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97、顾长怀再见薛木青

　　盒子被江慎初留在了江府，可既然薛木青要看，他便立刻回去取了过来。

　　薛木青没法形容自己打开这个盒子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整个人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闹腾得厉害，一半却死寂般的沉默。

　　盒子里装了两张地契，一个锦盒，还有一卷字画。薛木青先是瞥了一眼那两张地契，然后打开了那幅画，一幅山河浩荡图长卷，落笔大开大阖，气势磅礴，是幅难得的好画。有些年头，但保存得极好，落款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顾止，一个……是薛灵。

　　薛木青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画，又打开锦盒，里头是一根木簪子，簪首雕了两朵桃花，栩栩如生。薛木青就是觉得，这应当是顾长怀亲手雕的。

　　她拿起簪子，凑近了看，发现簪尾有一行小字——愿阿菀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多好听的话。

　　薛木青将木簪子握到手里，她看向江慎初，露出了个笑。

　　江慎初看着薛木青，也笑了。

　　薛木青又展开了那幅画，同江慎初道：“顾相公真是廉洁清正，你看，他连嫁妆都送的风雅。”

　　江慎初嘴角翘起：“画是好画，阿菀喜欢就好。”

　　薛木青从前觉得，她自从离开渝州，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游魂，除了不断向前，她没有退路。可当此时她才发觉，人世间因果轮回，所谓漫长而未知的人生，只要你不断向前，那些错过和遗憾都能够重新拾回。

　　未知即美好。

　　薛木青很感谢当初的自己，一意孤行又义无反顾地选择逃离，近乎孤勇，却又极其痛快。人不应该按照别人的期望而活着，所谓的女诫、女德，妇言、妇工，都是一种偏见。

　　盒子里还留了一张纸条，上头写了个食肆的地址，薛木青拿起来，递给江慎初：“江大人明日若是得空，可愿意同我一起去一趟？”

　　江慎初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后卷了起来，妥帖地收到了袖袋里，轻佻地上挑了眼角，看着薛木青：“美人相邀，自然要去。”

　　阿九食肆在大相国寺附近，靠着大相国寺的便利，生意不算差。这里的胭脂卤肉十分出名，薛木青进去以后点了一份，却发现竟是蜀地熟悉的味道。

　　人世风景都在不断变化，而味道却能够一直留存下来，经久不变。异地思乡，都是从思念家乡的味道开始的。

　　这道胭脂卤肉，也许就是顾长怀藏在心底，念念不忘，却又不能提起的故园情。

　　薛木青忽然想起了一句诗，越是天涯无家客，越是逢人说故乡。这一刻，因为一盘胭脂卤肉，她忽然就体味到了顾长怀的不易。

　　跑堂小二眉梢眼角都写着机灵二字，他只看了薛木青和江慎初一眼，立刻就笑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热情地将二人引到了二楼包间。

　　等到薛木青和江慎初一顿饭吃的七八分饱的时候，有人不急不缓地叩响了门。他扣了三下，每一次的间隔似乎都是一样的。

　　江慎初和薛木青一齐起身，江慎初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正是顾长怀。

　　江慎初朝顾长怀一揖：“顾相公。”

　　顾长怀一袭灰色长衫，外头披了件大氅。衣裳半旧，人却清润如在冬松柏，不改其青。他微微一笑，扶起江慎初：“江终无需多礼。”

　　江慎初请顾长怀入内，又叫来跑堂小二收了食具，换上了一壶新茶和两碟果子。

　　顾长怀入内后，与薛木青四目相对，他先道了一声好：“薛菀，好久不见。”

　　薛木青朝顾长怀露出个笑：“顾相公。”

　　顾长怀没有太在意薛木青对他的称呼，对他而言，能够和薛木青坐在这里，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江慎初道：“顾相公，阿菀，都坐吧。”

　　顾长怀颔首道谢，待他落座后，薛木青和江慎初方才坐下。

　　顾长怀给江慎初和薛木青都沏了一杯茶，递到二人手边：“先喝茶。”

　　薛木青轻抿了一口茶后，便放下茶杯，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落在碧色的茶汤上，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顾长怀看出薛木青的局促，他放轻了声音，很是温和：“薛菀，谢谢你愿意过来。我亏欠你良多，也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同你说，但今天，我想先和你说一说你的母亲。”

　　薛木青怔愣地抬起头，对上顾长怀的眼睛。顾长怀轻轻一笑，眉眼微弯，整个人身上多了几分活泛的气息。

　　顾长怀：“你两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你对她的所有印象，大约都来自别人的讲述。”

　　明明说着死亡那样沉重的事情，顾长怀的声音却端得很平。幸好顾相公有一副好嗓子，他这样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却意外地让人心里平静了下来。

　　顾长怀嘴角轻轻上扬：“可别人口中的那个她，不算是真正的她。薛菀，你的母亲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为明亮、热烈、美好的人。我今日推行的改革措施，有很大一部分都受到她的影响。如果可以，你去读一读她写的诗，作的文章，就会发现，世俗对她有多少误解。”

　　薛木青的声音有点发涩，她说：“我……读过她的诗，写得很好，很好很好。”

　　顾长怀颔首：“别人在闺阁里吟风弄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哀民生之多艰了。可是，没有人需要她满腹文章，她生前死后，都从未真正自由过。世俗是那样强大，强大到有时候，你根本不敢生不出改变他们的念头来。”

　　说到这里，顾长怀顿了顿，眼角落下了两行泪，他不以为意，用衣袖拭去，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调子道：“她十七岁的时候，我们俩私定了终身。我们俩的事情没能瞒住多久，读书人之间的腌臜事，不比不识字的人少。当时我年轻气盛，不懂得进退，被逼得离开书院。我那时一心只想着先考取功名，再回来娶她过门——可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我负气而走，却不知她有了身孕，等我高中归来，而她已嫁做他人妇。”

　　如今的顾长怀，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四顺四逆，八风吹不动——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年少轻狂，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终身之痛。

　　顾长怀目光落在薛木青身上，带着锋芒：“薛菀，你是怎样看待你自己的呢？无媒苟合、有悖伦理的产物？一个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可怜人？”

　　薛木青闻言，毫不犹豫地摇头，她在顾长怀锐利的目光里昂起头：“我不是。”

　　顾长怀发自内心的笑了：“对，你不是，你有一个不顾一切地爱着你的母亲。这个世道，从来没有给过女人选择的权利。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母亲为了你，一个人对抗着整个吃人的人间。”

　　他还说：“薛菀，你要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要为出身羞惭，不要被世俗束缚，不要被偏见打败。我曾经为你的母亲骄傲，现在也为你骄傲。年月不能倒流，我们没有办法回到二十年前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可以走好以后的路。”

　　薛木青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她想，原来放下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用全部的勇气踏出了未知的一步，却没有踩空——前面是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江慎初手忙脚乱地给薛木青递帕子擦眼泪，薛木青接过帕子，被江慎初紧张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我没事。”

　　她一抬头，看见顾长怀脸上明明带着笑，却已经泪流满面。

　　她微微一愣，顾长怀见薛木青在看他，立刻抬手擦干脸上的泪，转瞬又恢复了那副永远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避开薛木青的目光，看向江慎初，轻描淡写地道：“慎初，接下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江慎初立刻坐直了身子，道：“顾相公请说。”

　　顾长怀问：“你可想过，为何自古以来，变法者中鲜有能够功成身退的？”

　　李悝身死，商鞅车裂，晁错腰斩……历朝历代，有志于变法者，大多结局凄惨。朝中早有人言，顾长怀一意孤行推行新法，有效商君之嫌。

　　江慎初皱眉，犹豫了一会儿，道：“变法会触犯固有利益阶层的利益，所以……”

　　顾长怀颔首：“影响变法的因素何其多，变法措施是否恰当，是否能够在百姓间得到推广，是否顺应了民心……除此之外，你可有发现，历朝历代的变法都是自上而下推行，几乎完全依赖于统治者。皇位的更替，统治者施政理念的变化，都对新法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江慎初心惊胆战地沉默了，顾长怀的这番话，几乎是在直指庆历帝。顾长怀被贬庆州，归根结底，罪不在他德行有亏，而在他碍着官家的眼了。

　　顾长怀笑道：“其实，对于变法者而言，此身虽死，变法犹存，也算是一大幸事。”

　　江慎初和薛木青对视一眼，心里头都有几分不安。顾相公是什么人？他就像一块屹立于庙堂之上的礁石，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只要有他在，仿佛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没有人觉得，礁石会被风浪带走。

　　江慎初摇摇头，对顾长怀道：“顾相公到底和前人是不同的。”

　　顾长怀但笑不语，没有什么不同，怎么会有什么不同。他取出一卷装裱好的长帙卷，交给江慎初：“你若是得空了，不妨认真地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送出帙卷，顾长怀又询问了两句江慎初和薛木青的亲事，便起身告辞。离去前，他看着江慎初，眼神耐人寻味：“慎初，很有意思，官家不信我，但是他信你。”

　　说完，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道：“还有沈无定，他同你说的话，你要记住，那个地方，不要再去了。”

　　江慎初讶然：“顾相公，你……你都知道？”

　　顾长怀勾起嘴角，眼神却是冰凉的：“不多不少，还是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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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鸡汤的一章~biubiu
注：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四顺四逆，佛家说的八风。
越是天涯无家客，越是逢人说故乡。 海岩《死于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