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入 狱 ...
-
商王羡三年春，又发生了大旱。
这次不像上次，只是『卜兆显示会有大旱』，而是真正的大旱灾。连续两个月的高温，把作物直接晒乾在田里，没有一滴雨水下来过。野外的草都呈现一片焦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的枯死。
大型的雩祭已经连续举行了一个多月了，姒华指挥着其他的女巫们，每天都跳得快要脱力，但竟连片小小的乌云都没有看见。再这样下去，饥荒将会是难免的，整个国本都会动摇。
这种程度的大旱，必定是神怒造成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这麽想。
为了平息神怒，商王羡斋戒沐浴之後，穿着素色的衣服，举行了祭天的仪式，又在桑林祈祷了一整天。雨水还不下来，他又更下了罪己诏，条条细数了自己的各种罪状。
过了几天，雨水还是没有要下来的迹象。
「神怒不在王身上的话，该不会是在大卜的身上吧？他的作为，也未免太苛……」
「大卜害得我们生活不宁，所以祖先震怒，降下惩罚！」
类似的流言，开始渐渐传开。
大卜子沃，却不肯像商王一样的忏悔他的作为：
「我的做法是正确的，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在做这些，而是为了整个商王朝！祖先们一定可以理解的，他们不会为了这个惩罚我！」
他等待了多年，好不容易才能改革到这个程度，现在离他梦想的完成，只有一线之隔。他可不愿意就因为一次旱灾，让他改革的努力成果，就此毁於一旦。
但是随着乾旱越来越严重，这样的质疑也越来越激烈。
子沃为了转移视线，开始怪罪於祈雨不力。
「我已卜得了神明的意思，问题真正的原因，是这次的祈雨仪式，被某些不虔诚敬神的女巫们给亵渎了，所以才不肯赐下雨水。」
於是姒华与其他不属於神权派的祈雨女巫，只在一夜之间，就被全部逮补下了狱。
牢房叫做『圜土』(注1)，是在地下挖个大坑，上面盖着草棚子，只有一个小小天窗，勉强透了点光亮进来。
姒华和其他三名女巫都被关在这里，潮湿的空气与地面，让人很不舒服，睡觉也很不舒服，事实上，第一夜，她根本没有阖眼，在牢房中坐了一夜。
这是怎麽回事？这次乾旱，她听到人们说是神怒，说是在上位有人失德。大家的注意力，应该是都集中在商王与大卜身上的啊？
没想到，人们的忿怒这麽快就转向，朝向了祈不到雨的女巫们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只怕自己活命的机会渺茫。
鬻熊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在王子胥余的陪伴之下，带着一堆吃的用的，进来看她了。
有王子在，守卫们自然好说话，何况鬻熊还照样给了赏金，要他们好好照顾她。
「我可以跟她单独说会儿话吗？」鬻熊问。
「请吧。」王子胥余说。
於是姒华被拉了出来，与鬻熊进了守卫的小房间，守卫退出房间，拉上了帘子。
「妳受苦了。」鬻熊咬着嘴唇，心疼的看着她被牢房弄脏衣衫的模样：「我正在和王子胥余丶辛甲他们一起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妳出来。」
姒华看他的模样，才一夜，竟已有些疲累憔悴的样子，昨晚他一定也是没睡，整夜的在奔走着吧。
「我没事，只是昨晚睡得糟一点而已。」觉得比起她，他似乎才更在受苦，於是出言安慰。
「是那个大卜，他想把罪责推给别人，转移视线，才命令将妳们下狱的。」鬻熊叹着气说：「这是他亲自下的命令，所以事情有些麻烦。」
原来如此。不是众怒，只是大卜个人的意思，但这也够凶险的了。
「出来之後，别再做官了，好不好？」鬻熊的口气，竟是哀求：「太危险了，妳可以当巫医，妳可以爱做什麽做什麽，喜欢去哪就去哪，但在这里做官，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我……」鬻熊激烈的情感表现，吓了姒华一大跳：「我也并不一定要当官的。」当年开始做官，不过祇是为了学好如何做一个巫而已。现在给自己搞出这样的麻烦，又害得鬻熊这麽伤心，她也觉得这官真是可以不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鬻熊天天来看她。没有了王子的陪同，偶尔有辛甲或太颠相伴一起前来。
牢房已经比之前舒适多了，除了还是一样的阴暗潮湿，但因为有了席子和被褥，至少已经勉强可以住人。而且鬻熊给了看守人不少好处，姒华甚至吃喝的都不错。
让人心烦的，只是等死的感觉。
等了三天，只见鬻熊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她知道情况不妙了。
想想自己的一生，也过得还不算太差。虽然早期的家庭生活不顺利，但先後有巫恒丶巫贤与鬻熊等人，给了她不少照顾与温暖。学巫也算是学成了，早年学它是为了自立，现在则是为了兴趣。大邑商也见识过了，还交到了许多好朋友。可惜的是没能嫁人，没有留下後代，将来也没有人会拜祭她吧。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人生要完美，毕竟是不可能的。
「妳不要胡思乱想。」在单独交谈时间，她刚刚说出了丧气话，就被鬻熊制止了：「不管怎麽样，我一定会把妳弄出去的，相信我，好吗？不要紧张。」
「朔哥，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就算了，你……不要乱来。」她清楚知道鬻熊有多关心她，她害怕他到了最後，会不择手段，把自己也害死。
鬻熊却深深的看着她，严肃的说：「救妳，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乱来』的事，这也是在救我自己。没有人救自己救到一半，会『算了』。」
这话是什麽意思？姒华想。
其实，从她被关入的第二天开始，鬻熊透过王子他们在朝廷上活动，积极帮王权派出主意，加速推动反对大卜的潮流。其实，这股潮流早已开始，但现在鬻熊为那群有意反抗的贵族穿针引线，让他们更早的集结在一起，更快的找到方向。除此之外，他也已同时在计画劫狱，这就是姒华所谓的『乱来』吧。
大卜的地位已经开始动摇，看来他的倒台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来得及吗？
鬻熊的模样是越来越憔悴，胡渣子都满脸了，双眼通红，也不知有几夜没睡了。
七天之後，又一次的单独谈话。
「大卜一定不肯放过妳们，连子于哭哭啼啼的去说情都没有用，还说什麽成大事要有所牺牲。明天，就要把妳们拉出去活活晒死。」他阴沉着脸，带来坏消息。
「是……吗？」看来，我是得死了。
「如果妳……死了，我活着还有什麽意思？」连他都有些绝望了。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泪水，哀痛已极的这麽说。
「朔哥，别这样……」她的手伸向他，想表示安慰。
他却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扯入怀中，紧紧的搂住，声音带着呜咽：「我……已经没有办法离开妳了，即使劫狱丶劫法场，我也要带妳走。如果不成功，那就死在一块儿吧！」
姒华本来有些惊讶，但这几天以来，从每天的单独谈话中，她已经大概明白了鬻熊的心意。被他紧紧的搂在怀中，她先是一阵僵硬，後来却是确定心意的一阵甜蜜。
除了他，有谁能时时守着她，站在她的立场为她着想呢？除了他，有谁能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心思想法呢？除了他，有谁能够付出一切，不求回报呢？
反正，这说不定也就是最後的一点温柔了。
於是，她的手也环上了他的背。
鬻熊感觉到了她双手的动作，全身震动了一下。
他把头抬起来，满脸感动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妳……可以接受我吗？真的吗？」
她只是把头更深的埋到他的怀中，轻轻的点了一点。
他一下又把怀中的她再抱得紧一些：「我死也瞑目了。如果我们能够平安出去，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妳了，妳也一辈子都不要再离开我了。不，即使做了鬼，也是一样，绝不离开，好吗？」
过了一阵，鬻熊又放松了些，用手小心翼翼的托起她的下巴，低头开始吻她，先是轻柔，继而狂热，每一个吻之间，都伴着他热烈的情话：「我爱妳，我爱妳，我爱妳爱疯了，我爱妳，我爱妳爱得惨透了，我爱妳，天哪，我太爱妳，妳都不知道我有多爱妳……」
姒华一下子就被他爆发的热情给淹没了。
原来，他是这样疯狂的爱着自己的吗？原来是这样的啊，那怎麽会老是一直错过呢？
竟然有一个这麽爱我的人，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哪。
於是，她也开始回应他的吻。
---------------------------------------------------------------------
当天，当鬻熊为了计画劫走姒华，还要写好遗书，向部族交代後事与继位的酋长人选，忙碌了一整天。
当年芈舒死的时候，部族是在危急存亡的关头，他绝不能撒手抛下。但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部族发展稳定，酋长不一定非他不可。至少他是这麽想的。
正要回到会馆休息的时候，却见到穿着普通贵族服装的小公主，正站在会馆门口等他。天色已经很晚了，她的身边竟然无人陪伴，而且看样子有些疲累，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妳……怎麽会在这里？妳哥哥呢？」街上没人，而且他习惯了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
子丹对於他的无礼，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哀求着要休息：「我是来帮你的，有话跟你说，我等了你两个时辰了，让我进去歇歇腿吧！」
他把她带进了会馆，才刚让她坐下，就急着问她：「这是怎麽回事？身为公主，不带侍卫一个人私自出宫，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你要做的事，更危险吧！」子丹恨恨的反驳：「谁都知道，你就算去造反，劫法场，也要救她出去，对不对？」
「……」连十五岁的天真公主都看出来了，那大家全都知道了吗？
「我没法阻止你，但你要带着她一路平安逃出大邑商，老实说，没有那麽容易。但我可以提供给你另一条路。」子丹神气的说：「我可以让你们暂时躲在宫里。」
「妳……确定？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妳会担罪责的。」
「我不会担罪责。」她说这话时，眼中有一丝决绝：「已经确定我很快就要嫁给周伯了，现在的我，非常重要，没人敢动。」
「妳要嫁给周伯姬昌？」这又是一个绝大的新消息，鬻熊瞪大了眼。
「是啊，用来安抚周国，两国已经修好了。」她理所当然的说：「不用为我难过，我早知道身为公主，是永远没办法嫁给喜欢的人的。」说完，她定定的看着鬻熊。
「呃……我……」子丹这等於是在表白嘛。
「我哥哥和辛甲他们太守法，是不会帮你做这种事的。所以，这次非我出面不可。」她继续看着他说：「在嫁人之前，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事，这样，至少你会记得我。」
「我会记得妳的，当然会。」鬻熊有些感动：「妳这样帮我，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他一直以为子丹所谓的喜欢他，只是一种胡闹，一种小女孩的幼稚心思。但这次看起来，她其实是很认真的。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他总是对她的一切尝试与行动不屑一顾，连场面上比较委婉的拒绝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句。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子丹抬手阻止了他：「不用说这些了，我不想听，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多。明天晚上，会有一辆空的车子停在王宫西门外，你们在早上之前藏到那上面去，之后我就会接手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宫中的布置图，我这里有一张，你拿着，记熟之後烧掉。还有，宫中的守卫，换班的时间是……」
有公主肯帮忙，事情或许会顺利吧？
------------------------------------------------------------
《商朝小百科》
注1 圜土：商代牢房的通称，也可以称作『羑里』，据说因为有些土牢是在地下挖窑穴，上面盖上棚，并开有牖，类似今天的天窗，所以用『牖里』来代称牢房。这种牢房，周文王也住过好几年。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入 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