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锺 情 ...
-
回到自己的车旁，姒华歪着头看着己朔，嫩嫩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里笑得欢畅。
就像是看到一朵被风雨吹打得低了头的花儿，在阳光回来时，又抬起头来开得灿烂。她这时的表情，耀眼得让己朔几乎无法直视，呆怔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喃喃的说：「妳……好漂亮……」
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失言了。
对方可是贵族哪，又不是邻家的大姑娘，自己到底在干什麽？
可是姒华好像也没有在意己朔的无礼言词，反而连嘴角也笑开了：
「你昨天说过要照顾我，保护我，而今天你真的这麽做了，我好高兴喔。」
说完还用着清澈的期待眼神望着他，像是只想要讨人喜欢的小狗儿。
现在的她，才总算真像个十岁小孩了。
「呃……。」一向自负口才一流的己朔，这次连句场面话也说不出来，整张脸臊的通红。
「我去小解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噢！」她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呆杵在原地了好一会儿，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
昨天安慰她，说要照顾她的话，虽然他确实动了心，说的也不是假话，但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在当时情景下的一种自然反应。
今天说服妫均，虽然确实是帮了她，但那也并不只是为她，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叔父，为了大家。
但是她却那麽的高兴。
知道那使得花朵瞬间变得夺目灿烂的阳光，竟然只是自己不经意的一些言行，己朔有些不知所措。
也不知过了多久，姒华回来了，有点撒娇的在轻轻的扯他的袖子呢：「我们走吧！」这个动作，又让他的心狠狠的抽了一下。
她虽然并未失去身为贵族小姐该有的矜持，但言行举止中，对他特别透着股亲热劲儿，明显的黏着他，不肯放开他。看来，她是把他当成了可以全心信赖的人了。
己朔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的信赖倚靠着。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在这个地方，他确实是她唯一可依赖的人。这让他感觉上，好像自己已经成年，完全可以保护别人了，他觉得很骄傲。
刚吃过饭，就听到发高烧倒下来的人数，已变成三十二人了。每个人的心头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妫均和己回正在谈判，工地的工作仍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财产造册的工作也开始了。
能识字的人实在不多，所以都被叫去帮忙。
己朔也识得一点字。主要是数字，自己的姓名，以及几个主要的国名姓氏等等，都是为了经商方便而学的。
其他识字的四丶五个邑人，情况也和己朔差不了多少。众人和奴隶之中，则根本没有人识字的。回叔和妫均应该识得的多些，但回叔现在实在没有空，而妫均身分太高，没人敢期待他会来帮忙。
不过这时，却发现到了姒华小小年纪，识得的字，竟比所有人都多得多。
几乎所有的商品名称，她都会写。於是己朔和其他人负责计算，写下数字，然後交给姒华负责在木简上用毛笔蘸漆，写下商品名，所属何人，数量及价值多少等等。
而且她拿起笔来，既轻松又自信，不像许多其他人，得整个人趴在案上，一笔一划的慢慢「挤」出个字来。即使遇到实在不会写的字，也只是皱皱小眉头，然後写一个同音字代替。
「不愧是贵族……」大家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了。
每个人都知道，文字是与神明们沟通的工具，能巧妙掌握文字的人，多半也拥有与神明沟通的能力。而现在她正在使用这种能力，为着众人在服务着，在大家眼中，这简直像是下凡的仙子，在这绝望的时刻，令许多人感动不已。
今天早上，看到她那小女孩般的一面，觉得她很容易亲近。享受着她的信任，她的依赖，几乎就要忘掉身分差距的己朔，现在又很清楚的感受到了阶级的分明。
「大巫！是大巫！」「大巫进来了！」
人们紧张的叫着。
姒华他们停止了造册的工作，向叫声的方向望去。
那大巫依然穿着简单的宽大玄色衣裳，脸上覆盖着一个白色的，犹如鸟喙形状的奇怪面具 (注3)，只露了出两只眼睛。另外，她还带了四个和她完全一样打扮的巫，正在大步走进集市之中。
明知这是疫区，全力阻挡了所有其他人出入，她却义无反顾的走了进来。
「是拥有的神力或神眷，才让她有恃无恐的吧！」人们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使她这样做，人们对於她的畏惧，还是远超过了对她的尊敬。
尤其是那五个人，穿戴着宽大的黑衣与白喙，简直就像是五只巨大的黑鸟，在这块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上盘旋着，带来了更多诡异恐怖的气息。
一时之间，每个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看着她们。
她把其馀的巫师都分派去了病患的身边，自己径自走到了姒华他们的面前，随便拿起了一份姒华写的册子，看了看，眼睛倏的一亮：「咦，妳这孩子，还真认得不少字呢！」
姒华看着她戴着面具的模样，有些害怕，不敢说话。看到她害怕，已朔试着走近她的身边，但只是走了两步，就若有所思的停了下来。
「是谁教妳的？」她特地放柔了点声音，但那声音在面具中闷着，听起来还是很低沉神秘，很有权威感。
她吞了口唾液，看了一眼已朔，才回答：「以前是我娘……」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没人教了，我娘一祀 (注4)前就死了。」
「一祀没有人教，还能学得到这麽多字？」她的眼睛更亮了，好像随时会吃人：「除了识字，妳还学过些什麽？」
「学过……呃……唱歌算吗？还有我娘跟我讲过很多故事……」
「什麽歌？什麽故事？」她还是非常有兴趣的样子，简直有点咄咄逼人。
「嗯，有一首是关於大禹治水的歌。故事则是有关女娲补天丶鲧 (音『滚』)偷取息壤 (注5) 治理洪水以及夸父逐日等等的故事。」
「果然！」大巫居然高兴的击掌，吓了在场的所有人一跳：「妳的母族中，有人担任巫职吧？」
「是。我的外祖母，在有莘国当过巫，不过她也不在了。」
她点点头，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她的脸，似乎想起了什麽：「妳的外祖母，是不是姒羽？」
见到她点头，又说：「如果是她的後人，那倒也难怪。」停了一下，又说：「可惜，可惜。如果这次天意不要妳死，说不定就是要妳成为一个女巫。」
「女巫？」姒华有些受宠若惊，旁边的众人也都吓了一跳。
女巫是相当荣耀的职位，但并不是任何一个贵族女人都可以当得上的。那是个博学多闻，思想深刻的人才可以担任的职位；那是个可以呼风唤雨，差遣鬼神，在庙堂上与国君，甚至商王谈政议事的职位。这样的人，可说是贵族中的实力派，是贵族中的贵族。
「当然，以妳现在的程度，只是有了进宗庙学习巫事的资格。先别高兴，十个学生中，能学成的大概还不到一丶两个，这主要是看妳有没有其他方面的资质。而且，妳还得先活得下来才成。」
刚刚说完，大巫就看见己回来找她商量事情了，於是移步走开。
姒华可能有成为巫的资质的事，像是泛滥的洪水一样，一下子就加油添醋的传遍了整个集市。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充满着恭谨拘束，但最让姒华伤脑筋的是，连己朔也不例外。
他现在待她，简直就像诚惶诚恐的在侍奉主人一样。虽然，她仍然可以隐隐感觉到他的关心，但原来那些温暖的眼神，亲昵的举止，都无影无踪了。
小食时分，己朔拿着一个簋（音『鬼』）(注5) 盛着用杂粮烩出来的粥，带到了姒华的车上。
「来，请您趁热吃了吧。」
「现在情况怎麽样了？」
「已经有近百个人在发烧了。不过大都是在奴隶和众人之中发作，邑人中目前只有两丶三个。」己朔皱着眉头，尽量轻描淡写的说。
「……。」她有点吃不下去了。
「快吃吧！不吃对您的身体更是不好。」他想找点比较有希望的话题来说：「小人刚刚听到，依据占卜的结果，大巫明早可以开始举行禳祭。看看能不能把我们身上的祸患，转嫁到牲畜身上，说不定还有转机的。」
「……。」她还是很难过的样子。
「草棚应该就快要搭好了，明天您应该就可以住进去，休息的舒服些，不用再睡在车上了。」他低声安慰着她。
她突然下定了决心，用力扯住己朔的袖子，头埋得低低的，很坚决的样子。
「您怎麽啦？」
只听得她带着哭音问：「说不定这几天，我们就都快要死了，你为什麽还不理我？」
「小……小人岂敢？小人这……不就一直是在侍奉着您吗？」他有一点慌乱。
「之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抿着小嘴在坚持：「我是不是做错了什麽？」眼泪已经快要流出来，但还是把他的袖子抓得死紧死紧的。
她发现了。他想。
他正在试着和她保持贵族与邑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不，您没有做错什麽。小人只是觉得，我是个邑人，而您，却是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上巫的贵人。所以，小人应该对您保持尊敬的礼仪……」
这个时候实话实说，应该是最简便的方法了。她那麽懂事，也该明白吧。
「我不要！」她却摇摇头，第一次耍起了脾气，泪光在眼框中晃动着：「人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呢？我可不要你像我爹一样……」
「妳爹怎麽了？」她的家庭状况，他老早就想问了，不知不觉中又忘了敬称。
「爹他以前就常常出门，但还是疼我的，但在娘去世前几个月，他就开始变了，不但几乎从不回家，一回家对我们也冷冷的不大理会，听说是外面有了女人。娘死了之後，他还是不理我，这一祀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是前几天，他说要把那女人娶回家当我的继母，要我准备。」她的眼泪终於掉了下来：「你不要也像他那样，先对我好，然後……然後……」
「我不会。」他投降了。看过她的笑容，他就再也不想看她难过的样子，何况这次使她难过的人又是他自己。
「有莘国并不远，我派去通知爹的车夫，这时早就该到了有莘国了。」她说：「爹爹有马，他过来这里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来，我怕……」她用着路边弃猫的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垂泪望着他。
实在忍不住，己朔终於还是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还狠狠揉了揉，把她的脸用双手捧起来，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说：「妳知道妳有多可爱吗？我才舍不得不理妳呢！开什麽玩笑！今天，我可是忍了好久！」
她立刻破涕为笑，满足的倚偎在他怀中。
他却偷偷的抬头望天，心理想着，完蛋了，才这麽一下，就完全破功。
可怜的孩子，要是她是只小狗小猫就好了，可以捡回家养着。
要是她是个奴隶，就算是巧取豪夺，使尽手段也要搞到手。
要是她是个众人，可以收作小妾，求嗣若渴的家族一定不会反对。
若一样是个邑人，那更好办，跟老爹撒撒娇，逼他砸下大把聘金，非把她娶回家就是。
可偏偏，她是个贵族小姐，他总不能把她捡回家当猫养吧！
唉！就算两人都生还，也是没有指望了。反正她说的也对，说不定根本就都活不成了，管他去呢！
一但想开，事情就简单了。
眼睛一转，他低头对她说：「这样吧。当咱们在别人面前时，妳还是高贵的贵族小姐，我是恭顺的邑人。不过，当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嘿嘿，妳就干脆当我的小媳妇儿，怎麽样？」
一旦决定了豁出去，己朔这个人就比谁都大胆。
「媳……媳妇儿？」她瞪大了眼睛，还搞不清楚转瞬之间，她人已经在狼爪子底下。
「当我的媳妇儿，咱们就是一家人，妳爱怎麽亲热都行。」他垂着眼，用淳淳教诲的正经态度，开始进行『危险的诱惑』：「这可是最最亲密的关系了。」他心理想，这可是妳自己找上门来的，我是却之不恭。
「喔，那好啊！就这麽说定了！」她不疑有他，还很高兴的又把他紧紧搂了一下。毕竟还只是十岁的小孩子，真是很容易就上勾了。
过了一会儿……
车子上传出了某人捉狭的声音：「妳那麽想跟我亲热的话，那麽来，我们现在来亲热吧！」
「怎麽亲热？」
「……这样亲热！」车中立刻传出了姒华被呵痒的大笑声以及讨饶声。
《商朝小百科》
注3鸟喙形状的奇怪面具：呃，这个其实不是商朝的，不过也不是凭空虚构。这是西洋中古时期，威尼斯的黑死病医生所用的面具。鸟喙形状的部份，里面是空的，可以放满草药，盖住口鼻，以防止呼吸传染。
注4一祀：商朝时称一年为一祀。
注5鲧偷取息壤：鲧治水故事的原始神话版。是说天上的大神鲧，因为看着地上的人们在大洪水中挣扎哀嚎，实在不忍心，於是自作主张偷了天帝的息壤 (一种丢在地上，就可以无限滋生的神奇土壤，可以瞬间积山成堤)，来堵塞洪水，拯救人类。
可是天帝大怒，派火神祝融在羽山杀死了鲧。鲧死後，尸体三年了都不腐烂，天帝觉得奇怪，又命一个天神用吴刀去剖开他的尸体。才一剖开肚子，就有一头虬龙从中钻出，飞上天空，也就是禹，而原来的尸体，则化为黄熊投入羽渊。
『内脏尸变』所化成的大禹，就继续鲧治水的事业。这是夏代开国神话的原貌，很像希腊的那位把火送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
注6簋（音『鬼』）：商朝时用来盛放熟食的器具，相当於今天的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锺 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