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女首辅》欧阳肖邦

16、第十六章

　　顾府的书房中布列了几排长长的梨花实木阁架，阁架上放着各类书籍，都是按照不同的分类规整好的，很是严谨有序。

　　书房中的炭火烧的正旺，冬日的暖阳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徐言徘徊在书架前，随意从阁架上取下一本线装书，有意无意地翻了起来。

　　不知何时，再一抬首，透过书架的缝隙，隔着两排书架，远远看到少年俊秀的侧脸。

　　他长长的睫羽微垂，鼻尖挺而秀气，梅树下那惊鸿一瞥，修长的手指轻拢起曲水中天青色的汝窑瓷杯，那一幕久久萦绕在徐言心头，无法退散。

　　徐言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容易会怦然心动。

　　隔着书架的缝隙，她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指尖在空气中，轻轻描摹着他侧颜的轮廓，心中微颤不止。

　　朱载墚手中捧着那本《几何原本》，原本两条俊秀的长眉，眉心在不觉间竟拧成了一股。

　　那本书捧在手中有，仿若有千斤重，书上的每一页，都沾满了鲜血。

　　星点的泪仿若刹那间便要从眼角滑落，少年倒吸了一口气，毫无留恋地快速合上了书本，嘴里喃喃道：“母后……”

　　再一抬首，便与书架那边的人四目相对。

　　宽大的白色道袍下，衬着徐言瘦削的肩膀，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两道细细的柳眉尖微微颤动不止。

　　刚刚她在为顾大人解释什么是数与量的时候，他便觉得她无论是神还是形，都很像那个人。

　　他还以为是那一刹那，因为太思念那个人而引发的错觉，现在虽隔着书架，但他却瞧的仔细，她与那个人，说不出哪里完全一样，但眉眼五官凑在一起，真的很像……

　　他放下手中书本，缓步走到她身边，语气谦和而温柔：“徐公子对数学的理解着实让人佩服。”

　　徐言紧握着手中的书，心头微微一颤，睫羽轻垂：“成王殿下谬赞了。”

　　成王背手，眼角轻轻弯了弯，浅笑道：“你是徐阁老家的，为何会跑到湖广来？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徐阁老可是松江人？”

　　徐言恭谨回道：“回殿下的话，在下的母亲是湖广人，故而在下自幼随母亲生活在荆州，此番正欲北上认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殿下。”

　　成王本是聪慧的，从她的话中便已听出，怕是徐阁老的儿子对这位徐公子的母亲始乱终弃，这种事情在大明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还是屡见不鲜的。

　　眼前这徐公子同他一样，都是这大千世界中的可怜人罢了。

　　不过从她的言语间得知，她父亲祖上是松江人，母亲是湖广人，无论是哪宗，都与那个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如此看来，并非有血缘关系，那她与她的相似，便仅仅只是偶然吗？

　　这世界上果真存在长相如此神似之人吗？

　　*

　　顾府大门外的锦衣卫正欲退去，就见身后那人朗声笑道：“顾大人，顾大人，听闻你府上可是有陈年的竹叶青，桃花酿，我久居京中，难得来湖广一次，你难不成还要将那些好酒，都掖着藏着不成？”

　　沈倾见那人走来，忙退到了一旁，躬身行礼。

　　顾璘却也是淡然一笑：“哟！今日这是什么风，竟然把陆大人吹到湖广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

　　来者身着一身大红蟒服，威风凛凛，此乃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这位陆大人的母亲曾是当今圣上的奶娘，当年皇帝南巡江南，行宫遇到火灾，还是这位陆大人，头上顶着一床淋湿的棉被，从火海中冲进行宫，他将湿棉被蒙在皇帝身上，背起皇帝冲出火海，救了当今圣上一命。

　　既然这陆大人已亲自出马，可想而知皇上对成王的行踪看的有多重，他也不好再找任何借口，拦着陆炳不让进门了。

　　陆炳信步上前，与顾璘笑道：“顾大人，既然是稀客，若在下想在顾大人这里讨杯酒喝，顾大人不会那般小气吧？”

　　顾璘爽朗一笑：“哪里，哪里，只是今日老夫约了两位小友一同切磋心学，陆大人若是感兴趣，便可一同加入？”

　　陆炳挑眉，疑惑问道：“哦？两位小友？除了成王殿下，另一位是何人啊？”

　　顾璘倒也并未隐瞒：“哦，另一位便是陆大人手下沈百户的表弟，这次湖广乡试的次名亚元。”

　　陆炳畅笑着拍了拍顾璘的肩膀：“原来如此，众位都是文人雅士，我乃是一介武夫，众位若是瞧得上我，让我在雅席之上做个旁观者也好啊，与你们这样的文人雅士结交，倒也让我这粗鄙武人高雅一把，岂不美哉？”

　　顾璘拱手抱拳：“哈哈，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听闻陆大人平日里也极爱吟诗作赋，今日这美酒相伴，陆大人只管在老夫府上畅饮便是了。”

　　*

　　他当真是个笑容温润，眉清目秀，身姿如竹的少年郎。

　　徐言紧紧握了握手中的书本，轻轻咬了下自己的下唇。

　　“殿下从欧罗巴乘船归来，这一路怕是很辛苦吧？”她深呼吸了一口，鼓足勇气，决意打破僵局。

　　二十一世纪即使乘飞机去欧洲，十几个小时也够人受的，徐言的大学同学曾经跟风穷游，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从北京横跨西伯利亚去到莫斯科，据朋友圈后来的吐槽，那位同学下了火车，油头垢面，已经没有人样了。

　　以大明所处的这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这船怕是要坐上一年吧，他们一行途中会不会在半路上下船走动走动呢？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好奇。

　　朱载墚面上扬起了一抹浅笑，温润如水：“如今往返大明-欧罗巴的航线已经很成熟了，跟郑和大人下西洋那会比起来，倒是也没那么辛苦。”

　　徐言看着他说的风轻云淡，眸中生出一丝憧憬之意：“若是有生之年，也能有机会像殿下一样游历四海，那便是不枉此生了。”

　　“你对士农工商怎么看，你会轻视商人吗？”朱载墚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师王守仁与唐寅，他们原也是仕人，但因为机缘巧合，被自己的父皇母后赏识提拔，做到了替朝廷出海经商的高位，如若当年母后没有说服父皇开海禁，阳明先生怕是还要一直待在偏远的贵州龙场。

　　徐言摇了摇头：“成王殿下在欧罗巴读书，自是知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国民分为三等：第一等是哲学家，第二等是战士，第三等是商人、手工业者和农民。而管子在提出士农工商之时，其本意并非为尊卑排序，只是依照当时齐国的国情，将国民分成军士、农民、工匠、商贾四个阶层，按各自术业聚居在不同的地区。后人论及于此，先是用有学问的官吏替代了军士，而后又认为这是尊卑排序，以士为首，农次之，以工商为末，这是后人对管子的误解。”

　　成王眼中闪过一丝亮意：“你竟知道柏拉图？”

　　徐言莞尔一笑：“也只是稍有涉及，小的时候在松江老家的祖宅里看到过一本拉丁文字典，相传是正德年间在京城的传教士沙先生与太上皇后一同在翰林院的翻译馆编撰的，我便跟着那字典，随便学了些，祖父老家的书房里有不少西洋人的书，我虽然看不太懂，不过倒是也没人拦着我乱翻，说起来那时我的梦想还是，将来若是有一天真能中了进士，便想着去翻译馆编书修传。”

　　成王的面上却是微微略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只是那一刹那的功夫，徐言口中的翰林院，翻译馆，让他想起了太多的人和事，不过很快就隐了下去：“徐兄思想开明，如今大明的国风愈发的开明，不少西洋人对这东方的神秘古国心驰神往，徐兄只要用功读书，他日会试高中，必定会有机会为朝廷效力的。”

　　徐言心中微微一悸，抬首望了望他，微微启唇道：“你……竟唤我徐兄……？”

　　成王却也笑的淡然，只见他在怀中取出了一枚做工精致的怀表，放到徐言手中：“今日难得与徐兄聊的如此投缘，只是我也知晓，门外的那些锦衣卫分明就是冲着我而来的，总是这般在顾大人府上叨扰，也并非长久之计。明日我便要启程去京城了，徐兄也是去京城寻亲的，如若他日徐兄进士高中，想必我们定会有缘再见的。”

　　那只雕刻精美的怀表，此刻还带着他的体温，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刹那，竟还带着一丝温热。

　　徐言颤抖的右手，始终没有握上那枚怀表。

　　成王嘴角轻拂过，揽过她的手，将她还摊开的手掌轻轻握了上，而后又将她握着怀表的手，移到了耳边，柔声道：“你听……”

　　冬日的午后极静，徐言听到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是那只怀表滴滴答答走针的声音，混合着她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