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深蓝之下

15、往事

　　崇明殿内空空荡荡，鎏金的仙鹤香炉里冒着缕缕青烟。幽暗的烛光中，五十四岁的嘉德帝仿佛比百日里老了几分。大监陈万里恭谨的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整个大殿就他们二人，寂静无声。殿外呼啸的北风传入殿内，给整个幽暗的大殿更添几分萧瑟。

　　嘉德帝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不知不觉已经十三年了，朕也已经老了。”

　　“官家龙体康健，哪里老了。倒是老奴满脸皱纹，都不好意思站在圣人旁边伺候了。”
　　“哦，这是变着法子夸自己辛劳，要讨赏呀。”
　　“哎呀，能随伺官家身边已是天大的荣耀，哪里还敢讨赏，圣人折煞老奴啦。”

　　嘉德帝笑了笑，却是一脸的萧瑟：“如今也只有你这么个故人在我身边了，孤家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今日一见，仿似旧人归来，倒是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陈万里暗自揣摩了一下皇帝的心思，不知他是念着旧情，还是又起了杀机，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正巧门外小黄门通禀有侍卫晋见，陈万里松了一口气，连忙叫人进来。

　　侍卫进来见礼后，说道：“官家，今日香饮子摊主云京，全名黄云京，据府衙户籍记载，乃是高邮人士，女，十三岁。家中父母已亡，还有一个哥哥早年就已下落不明，她此次进京应是寻找他的哥哥。如今云京寄住在同是淮阴人的杜家，杜家老大在金铺当学徒，三年前就已经进京。老二和老三是今年刚进京的，他们落户的时间和云京差不多，应是同路。其他的情况还在查证之中，请圣人示下。”

　　嘉德帝看向陈万里，说道：“她竟然是位小娘子，朕看走眼了。女子，女子，朕记得她是有个女子下落不明。”
　　“确实，老奴记得那个小婴孩还在襁褓之中便被人拐走。不过……如果那名婴孩还在世的话，应该已经有十五岁了。今日所见，云京身量……不像是有十五岁的样子。”

　　“查，接着查下去，朕要知道她的生平，”嘉德帝对侍卫说道，“派几个人去淮阴，下去吧。”

　　皇帝挥挥手，侍卫应声退下。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两人，那眼睛嘴巴和沁娘一模一样。”

　　陈万里不敢回答，这是皇帝的逆鳞。皇帝也没真想从陈万里嘴里得到答案，这句问话，更多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回应泰殿吧。”

　　应泰殿是皇帝的寝宫。
　　“今日圣人说要去宜兰殿……”
　　“乏了，不去了。”
　　“是。”

　　馨香苑里烛火通明，歌舞不休，其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听荷轩。听荷轩靠着一个大湖，夏日里湖面全是荷花。秋日荷花凋谢，便会露出搭在湖面上的戏台，戏台上挑着高高灯笼，整夜戏曲不断。到了冬日湖面结冰，又有冰嬉可看，是个极秒的去处。

　　今日的听荷轩里客人只有两个，姐儿倒是有好些，都是冲着林瑜和陈钺来的。谁都知道林三郎风流倜傥，最是平易近人。要是他高兴了，还会给姐儿们作作词，谁要是得了他作的词，再谱上曲，一定会大火。而陈三郎，虽然脸上表情不多，但从不乱发脾气，也不会对小姐们动手动脚，伺候他最省心。他虽然不常笑，但一笑起来，比长着桃花眼的林三郎还要醉人。因此，每次只要是陈钺到了，每个姐儿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只愿博得陈钺一笑。

　　今天陈钺的心情很好，脸上表情好像丰富了些许，当然，这个些许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林瑜知道。

　　陈钺斜靠在胡床上，一只脚踏地，一只脚踏着床。左右两个姐儿一个倚在他肩上，一个倚在他腿边。□□微露，鬓散钗斜。陈钺手里端着一只酒杯，脸色微红，已喝了不少酒。

　　“三郎今日心情不错啊，喝了这么些酒，有什么喜事，能说出来让我们姐妹也跟着高兴高兴吗？”
　　“无他，不过圣人给了些赏赐。”

　　说话的姐儿偷偷的瘪瘪嘴，她才不信呢，陈钺圣眷正浓，得赏也不算稀奇，不过嘴里还是恭维道：“三郎前途无量，天天跟在天子身边，我们姐妹伺候三郎，也能沾沾运气。”

　　“好啦，就属你嘴巴最甜，我们今日也喝了不少酒了，都散了吧。”林瑜也喝了不少酒，一张脸红的精彩，一双桃花眼更是流光溢彩，出奇的摄人。

　　一时间，听荷轩的人退了个干净。陈钺坐直了身子，冲着林瑜举起酒杯，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怎么样？”
　　“鱼儿已经看见饵了，上不上钩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我还以为都成了呢。”
　　“他的心思我也只能猜猜，猜不中也无事，不过一枚棋子而已，并不影响大局。”
　　“那你今天这么高兴，为何。”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林瑜知道这是他从小的心病，他与那人半师半友，这么多年来，为他平反是他一步步往上爬的唯一动力。少时，自己虽也常常与他们混在一起，终究没有他们之间那深厚的感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帮陈钺出谋划策，一起做这不成功便成仁的事。士为知己者死，他是他的知己，他又何尝不当陈钺是自己的知己呢。眼下虽仍是道路险阻，但总会拨云见日的吧。多年来紧绷的弦也是该松松了。

　　“说的好。依我看，那云京可算是一枚福子，你不觉得自从遇见她后，事情变得顺利许多了吗？”
　　“福子？这样最好，最好。”

　　陈钺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杯中酒已经饮尽，一抹余香犹存。是不是福子他无所谓，他已经做了这么多，现在只是一点点显现出来而已。若她不是福子，他也一样可以把她变成福子。聪明如林瑜怎会不知这些，不过也是想让自己开心而已。今夜，他已饮的够多，再饮下去就该醉了，还不能醉，还没资格醉。

　　“李琦怎么样了，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他还能怎样，老样子，混在太学里开心着呢。”
　　林瑜给了陈钺一个放心的眼神，陈钺会心一笑。正好有小姐端着醒酒汤进来，看见陈钺的笑容，差点连盘子都端不稳。自己放着郑大官人不接待，抢来着这端盘子的差事果然是对的，真是中了头彩啊。

　　“天晚了，回吧。”

　　杜家小院里，今夜也是同样的热闹。杜峰已经很久没在天黑之前回家了。每天他回来时，杜岗他们都已经睡觉。只有早餐的时间，一家人能坐在一起短暂的说说话，然后各忙各的。云京不明白一个金铺学徒每天怎会这样的的忙碌，有些不同寻常。但她也懒得问，这样最好，在杜峰面前，她总是不自在。他是晓得她底细的人，而她的底细又很不堪。

　　今夜，杜峰酉时未到便回了家，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个晚饭。杜岗心里高兴，便缠着杜峰问东问西的不睡觉，剩下两人都支着耳朵专心的听。

　　“大哥，最近忙什么呢？”
　　“还是铺子里那些事，要过年了，生意很好，每天都有好多活要做。”
　　“大哥你辛苦了，我要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帮大哥分担了。”
　　“是啊，大哥也盼着你早点长大呢。娶妻生子……”
　　“哎呀，大哥你说什么呢。”杜岗很不好意思，急忙打断杜峰的话。
　　“哈哈，知道害羞了，以前啊，比三弟还小好多的时候，你就说要找个娘子，比隔壁魏大娘还要好。”
　　“怎么可能，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怎么会知道找娘子。

　　“就是因为不懂啊。”杜峰回忆起往事，十分感慨的说：“阿娘去的早，那时你还很小，很羡慕别人都有娘，缠着大爷要娘。大爷不想娶，你就说要自己找。魏大娘对我们很好，你就想找个像魏大娘那样的，说这样就能每天抱着你睡觉了。”

　　杜岗听见杜峰的话，勾起了他的惆怅，问道：“大哥，阿娘什么样，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阿娘是这个世上我见过的最美的人。她很温柔，也很忧郁。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大爷对她那么好，她每天好像还是不开心，现在我懂了。可惜阿娘已经看不到了……”

　　“大哥，阿娘为什么不开心。”

　　“等你大了，大哥自然就会告诉你。现在你好好在夫子那里念书，快快长大……”

　　“大哥！”杜岗很不满杜峰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我已经很大了，大哥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外面当学徒了，为什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

　　“是了，是了，我们二郎已经是男子汉了，都能自己上京了。”杜峰还是洪小孩的口气，“早点歇息吧，明日课堂可不能瞌睡。”

　　云京在旁边听这两人聊天，突然对他们的母亲有了好奇。她长什么样？她是谁？虽说母亲在儿子眼里都是最美的，但从杜峰和杜岗的长相来看，他们的阿娘也绝对是个美人。他们的阿爷云京没有见过，但应该不是美男子，从杜山的长相就能看出。杜山长的并不像他的阿娘，杜峰既然能把他带在身边，应该是毫不怀疑他的身份。他不是奸生子，他应该很像他们的阿爷。一个长相平凡的货郎，怎么能娶到大美人。还有杜峰雪白的肤色，高高的鼻梁，浅色的眼珠，和京都的那些胡人有些类似，只是他的脸更柔和些，不像胡人那么粗犷，因而显得更加的俊朗。胡人女子在这里长居的大多都是胡姬，他们的阿爷怎会娶一个胡姬呢？而且淮阴也没有胡姬，云京也是到了京都才看见这些人。

　　好奇怪啊，云京越想越是这么认为，脑袋里已经编出无数风月剧本。憨货郎与胡姬一见倾心，砸锅卖铁也要娶她。侠义货郎智斗富绅，历经磨难终于抱得美人归。美艳胡姬不爱权贵，偷偷与心上人私奔等等。末了，云京都觉得有些好笑，干我何事？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变成有钱人吧，多想想说不定就梦想成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