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神 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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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商王托八年。
姒华刚从巫恒的家中出发，正在前往有莘 (音『新』) 国的路上。
巫恒在她离开之前，送给她十几卷自己写的医书，又给了她一个锦袋，里面装着封帛书，说是要交给她将要拜见的新师父的。
姒华接过了锦袋，只见巫恒欲言又止，等了半天，她才冒出一句：
「那个人的脾气……有些……呃，怪。妳要忍耐，多多保重自己，好好学习，知道吗？」
牛车出发了。
姒华在路上，一直在想，那个巫恒所谓的『怪脾气』的师傅，会是个什麽样的人？
赶车的车夫既然知道去她哪儿的路，想必也见过她本人吧？
「请问，你知道我要去拜访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车夫身子一僵，似乎被吓了一大跳：「那，那个人……那个人……」
「怎麽了？」
「很可怕，非常的可怕！」等了半天，只等到脸色已变得惨白的车夫的这句话。
看他吓得厉害，似乎并不是假话。
姒华有点担心了。她想，糟糕，有这麽严重吗？该不会是法力高深，却又很残暴的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巫恒要特地把她送去找她？
「到底是怎麽样的可怕？」她追问。
那车夫却又怎麽都不肯说，只说：「……等见到妳就知道了。」
总算进入了有莘国的范围，又再度看到了山丘起伏与成片的树林。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与哗哗的声音，配上满山的各种鸟鸣，组合成了姒华从小就看惯的熟悉景象。
等到了暮时左右，车子进入有莘国都城西边，开始了一大片野生桑林的范围。从这时车夫就开始变得战战兢兢，连带的姒华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牛车开始沿着一条小径，迟迟疑疑的，往桑林内越走越深，越走越没有人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只乌鸦叫着朝他们的方向飞来，把正在紧张着的车夫和姒华都吓了一大跳。
等到看清楚了是乌鸦呢，还没回神，突然发现前面路旁多了一个平民装扮的女人，还爆出了一声大笑：
「哈！哈！你们来啦！吓成这样！」她的态度非常随便：「把车停在这里吧，行李先拿下来，接下来的路，牛车不好进去了。」
车夫的神色立刻变了，停下车来。
她开始帮忙车夫拿下行李。
姒华觉得非常奇怪。她就是新的师父吗？但怎麽会是一般众人的打扮？
仔细看她，发现她大概二十七丶八岁，身材中等，体型健壮，五官平板，并不是非常显眼──如果她没有那肆无忌惮的态度的话。
姒华从来就没有被平民这样，毫不在乎的随便对待过。
当然，己朔是例外。但是即使是他，即使是在当时的那种特殊状况，也没有一开始就这样随便的。
呃，这就是所谓的『怪』吗？
於是姒华一声不吭，乖乖的抱起了她的箱子，随着车夫，一起走进了桑林里。
前面那女人两手提着两个大包袱，脚下倒还是健步如飞。
车夫与姒华跟着那女人东一弯，西一拐的，慢慢爬上了小丘。
只见丘顶上，在七八棵不知有几百年的巨大老桑树之间，有间屋子，就用着这些活着的树作为房柱用泥盖起，屋顶上铺着的是白色的茅草，材料用得相当朴素。因为房子的形状配合着树，所以不是很方正，感觉上有些歪歪扭扭的，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人到啦！」那女人扯着嗓门朝屋内大吼。
进了门，才发现屋内坐着一个穿着深棕色贵族居家服饰的女人。不是跪坐，而是用整个臀部跌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墙。
仔细一看，她的下裳空荡荡的──她的小腿以下，都没有了。
她的五官很端正，人大约刚刚四十岁左右模样，想必年轻的时候，一定曾是一位美女。身上没有穿戴任何首饰，态度也是懒洋洋的，好像根本没有第一次见面的客人在家一样。车夫一看到她，就全身僵住，动都不能动。
「姒华，把信给我。」她说。
她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有信。是巫恒先派了人来说了吗？姒华想。
可是当她刚把信拿到手里，也还没有打开，就摇头说：「唉，太惨了，太惨了。」
然後眼睛突然精光四射，像是两把尖刀要戳穿姒华一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又对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逼得姒华低头移开目光，不敢与她相对之後，她说：
「妳现在根本还不行嘛！巫恒却硬要把妳这个包袱送给我。」
「我……不行？」她在说什麽啊？
「就凭妳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跟我学到什麽东西，妳还没有准备好。」她很肯定的说：「妳以为在学里面，学些读读写写，知道宗庙礼仪与祭祀的细节，就可以当巫了吗？妳以为，妳很用功，所以妳学得已经很好了吗？刚─好─相─反。」
她蛮不在乎的两手一摊：「现在的妳，已经反而被那些个东西给绑住了，妳学会的知识，让妳失去了精神上的纯真。结果，妳反而失去了与天地沟通的本能，而那偏偏才是当一个巫最重要的基本。」
在芮国稳坐宗学高材生宝座的姒华，被她这样劈头无情的批评得一文不值，倒也并不动气：「既然您看不上我，那我这就可以回去了吗？」反正她也不是自愿来这里的。
「妳回不去了。」她淡淡的说：「巫恒她人现在已经死了。」
「什麽！」
她把那个根本还没打开过的锦囊交还给姒华：「妳打开看看吧！她自己已经在这里解释过了。」
姒华有些犹豫的接过锦囊：「妳……怎麽……知道？」
她耸耸肩：「我就是知道。(注1)」
然後又望向後方，朝着已经缩在角落的车夫说：「喂，上次不听我话，你家还是遭火灾了对吧？这次劝你少喝点酒啊，否则不出半月你就会倒大楣的。知道吗？怕什麽怕？你现在可以走了。」
刚一说完，车夫就立刻夺门而逃。
看完了信，姒华才知道，原来巫恒送她出来，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她现在大概知道了前因後果，也知道了巫恒已经把她托付给了眼前这位神奇的巫师。
难怪，当初就觉得怪怪的，叫她出去学艺，又何必带着自己的所有嫁妆？她早该知道的！
「……我想回去。」姒华已经热泪盈眶：「我总得……参加她的丧礼。」
「妳最好不要。」她的眼睛，又开始像刀一样的扎着人：「知道吗？妳现在若是回去，一月之内，妳就得嫁给那个芮国世子为妾。我知道妳并不愿意，而且这对於妳，也确实不是什麽好事。」
「妳还是暂时留下来吧！这是巫恒留给妳的遗命，不是吗？现在的妳虽然不行，但日後应该还是可以学点儿东西的。」
「……」姒华已经完全不知所措，在那里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说完了吗？」旁边那个平民女人突然大着嗓门插嘴：「这是什麽？下马威？妳看看妳，把人家孩子一来就吓成这样！人家还刚刚死了长辈，玩儿过头了啦！」
她把姒华拉到一边，当小孩子哄着：「乖啦，别哭，那个人就是这样，老是少根筋，根本不懂得体贴人……」一面安慰姒华一面唠叨抱怨那个巫师，而她竟然毫不在意。
「啊，对啦，我都还没介绍呢！」那女人突然又一拍大腿：「跟她一起住太久，都忘了还得介绍，我是姜和，她是姬贤。妳跟我来，我带妳去房间，这可是她为了妳要来，特地让我新盖的呢。」
走出茅屋不到两三歩，抬头一看，所谓的『房间』其实是一栋独立的小树屋，建在一棵巨大老桑树的枝干上，虽然一样朴素，却是相当别致可爱。
「怎麽样？」她得意的展示着，只可惜这时的姒华毫无心情。
姜和帮着姒华把衣物行李都搬上来整理，一面絮絮叨叨的介绍着她们自己。
原来姬贤曾经在商王朝担任过巫，但不知为何获了罪，被处以砍去了双脚的刖 (音『月』) 刑。当时姜和曾是她的羌人奴隶，一直照顾着她。她给了姜和自由身，可是姜和不愿离去，打算照顾她一辈子。
「好惨……」姒华说。想到她从高高在上的朝廷女巫，突然变成了最低贱的刑馀之人。姜和虽然没有细说，但当时的情况可以想见，一定是很悲惨的。
「本来确实是很惨，」姜和却不太在乎：「但那次的遭遇，竟反而使得她大澈大悟，就成了今天的……呃，这副德性。」她好像不太愿意把她说得太好似的。
「她总是在说，以前的她，是身体健康心理残障；而现在的她，是身体残障心理健康。而她觉得她现在这样，比以前好太多了。」姜和认真的说：「说真的，咱们今天在这里这样过，比在商王的朝庭里，可确实是要开心得多了。」
「喔，对了，这附近的五里之内都没有人家，我们也没有奴隶，所以所有的事都得要自己做，妳行吗？」
「我……会尽力。」完全没有任何亲自做家事经验的姒华，不太自信的答应了。
当晚，姒华躺在床上，手中紧攒着挂在颈上的那块铜贝，流泪不止。
「巫恒终於还是离开我了。」她忍不住一直反覆在想：「虽然知道迟早总会有这麽一天，但还是太突然了。现在，所有关心我的人，全部都离开我了……我只剩下一个人……」
就这样一直捱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当红肿着眼睛的姒华出现在巫贤面前时，她看也不看的就对她说：
「怎麽？妳以为没人关心妳啦？妳好可怜啊？告诉妳，如果妳希望别人关心妳丶照顾妳丶爱妳；妳自己就得先学会关心人丶照顾人丶爱人才成。自己做不到，却又在那边自怜自艾，埋怨别人都没好好待她的自私家伙，我最讨厌！」
然後姜和又忙着跑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别一大早就这麽冲，吓坏人家小孩子！」
於是巫贤便把头扭到一旁，住嘴了。
姒华起初被吓了一跳，但她早已习惯巫恒那种，隐藏在严厉外表之下的温柔。
所以，她很快的就领会到了巫贤话语中的意思，知道她其实是在关心她，提醒她只要肯和眼前的两人好好相处，主动付出，就不会缺少关怀她的人。
这麽温柔体贴的想法，却居然用这麽难听的言词给表达了出来，真是让姒华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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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奴隶。
所谓的『所有的事都得自己做』就真的是『所有的事』，几乎不打折扣。
姒华从打水丶洗衣与清扫开始学起，连拾柴丶种菜都得学习。接下来又得学些简单的烹饪丶缝制修补衣袜鞋子，定时更换屋顶的茅草，还有饲养家禽家畜等等。好在总算不必纺纱织布，或是种植主食的榖物，因为这些东西附近村民自会提供给她们，只要每月去取就可以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做过劳力活，但毕竟经常练舞，并不是弱不禁风，完全没有体力锻炼的人。而且家事这种事情，本来技术成分的要求就不高，所以虽然全部都得从头学起，但还不至於手忙脚乱。
开始跟巫贤这个人相处之後，才发现到她真的……很奇怪。
她可以不用占卜就知道人的生死祸福，但她永远搞不清楚自己今天该穿的衣服放在哪儿，也永远分不清哪条手巾是她的，哪条又不是。她常用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自己常常都会找不到，不管跟她说多少遍都是一样。
她可以轻易看穿人们脑袋里在想些什麽，但她永远不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出适当的话。她似乎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常常一出口便是难听至极的那人将死，或是他的亲友即将遭难什麽的。
她可以在前一分钟，高高在上的说着关乎天下的严肃预言；而在下一分钟，却又滚在姜和的怀里撒娇，说今天想吃肉丸子。
听姜和说，这片桑林附近，以前还是有些人家的。不过自从十年前，巫贤来到这里隐居之後，他们便一户户的慢慢迁走了。
想也知道，谁也不愿走在路上三不五时的遇见一位神巫，用她那会看穿人灵魂的眼睛盯着你，告诉你你的命运将会是如何的崎岖；或是直接批评嘲笑，你现在正在脑海中所想着的事。
人们在她眼前，就像是赤身露体，无处躲藏；人们的命运，又像是一卷卷摊平的书册，可以随她肆意翻阅。
所以人们都怕她，当她是怪物，只想躲着她远远的。
难怪当初那个车夫，会怕成那个样子。姒华想。
「那为什麽，妳却完全不怕她呢？」姒华随口问姜和。
「因为我在她面前，并没有什麽好隐藏的。」姜和却一反平常的轻松模样，很正经的对她说：「如果妳也能做到，那妳不但能跟她相处得好，她还可以成为最了解妳的知己。」
「她这个人，」姜和看着远方，说：「其实是个最真诚丶最单纯，最容易相处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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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朝小百科》
注1 巫贤：此人虽是虚构，但拥有这样能力的人确实存在，是今天的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现象。人物的能力参考了二十世纪最着名的Gustavo Rol，此人不仅是个超能力者，也是个智者，他的能力大概类似佛家所说的『神通』，而且可说远胜过这里的巫贤。如果此人生在商朝，一定会成为着名的神巫吧。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神 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