱,走起路来不疾不徐,liuyuan的pigu扭来扭去,娘说这样子的女人最好shengyang。不过关于许姐的流言蜚语还真不少,朱寡妇最喜欢说道上一嘴皮子。什么saohuo呀,hulijing呀,还有些难听的词,我实在学不来。许姐的样子和那当家花旦青鸾又有些个不同,但到底差别在哪里,我也说不上。
有时候,就是那些个和许姐谈生意的,穿得挺体面的生意人,也会在转出排云坊的时候窃窃私语几句,往深了说,我又有些不明白了,但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我不知道许姐有没有听到这些说辞,但对她来说,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吧。即使有个人就在她身边嚼舌根子,她也顶多轻蔑地挑一挑眉毛,叫出几个布庄上的壮丁,把那人赶出她的地方,也就结了。
排云坊上往大里分,有两类工匠。一类是每天都要去排云坊指点手艺,操刀把局的匠师,那薪酬可不是普通帮工可比的,多是些负责染晕的大师父,监督刺绣、纺织的女师父,还有勘验针脚色泽的验货师父。另一类就是像我一样的普通帮工,有些是要每日往排云坊去的,还有些可以在家里做完伙计,隔三差五将成品送去就行了。
许姐其实是个好人,她从来不克扣工钱。在她收并镇上大大小小的布户之前,那些布店的老板可精着哩,每回都要反反复复商讨个价格,才能多抠出几吊铜钱。那时,我想把缫好的丝卖个好价钱,替娘扯块布做件新衣裳,都要攒好几个月的钱。有时候几家商户把联手把收购的价格压得低低的,那时候,爹的眉头就要打上好几个结,白头发一夜之间都要多出好几撮来。
而我在入了排云坊中的第一个月,节钱的时候账房居然给了我好大一匹蓝颜色的碎花布,足够扯上好几身衣裳哩,账房先生说这是给所有新来工人的见面东西,只盼着大家将来都好好做活。这可多不好意思呀,我等了十几天终于又见到了许姐,畏畏缩缩地向她走过去,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个谢字来,她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唔了一声就被绣坊的师父叫去忙别的事了。只剩下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到了那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肉干,看着阿爹和阿娘搬着一个个大坛子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地走进走出,门头上贴了大红的纸,写着管保丰年的吉利话。忽地听到门外扣得啪啪响,开门一看正是那个住在六合巷的小乞丐鞋哥儿,他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小包袱,说着:“这是你老东家给你的新年贴补咯,这几天你不去上工,就叫我送来了。”我结果包袱,给他拿了一小条腊肉,他打了个响指风一般地跑了个没影。
那个包袱里简单地包着两件首饰和一些碎银子,还有一个绣了一个“安”字的红色荷包,娘听见声响探出头来问来人是谁。我照实说了,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首饰,就摆摆手,叫我好生收着,算是新年给我的好彩头。我仔细看了看,那两件首饰,一件是个镶了边的铜镜,另一件是个篦子,相貌款式可一点儿不比谣谣上回指给我看的那把梳子差。
想得远了,路上丹五哥照旧热情地招呼我,大献殷勤,我却没有平日那么留意。那面铜镜背后雕刻的花纹,那时候我不太认识,单只觉着好看,现在好像又看着眼熟,似乎最近在哪幅画里看见过。看着丹五哥笨拙的动作和结结巴巴的话语,我突然想到:叶先生可真俊;叶先生做事从来不慌不忙。
(四)
阿娘说,这几年她和阿爹准备把弟弟接回来。
弟弟出生的时候,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正好有个亲戚想要过继个儿子。家里也怕养不活他,就送走了。
近年来,手头宽裕了许多,那家亲戚两年前病死,留下孀居的寡妇。弟弟尚且年幼,还待在那里总也不太好,大概不久就要回来了。
阿娘说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吃饭,这几年给我的嫁妆攒得差不多了,我最好能在弟弟回来之前订好婆家。毕竟我也已经将近十七了。
当阿娘问我有没有意中人的时候,我沉默着。
但我的心头有一个人。
(五)
叶先生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
在青石小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几乎从未见他出门。
青石院里一共住了三个人:叶先生,阿尘和一个照顾她的老嬷嬷。除了每隔两三天来送一回菜肉米面的粮食店伙计,与一个来过两次的文人样朋友,我实在没见再有什么人拜访他。
叶先生似乎不事生产,也不经营买卖,实在不知他做什么营生。但他总是好端端地过着日子。
(六)
卖胭脂的小贩在门前叫卖着,我正跑出去看。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看胭脂,只是听见隔壁门扇开合的声音。
——难得的,叶先生出门了。
我站在小贩的货篮前挑挑拣拣,心不在焉,一颗心跳得厉害。叶先生看见了我,颔首打了个招呼,就如我所料地径自走开去。要说心中没有一点微微的失落,确是骗人的。
我没有想到他走出两步去,叫了我的名字:“阿涟姑娘,请过来。”
上一回他这样叫人的时候,是对他的小侄女,更多了几分亲切和温柔。我在能够思考前,就抬脚走了过去。
叶先生平和的声音如水一般流过:“这货商卖的胭脂不好,伤皮肤,颜色也不调和,价钱虚高。最好买西陇一带出产的彩脂,用来最佳。”
我一时呆愣地应着他,只知道称是。我猜想,他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还我上次为阿尘买过一串糖葫芦的人情。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起追究他为什么会这样了解胭脂;才想通他竟这样了解胭脂。
我最终还是没有买那小贩的脂粉,倒不全因为叶先生的说法。至少在那时候,即使我知晓他博识多闻,也不相信他会精通女人的脂粉黛青。
阿娘在唤我了。
(七)
阿娘向我提起了丹五哥上门提亲的事情。她说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晓得丹五哥素来与我走得近,说想问问我的意思。
但我懂得,在阿娘看来,以我的容貌手艺,丹五哥配不上我。我会缫丝、刺绣,还会描鞋样,纳鞋底。这样能干的媳妇可遇而不可求。前两年,上门提亲的人家绝不在少数,却被娘一一回绝——她私心中一直有一个人选,那是她的内侄,我的表哥。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表哥,最近尤甚。
他是个考不取功名的穷秀才,自视清高,却又百无一用。这样的读书人虽很有些人追捧,在我看来只能嗤之以鼻。
大姨有些市侩又有些尖酸,我亲眼看见人前贤惠有礼的她怎样恶毒地骂走一个乞丐。
可这些在阿娘看来都不算什么事,亲上加亲总没错处。嫁与了镇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还算是我高攀了。
好在阿爹也不怎么赞成这门婚事。
(八)
在我当面回绝表哥的提亲,伤了他薄薄的脸面后,娘果真生气了。
她收拾了包袱要回娘家住几天。
爹也不拦她。娘就是这样,自己有主意得很,这与我软糯的性子大相径庭。她一旦做了决定,谁要干预她,她就和谁急。大不了过个三五天,阿爹总会去外婆家把她接回来。
不幸的是,那天夜里,阿爹发起了高烧,嘴角都生了燎泡。我一遍一遍地用凉水擦他的额,温度没有丝毫变化。
太平镇上唯一的大夫前些天一头扎进山里,说是去寻些珍贵的草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急得哭红了一双眼,犹豫了许久,看着shenyinzhanzhuan的阿爹,还是敲响了隔壁的房门。过了片刻,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后是撤门闩的声音,那门开了半扇。
夜里凉得很,叶先生只着了一件单衣,大抵刚从睡梦中醒来,就赶来开门。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清晰明亮,毫无倦意。
许是借着月色看到了我红肿的眼,他有些吃惊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吐露着难处。
他只叫我回去好好照顾阿爹,他替我到邻镇上找大夫。他说完话就进了屋,我只能退到门口的暗处,死死地盯住那扇门。也不知刚才叶先生是不是为了打发我,姑且那么一说,就回屋去了。
过不多时,门又响了,叶先生已经穿戴整齐。我听见他低低地叮咛了门内的人——应该是那个老嬷嬷一番,直到门阖上,响起栓门声,他才急匆匆地离去。
空无一人的街上,真的很黑。他没有灯笼,不知道看不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