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姜 尚 ...
-
隔了半月，等到姒华的心情稍稍平稳，也开始比较熟悉环境了之後，巫贤才开始交代她该做的事。
「让我告诉妳这里的规矩。」巫贤还是那样淡淡的，什麽都不很在乎的脸：「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别把『人』的规矩带到这里。」
「我不会去管妳的坐姿是否端正，举止是否合礼。我不会去管妳是否每天早上和我请安，离开之前告退。宫廷和贵族的那些个破礼节，那些阶级高低观念，在这里妳最好赶快给我丢掉。老实说，如果妳尊敬我，我会知道。如果妳不尊敬我，却装出尊敬的样子，那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这样不会上下不分了吗？姒华想。
「上下不分？」她讽刺的笑笑：「真正在上的，真正该被遵守的规矩，只有『天』。其馀的全部都是假货。如果人以为自己所定下的规矩，可以凌驾在『天』之上，那才真叫做不分上下。」
「在我们这里，只遵守『天』的规矩。而妳要学规矩，得自个儿跟『天』学。」她不屑的撇了撇嘴：「把妳以前学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硬梆梆丶死板板的『人』的假规矩全都忘掉！只有这样，我才能开始教妳东西。如果妳一辈子学不会，我就一辈子都不能教妳。」
「『天』的规矩？」姒华想了一想，说：「巫恒曾说过，要当一个优秀的巫，除了要『知人』之外，也得要『知天』。像是认识药草，向它们学习，就可以明白天意是如何的运作，是指这个意思吗？」
「巫恒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巫医。」巫贤点点头，笑了：「不过这说法还不够全面。因为『天』里面也已经包括了『人』，如果能真正的『知天』，那麽『知人』，不过是件信手拈来的小事。一切其实都是『天』，所谓的『人』，不过是其间穿梭的幻影罢了。」
她在说什麽啊？
实在摸不着边，她只得硬着头皮问了：「那……我该要怎样开始学习它呢？」
「不知道。」她毫不负责任的说：「每个人都有属於他自己的方法，妳得自己去找出来。」
停了一下，她又说：「试着多去看，多去听，多和『天』去相处，和它来往。巫恒不是跟妳提过了药草吗？不只是药草，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天』。」
然後就喊姜和把她抱走了。
就剩下一头雾水的姒华待在原地。
她学巫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难关。
以前，即使再复杂的东西，只要细心耐性点，也就可以整理出个头绪来；再艰难深奥的理论，也只要肯向师长虚心求教，就可以获得不厌其烦的详尽解答。
而这次，她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着手，问巫贤她又说得不清不楚，什麽每个人都不一样丶要自己去找丶一切都是『天』等等。
这要怎麽办？我会不会学不成巫了？她紧张的开始揉捏着那块铜贝。自从入学之後，逐渐建立起来的自信心，这时竟又一点不剩了。
她只得埋头学习家事，想着先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之後，再做打算。
三个月过去了。
家事姒华是基本上已经勉强可以上手，虽然还谈不上做得多好，至少可以一个人做，不再需要姜和在旁边看着了。
与两人的相处，也是越来越自然。
姒华发现，其实巫贤很像小孩子。她完全不做作，想笑就笑，想骂就骂。
她骂起人来不留馀地，但是也从不往心里记着，骂完了就完了。而且骂虽骂得难听，其实根本没有恶意。
每天傍晚，姜和会抱着她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而姒华也会陪着她们。
这就是她们一天之中最温馨的时刻了。
少了繁文缛节与社会要求的束缚，姒华开始觉得，在这里，确实比待在宗庙宫廷中轻松愉快。
以前在芮国，总是要得应付其他贵族们的品头论足，虚荣攀比，利益竞争等等。她虽然可以一一应付，而且应付的很好，但总觉得不对劲。她内心深处真正想追求的，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东西，所以和他们格格不入，总是无法与其他的贵族们深交。
她现在也开始掌握了与巫贤相处的方式，那就是想到什麽说什麽，不要藏。这样，即使讲出来的话相当无礼，她也一点都不会在乎。相反的，若是想法和说法不一致，她就反而要挑妳毛病，鄙夷妳了。
如果心情好，在傍晚散步时，巫贤还会跟姜和和姒华讲些古代的故事：
「知道最早的巫是谁吗？是伏羲！在古代，一个很遥远丶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华胥氏之国。那个国家既没有政府，也没有国王领导，但每个人都过得很快乐。」
「有一天，有一位华胥氏的姑娘，到雷泽附近游玩，踩在了一个巨大的脚印上，就怀了孕，生下伏羲。」
「大脚印？谁的？」姜和插嘴。
「大概是雷神的吧！」巫贤说：「雷神是龙身人头的神，脚印应该是很大的。」
又继续说：「这伏羲既然是神的儿子，自然神通广大，他可以沿着建木，也就是一棵可以直达天庭的大树，以它为天梯，自由出入天庭。」
「太昊伏羲，不是东方的天帝吗？怎麽会又是巫？」姒华也忍不住插嘴了。
「在他成为天帝之前，他也在人间待过啊！」巫贤心情很好，没有怪她：「古时候伟大的巫，是可以像伏羲那样，经由建木，与其他的神明们自由上下，出入天庭的。」
「後来，在黄帝作为天帝时，蚩尤作乱，甚至打上了天庭，闹得天庭不得安宁很久很久。」她继续说：「於是当颛顼继任了天帝，就觉得神与人不该再继续杂居下去。他派了大神重和黎下界，斩断了天梯，使得天庭与人间，从此完全分了开来。巫师与神人们，就再也不能自由的往来……」(注1)
「等等！」巫贤这次倒是突然自己停了下来：「有客人要来！」
「谁啊？」姜和问。
「你兄弟，姜尚 (注2)。明天小食的时候会到。」她说：「妳得准备准备，他心情不大好。」
果然第二天，就在小食的那个时辰，姜尚到了。
是一个风尘满面的，三十岁左右的，穿着众人的粗布衣服的青年男人。
五官跟他的姐姐有点神似，但要稍微好看一些，线条更为刚硬，给人坚毅的感觉。
姜和很高兴的上前拉住他，他却沉着一张脸，说：「妳们住在这鬼地方，真个叫我好找！以前这附近不还是有两个村子的吗？现在都没了！我在这附近，从昨天傍晚绕到现在才找到，其他村里也没人肯给我带路！妳们在这地方，人缘怎麽就这麽差啊！瘟神似的！」
口气真的很差。姒华看看巫贤，又看看姜和，两人都笑嘻嘻的，没在意。
看来是很熟的人吧。她想。
「哟，多了一位挺漂亮的小小姐。怎麽，妳徒弟？又有这种心情和贵族们来往啦？」他指着姒华问巫贤。
「我没想收，是有人硬塞给我的，资质不怎样，到现在三个月了，都还没开始教她什麽呢！」巫贤的毒嘴毒舌，姒华已经习惯得差不多了，没反应。
「唉呀呀，这麽残忍啊！」姜尚转过头来，对姒华挤眉弄眼的说：「她说资质不怎样，应该就不错了。可怜见儿的，与其在这里被姬贤欺负，不如乾脆送来给我当个徒弟好了。」
「休想！」姜和一把把姒华抢揽在怀中：「什麽收徒，我看你是起了色心吧……」
三人突然停下来，互望一眼，然後一起哈哈大笑。
姜和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转身进屋里去布置。
「怎麽，五年不见了，还是混得一样糟糕？」巫贤问。
「都怪妳预言不准，妳当年说过我以後是能做大事业的。」他撇撇嘴。
「我说的可是『以後』。」她爱理不理的说。
「到底什麽时候？」
「时机成熟的时候。」她卖关子。
「乾脆点吧！」他哀求。
「现在说出来就不准了，我是为了你好。」她坚持说：「你还是先多多培养自己的能力，打好基础吧。还有，控制你的情绪。」
「快进来吧！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姜和来叫人了。
入席之後，姜和问姜尚：「你这次来，是不是需要什麽？做生意缺本钱？」
「是啊！」姜尚叹了口气，说：「我在大邑商混不下去，在孟津那里开的饭铺也才刚刚倒了店。」
「你回羌族吧。」巫贤皱眉说：「你早已经是自由身，为何还要继续待在这里自虐？」
「这里还有这麽多羌族同胞，在商国人的奴役之下水深火热的，我不忍心就这样丢下他们离开。」姜尚收起了笑脸，大义凛然的说：「我可是受过同样的苦的，所以我更不能不留下帮助他们。」
「我知道。」巫贤淡淡的说：「你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艰苦的路，那就不要再抱怨了。」
「你还在帮着奴隶反抗那些贵族？你到底有完没完啊！」姜和骂人了。
他们在说什麽啊？姜尚正在帮着奴隶们反抗贵族？姒华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她自出生以来，所听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简直是反了天了。可是在他们彼此之间讲来，却只像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似的。
她以前和己朔的那一段，在巫恒等其他贵族的眼中，就已经是非常叛逆，非常不可容忍的大错了。若不是当时情况特殊，她又年幼，只怕立刻就会被贵族们排斥指责，群起而攻。
所以她一直告诫自己，试着让自己相信，贵族平民的身分，是绝对不可逾越的。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就为了这个莫名奇妙的身分问题，使得唯一曾对她毫无保留丶倾心付出的那个人，必须狠心丢下她离开，而且再也不能见面。
这让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心中总是隐隐的想要反抗。所以，即使平常的她再乖巧再完美，每年的集市时间一到，她还是忍不住会跑去集市，心想即使只是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而现在，这群人却在这样的随便聊着，这根本就是造反的事。她以前的那些『叛逆』与『错误』在这群人的眼中，只怕是比灰尘还要微不足道吧？
贵族与奴隶，这样巨大差距的阶级之分，在巫贤眼中，也一样只是『人』的规矩吗？
想到这里，姒华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谈话仍然在继续。
「现在有什麽打算吗？」姜和问姜尚。
「现在，我的事业才刚刚完全失败，我只想散一散心，到处走走。」一想起之前的失败，就又皱起了眉头。
「有钱吗？」
「没有。都花得差不多了。」
「糟，我这里也没有……」姜和有点着急，看向巫贤。
「我也没有存多少钱。住在这里，钱根本没用。」巫贤冷静的说：「不过，姒华有钱，你可以跟她借。」
姒华突然被点到名，吓了一跳，才想起她确实有一个装钱的箱子。
「好啊，你等等。」她很高兴自己可以帮上忙。
穷途末路的感觉，那是她也很熟悉的。当她有难，以前有己朔丶巫恒，现在有巫贤她们，都尽心尽力的帮助她走出困境。现在，总算是自己可以有能力帮人，她觉得很高兴。
她飞快跑出了屋子，到了自己房间，拿出了一朋贝回来，向他们晃一晃：
「这样够了吧！」
「够……够了，太多了。」姜尚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摇摇手说道：「我可不能随便拿人这麽多钱，我还不起。」
「没关系，她给你，你就拿去吧。」巫贤说：「记得你欠她个人情就是了，这可是人家从嫁妆里特地拿出来的。」
「嫁妆！」姜尚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姒华：「妳订亲了吗？那就更不行了！这样的人情，我可不想欠。」
「我没订亲，也不急着嫁人。」姒华却坚持，把那朋贝递上前去：「这朋贝你就拿去吧！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这些钱，是当初帮助我的人送给我的，而对於那个人，我也没有能报答过。以後，如果哪天你有了能力，就去帮助需要帮助的其他人吧。那样，就算是报答了。」
话一说完，突然满室一静，沉默了一下子。
「妳确定要帮助我？妳是贵族，就不怕我拿着这些钱，再跑去煽动奴隶们造反？」
太大方了。虽然在巫贤面前她这麽做，自然真的就是有诚意的，但姜尚怕她祇是一时冲动，决定还是再试探一下。
「我也一样看不惯随便虐待奴隶的贵族。」姒华却不是很在乎的说：「收下吧。我佩服你反抗的勇气，那是我一直都没能做到的。」
「真是个令人生敬的女孩子啊，而且还这麽年轻。」姜尚感叹的开了口：「要是商国的贵族个个都像妳这样，我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看来似乎有点长进了。」巫贤只是微笑着这样说。
「收下吧！这麽大一朋贝，快够你游遍天下了。」姜和白了他一眼说：「省点花，到时再弄个小生意什麽的就好了。安分点，别总空想着那些帮助羌族奴隶的大事业，都是那样，你才会老是会把生意弄垮。」
《商朝小百科》
注1 伏羲的故事：基本上取材自袁珂所着的《中国神话故事》里面的说法，不敢掠美，特别注明。
注2 姜尚：是的，传说中的姜子牙丶太公望就是他，一个已经被历代史书及小说YY 得离了谱的人物，不过在这里，他只是个戏份普通的配角，而且现在的他，离发达还早着哪。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姜 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