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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反 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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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除了不攻打你们之外,我还可以和你们通商。」子升直接进入了商谈。
「我们季连部落自然愿意合作,并可以保证不再对你们做任何军事上的骚扰。但关於通商的项目细节,也许我们可以更深入的……」鬻熊也神色不动的进入了正题。
鬻熊告诉子升,一个发展了的,并且友好的季连部落,对於商国的经济与周边和平都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你看,如果你们灭了季连,这块地方还这麽荒,你也不可能立刻派人来统治。结果呢,只会是便宜了淮夷。淮夷的虎方若是坐大,那才将会是你们的心腹之患。而我,把商国的文化带入季连,这才是让商国可以控制这块地方的最好做法啊!你仔细想想。」
「让季连成为商国与虎方之间的缓冲,互相牵制,才更是让商国南土的安全多了一重保障。」
他的目的,是趁这个机会,尽量打消子升对於部落的敌意。否则若是周国的事情早早得到解决,子升又要没完没了的来攻,还是会很麻烦。
「你的目的,竟是想建立一个全新的诸侯国?」子升问,他现在简直有点佩服。
开始用平等的身分与对方交谈,子升才突然发现,对方还真是个人物,而且值得尊敬。
当然,还谈不上对鬻熊有好感,只是在子升的心目中,他的地位,从一个卑鄙无耻的低贱叛徒,上升成了现在的可敬对手。
鬻熊觉得非常奇怪,以前试着说服子升不知道多少次了,他从来就没有听进去过,甚至直接打断他。这次却是不但听得进去,还相当讲理,容易沟通。
起先他对於子升的态度转变相当的惊奇,後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子升的思考模式。
子升的身分地位观念特别重。所以他对商王是尽忠的,对於贵族们是尊重有礼的,但对於身分低於他的邑人与众人,却是完全瞧不起,甚至不屑一顾的。
现在子升之所以听得进去鬻熊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的口才变得更好,而是因为鬻熊的身分改变了。
感觉真的很奇怪。
两个本来应该咬牙切齿丶彼此憎恨的仇人,在如此平和的气氛下,商谈着各种合作的细节,而且彼此都知道对方是有诚意的,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既然双方都清楚对方的诚意,会谈自然进行的很顺利。
「鬻熊,现在我们已不再是敌人,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当和谈基本上告一段落,开宴的酒菜被送了上来,子升轻松的伸了一伸腰。
「什麽问题?」
「我总是想不通,你,为何当初在我手下时,故意不去显露你的武功或才干?」
子升奇怪的问:「如果你当初显示出来,即使只是其中一点点,我也一定会重用你的。本以为你有什麽阴谋,後来看着却又不像。难道你一开始就想当野蛮人吗?」
「如果我当初显露我的武功才干,你一定会去叫我为你打仗,甚至为你当杀手去杀人。」鬻熊叹了口气,说:「而我当初,只想安安静静的继承家业,娶妻生子。」
「就这样?」
「就这样。」
子升拍手大笑:「当初为了搞清楚你的目的,我可是调查了半天,又想破了脑袋!哈!原来只是这样!」
又突然安静下来,沉吟了半响:「……是我做事的方法……错了吗?」子升犹疑的说。
「是错了。」看到他这样,鬻熊现在,突然觉得他也不再那麽恨他了:「你错了,我也错了。」
「你太注重自己眼前的利益,专注培养自己的『力量』,对於被自己统治的人民,却考虑的太少。结果,你得到了一些,却反而失去得更多。如果你没有自己削弱自己的力量的话,我,本来应该会是你的『力量』的一部份。」
「至於我自己,我要是当初没那麽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凭着自己的一点知识力量,帮助季连部落发展进步,根本没有想到这在商国看来会是个威胁,甚至反叛。如果我当初不这麽做,我不会让部族遭受到你的疑忌,被当成非灭掉不可的目标,害得己姓的族人得离开家乡,远走他方,也害死我自己的妻子以及她的村人。」
「呵呵,我们两个,都错了。」子升乾笑着。
鬻熊突然觉得,他跟子升两人很像。子升的目标是为商王立功,荣耀家族。鬻熊的目标是给予部族更好的生活,保护己姓族人。他们两个人,都有着一个『善』的目标。
但是为着这个『善』的目标,他们两人却各自在自己的周遭,掀起了一场巨大灾难。
两人你来我往的,干了一堆蠢事。你死我活的战争,曾经是那麽的激烈,那麽的认真严肃,现在却好像祇是一场大梦初醒。
「……你的妻子……」听到鬻熊提起他的妻子,子升似乎有些抱歉,但当时是战争期间,转念一想,他觉得也没有必要道歉:「我本来是想杀你的。连村人一起杀,相信即使你有本事逃得出来,也不会一个人逃走。」
「……如果我是你,有可能也会这麽做。」鬻熊狠狠咬了下嘴唇,心理猛绞了一下,但还是苦涩的表示理解:「真正害死她的人,是我。」
和平总算是降临了。
半年匆匆过去。
可以专注於内政,季连部落的短期规划,也已经略具规模。
人才的选拔,也大致就绪,副手们都是相当称职的人,并开始着手训练更多的人才。
现在的季连部落,充满着朝气,人人都信心满满,而且事实上发展的也很顺利。昆吾剑出世之後,前来投靠的人更多了,部落人数激增到五千左右。
照理说,现在鬻熊应该可以比较轻松,但他却仍然还是表面冷静自信,心里却忧心忡忡。
他现在正在林中走着。
鬻熊最近经常喜欢单独一人在林中散步,他知道现在必须想清楚自己与部族的未来。
以前以为帮助部族发展是好事,想也不想的就做下去,结果却是搞得一塌糊涂,赔上了家庭,搞得妻死子散,还差点赔上了自己丶家族还有整个部族的性命。
现在,鬻熊很显然的已经得到教训,不管做什麽,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只听得前方一声熊吼,鬻熊却也并不惊惶,继续走上前,前方迎面而来的,是一只大棕熊,正是当初从陷阱边捡回来养的那一只。
它看到鬻熊,便很亲热的凑上前和他碰碰鼻子,打个招呼。
「不是已经放你走了吗?怎麽还不走?」鬻熊摸了摸它,苦笑着说:「你也是跟我一样,没有地方去了吗?」
熊只是坐在那里,用清澈的眼睛,天真的望着他,好像期待着什麽。
「我跟你,本来应该是敌对的,你知道吗?那又为什麽,我们现在不是敌对的呢?我虽然养了你,但是我也杀了你的母亲哪!」
鬻熊继续说:「你不知道,那倒也罢了。为什麽我明明知道,我们两个该是敌对的,我也拥有杀死你的力量,却偏偏下不了手呢?你比我高明啊!你把我这敌人,变成了为你着想的人。而我却是差劲的很,我把周围关心我的人,都变成了反对自己的人。部族没有灭亡,也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功劳。」
「你不想杀了我,为你的母亲报仇吗?」鬻熊认认真真的对它说:「我也是哪。我现在竟然也不想为妻子报仇了。我想清楚了,那根本就只是在为自己的错误,找个泄愤的对象而已。本来以为是为了部族,不能报仇,现在,却是真的一点也不想报仇了。」
「唉,除了责任,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鬻熊继续说:「但是你,才刚刚长大,应该可以出去找片属於你自己的新天地,开始全新的生活,不是吗?所以,不要在这里继续纠缠,你还是快走吧!」
等到好不容易把那只撒娇的熊赶走,他自己站在原地,又沉思了好一会儿。
当天晚上,他又偷偷的去找芈辛。
「有什麽事吗?」
「我想离开这里一阵子。」鬻熊说:「你能代我管理部落吗?现在暂时该不会有危险了。」
「怎麽了?」
「部落光是靠商国的暂时支持,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坚强的同盟。上次若是有同盟,就根本不会那麽危险。而淮夷我觉得不可信任,所以我想亲自看看这周遭国际局势的真实状况,来决定盟友。还有情报,我想利用商人组成一个消息网。总之,今後要开始好好做些外交了。」
「也对。」芈辛眯着眼,赞许的说:「你现在开始想得比我深远了。」
「还有就是部落里的人与商国来的人的问题。」鬻熊继续说:「现在虽然还算可以和平相处,但太多外来的商国人在这,连我本来也是商国人。部落人的情绪,说不定哪天就会爆发。我离开一阵,由你来领导那些商国来的人,这样安抚一下会比较好。」
「而且,你也实在该去看看你娘丶你儿子,顺便出门散散心了,对吗?」芈辛一句话,就戳穿他的企图:「其实部落里的人,都是很服你的,这点不用太担心。不过,我也是当过酋长的,我知道,这些日子真的是难为你了。」
「我并不是打算要丢下你们……」鬻熊赶快解释:「我只是希望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理清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也想弄清楚部落今後应该发展的正确方向……」
「我知道,你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你不会的。」芈辛笑了:「放心去吧,我代你管一阵子就是了。」
停了一下,又问:「你有打算好先去哪儿吗?」
「有的。我想先去大邑商看看。在那里打听朝局和国际间的消息,最是方便。」鬻熊想了一想,又说:「接下来,我大概会去周国吧?他们虽远,却说不定可以成为不错的盟友。至少直接的利益冲突,我们是没有的。」
「周国……嗯,说不定会是个好主意。但你要记得,常常和我们通消息,保持联络。」
「我会的。」
走出营帐,鬻熊想,说不定也该顺道去芮国看看姒华了。
当年听到巫恒去世的消息时,刚好父亲去世,又是自己新婚,都没能去看她。当时他只托人带了口信问候,但最後据说并没有找到人,他觉得有些抱歉。
想想她现在有十五岁了,应该已经嫁了人了吧?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呢。现在若只是见个面,总该无伤大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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鬻熊穿上了商国邑人的服装,只带了个简单的包袱。背上昆吾剑,又配上一柄普通的铜剑,跨上马,离开部落,第一站就是来到许地。
这块地,是当地的贵族划给他们居住的地方。那位贵族也不赞成子升的做法,所以早就收留了不少从昆吾逃亡的众人,而现在居然连当地的邑人也逃来了,据说这件事被那贵族当做话题,嘲笑了子升很久。
这块小地方,因为现在都住着许姓族人,所以地名也就称『许』了。
早在己回他们离开时,鬻熊便派着人远远的跟着,这麽大一群人,迁到哪里总还是有形迹可循的。
他长驱直入,大大方方的走进村里去。
每一个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瞪着他,像是见了鬼一样。
以前的己回,现在的许回看见了他,也是瞪直了眼:「你……」
「我是客人,以客人的身分来拜访,你们做主人的,就不能接待一下吗?」鬻熊平静的说。
许回把他带到了家中,他总算见到了母亲,还有已经在到处爬的儿子。
「你……瘦了。」娘有些不自然的瞪了他半天,冒出来的还是这句老话。
不过他这次倒确实是瘦了。
芈舒死後,他表面上冷静,但事实上,因为这事,他有足足两三旬的时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总是睡一会儿就会惊醒。接下来又是战争,又是和谈,搞得他几乎心力交瘁,似乎已经死过好几次的样子。
他的眼光转向儿子,试着碰碰他,犹豫着该怎样抱他起来。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抱孩子的经验,还是非常欠缺。
许回立刻有些紧张,说:「你该不是打算来要回孩子的吧!」
「不是。」鬻熊尽量不显露感情的说:「他娘已经死了,在战争中。」
「死……了?」许回有些惊讶的说:「我听说……你打的每一场仗,都是大获全胜。」
「既然是战争,就还是会死人的。」鬻熊有些沉重的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要暂时离开部落一阵子。」
「你要离开部落?」
「只是暂时。我已经在那里生根了,我永远属於那里。」
「那麽……保重。」
「你们也多保重。」
生硬的对话结束,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
他立刻告辞,跨上马,就头也不回的出了村子。在马上,他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所以不能让人看到。
关系一旦破裂,即使他现在拥有了天命象徵的昆吾剑,也弥补不过来了吗?
鬻熊策马,一路直往大邑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