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除 疫 ...
-
第二天早上，巫师们为了准备仪式，在集市的四周与车马物件上，都洒上了泡过药草的水，并再度要求所有人彻底洁净自己。
这时，病倒的人已近两百人，连回叔也开始感觉到喉咙不舒服。
於是他把工作交给副手，也就是那位毛皮商人共终，自己带着铺盖杂物，毅然的走进中间的棚子去了。
己朔也表示想跟着去照顾他，却被他坚持拒绝：
「朔儿，我已经交代过你，要服侍好那位贵族小姐。你既然接下了这工作，就不该中途反悔。商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没有信用，什麽也做不成。这也是家族的荣誉，要懂得守护，知道吗？」
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藉口可能『力道』不够，乾脆渗点实话进去：
「如果你进了中间的棚子，你死了，我死後无人祭祀，比我自己一个人死了还要更糟，整个家族都会被你毁了。你要是敢偷偷跟进来，告诉你，我死後做鬼都不饶你。再说，棚子里面能服侍我的人很多，还轮不到你这个小鬼来毛手毛脚，凭空添乱。」
声音非常严厉，话也说的很绝，很苛，但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己朔也已经泪流满面。
「你如果真的很想为我做点甚麽，就想尽法子活下来吧！我除了登记在册的财产之外，还有一袋铜贝海贝，藏在车辕底下。因为登记的财产太多，会惹人起歹心的，即使是芮国政府，也不能完全信任。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千万别露白。如果我死了，就去买两匹马，不要太好太惹眼的，但要快。中途尽量不要停，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昆吾去，知道吗？」
己朔哭着点头，只能无助的叫着：「回叔，回叔！」
这时的他，又完全像是个孩子了。
己回叹了口气，这样子，真叫人实在放心不下啊！想摸摸他的头，却又迟疑的缩回了手。只能硬狠下心，头也不回的朝棚里走去。
姒华看着己朔哭泣的背影，担心的走到他身旁，看看左右，发现没人在注意，就偷偷的拉了拉他的衣服。她有点不知所措，像只小麻雀似的在他身边急得直转，却又不知道该怎麽样才能安慰他。
祭坛之旁，人群正在集结，祭典就要开始了。
所有还算健康的人，都聚集在集市靠祭坛的那一侧，不停的虔诚祷告着。
大巫穿着玄衣朱裳，身上蒙了块巨大的黑色熊皮，在熊头部的地方，有黄金做成的四只眼睛镶在上面，手上拿着玉戈和盾，走上祭坛。
後面跟着四个同样穿着玄衣朱裳的女巫，一个吹着一支呜呜咽咽的笛，一个敲着声音清亮的玉磬，一个敲着声音浑厚的钟，另外一个则走上前来，开始慢慢的唱起了祭词：
帝颛顼子
渡水溺江
转侧抱恨
追噬众生
帝令方相
黄金四目
执戈扬盾
为驱疠殇
……
己朔和姒华都不是很懂这歌词的意思。
旁边有个见多识广的中年邑人告诉他们，这是在说，疫神原是天帝之一颛顼的儿子，但还没长成，就在渡江时淹死在水里了，从此憎恨一切，杀人无数。
天帝为了人间的安宁，特派方相氏来驱逐祂。方相氏有黄金色的四个眼睛，神力无穷，拿着戈和盾，追逐着疫神，疫神就会被吓跑了。
看来，大巫是正在祈求上天，给予她像方相氏那样驱逐瘟疫的能力。
歌声停止了。
祷告开始，大巫带领着四个男祝 (注1)，飞快的念着听来很有韵律，但完全听不懂的祝祷词。
其他的人则都跪在地上，用着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祷告方法，向神明以及自己的先祖之灵祈求着。
也不知道祈祷了多久，一片肃穆虔诚的场地之外，开始传来了了牛羊的哀鸣与野兽的嘶吼声，接下来，就看到原先在市场中的野兽们，都被推了出来，由巫师们操刀，在早已挖好的一块长方形祭祀坑前一一杀却，然後旁边的巫师在上面持续洒上药草的水，以及抛掷下其他的祭物。祈祷仍然持续着，在祈祷声与哀鸣声夹杂中，祭祀坑内逐渐填入了所有动物的尸骨，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在大巫的示意之下，开始填土。
人们看到了这个景象，开始觉得有了一丝希望，至少这些动物已经代替他们被杀了，如果疫神可以接受，说不定很快就会没事了。
大巫走下了祭坛，开始绕着市集，有时小跑，有时又用走的，做出各种攻击的模样，开始追赶疫神。
大家都很紧张的看着她的动作，能不能平安，就看她这次的行动能不能成功了。
她绕行了集市三匝之後，似乎就满意了。接着吩咐几个穿着玄衣与鸟喙状面具的女巫们，给场中的每个人喝一点味道奇怪的药酒，连姒华这样的小孩也得喝下。
然後她便带着巫女及祝师们，洒着药水丶奏着乐，开始列队缓缓离去，据说是还得要绕行整座城池。
听着乐声渐渐远去，己朔对姒华说：
「走吧，我去帮您收拾一下，棚子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先收拾好，这样等它一完工，就可以直接搬进去。」
看着己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姒华也只能点点头，尽量不给他带来麻烦。
两人到了车上，只见己朔脸色发青，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的在收拾东西。
「朔哥哥，你……想哭吗？」姒华很小心翼翼的在问。
『朔哥哥』是昨天己朔叫她这样叫的，那时她嫌恶心没有叫，但现在看他这样，她只希望他能高兴些。
「怎麽？」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所以，呃，我是说，如果你想哭，我，我可以陪你……」她一面说，一面低头扯着自己的袖子。
「唉！」己朔深深叹了口气，把她紧紧抱住，头也深深埋进了她的发里：「那就让我抱一下下，就这样抱一下就好了。」
他并没有哭，但姒华可以感觉得到他在颤抖。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抱歉，让妳担心了。现在，我们恐怕只剩下彼此了！小花儿，妳……可千万别也病倒啊！」
『小花儿』这个称呼，自然不会是姒华想出来的叫法。
「你也一样，朔哥哥。」
他还是抱着她不动。
等了一会儿，只听得他说：「……糟糕，我抱妳好像抱上瘾了。」
可是这一天都还没过完，姒华也开始在发烧了。
不过，这时的她，已经没有必要搬到中间的棚屋里去住。
因为病倒的人数已超过半数，原来的棚屋根本不够用了。
加上除了姒华，妫均也开始不舒服。两个贵族同时病倒，於是原来搭建给邑人的住处才刚刚完工，就得让出来给身分较高的病人们用了。
都到了这地步，己朔也豁出去了。
他乾脆走到中间的棚屋中，把己回接了出来，让他和姒华一起待在原来给邑人设计的屋中，姒华的『房间』内。
那房间的条件，比中间的棚屋要好得多，中间有一张简陋的床给姒华睡，旁边的空间则比较宽敞，不用跟其他病人挤在一起。周围还有草帘隔开棚屋的其他部分，也比较有隐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妫均就睡在隔了两条帘子的隔壁，老是哀声大叫甚至哭号得没完没了，或是一直在命令人为他做这个或那个的琐碎事情。好在这时虞国已经派了三个『死士』进入这理，专门负责照顾他一个人。
己回刚刚看到己朔走进中间的棚屋时，吓得心脏都要停止了。
倒是己朔，用很冷静丶很成熟的态度，以居高临下的表情，对坐在床上的他说：「回叔，你知道吗，姒华也病了。你自己说过，接了工作不做完，就是不讲信用，所以我得照顾她。家族的荣誉，跟家族的存续，都是一样的重要，不是吗？既然无论如何，我都得照顾病人，那就不缺你一个。咱们大家，听天由命吧。」
己回无话可说，只得跟着他，回到原来邑人的棚屋里。
这时，有些病人的皮肤开始化脓溃烂，第一个死者也出现了。
「难道那些祈祷与禳祭，都不曾有过作用吗？」人们的信心开始动摇。
於是禳祭仍然持续着，只是现在杀的已不再是牲畜，而是奴隶们 (注2)。
己朔开始忙碌於照顾病人的工作，张罗着吃食，端汤送药，甚至洗刷着衣物净桶，这些全都是他从来有没做过的工作。好在有周围的热心人指导他，而他也学得很快。
每天大巫至少会过来看姒华和妫均一次，也教了己朔一些基本的处理方法。
像是用乾净的布沾水，为病人润湿嘴唇，或是如何为躺在床上的病人更衣之类的事。
每天晚上，他和衣睡在姒华和己回之间，随时准备在半夜起身照顾他们。
己回和姒华都是越病越重，而姒华的父亲，却是始终都没有出现。
姒华很能忍耐，但有一次还是忍不住哭喊了声娘。
己朔听了，就立刻拉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别怕，别怕，妳有我在，我在这儿呢。」
当晚，己朔在姒华床边地上睡下时，还拉着她的手不放。
他对她说：「这样，妳就可以知道我一直在妳身边，晚上就可以睡得好些。」
姒华居然担心的悄声问：「你牵着我的手睡？这样咱们不会生出小娃娃吗？」
己朔很严肃的想了想。
他有听说过，夫妇要生小孩，必须先脱衣服。但脱衣服干什麽呢？於是理所当然的得出了结论，用很权威的语调对她说：「放心，不会的。我知道夫妇们必须一起洗澡，才会生小孩。」
听得旁边的己回想笑又不敢笑，闷在被窝中一直抖。
《商朝小百科》
注1男祝：古代巫丶祝是不同的工作，祝大概是专门负责念经祈祷的人。
注2杀奴隶：商代有杀人祭神的习俗，通常杀的人是奴隶或战俘。不过在商朝末年，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除 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