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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相识相伴不相知 ...


  •   沈钰那日一时激动之下的表白,被君璧十足温柔又十足冷静地泼了盆冷水,顿时觉得寒冬腊月里的冰雪也不如自己的心凉。可让她郁闷的是,她却丝毫也怨不得君璧。回想起那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傻话,自己也颇觉没脸。
      自从君璧应了婚约来到沣城起,她做过多少让君璧难堪的事,自己都数不清了。君璧自始至终都默默忍受了她的斑斑劣迹,不但从未有过任何抱怨,还任劳任怨地扛起重任,为她撑起了一个可以自由任性的天地。或许正是因为她从君璧那里获得的包容来得太过容易,才让她以为向君璧索要“原谅”和“喜欢”是顺理成章的事。
      直到她第一次在君璧这里碰了软钉子,才意识到她的确没有资格说一句“道歉”或“改正”就要求君璧必须接受。她凭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君璧一直对她很好,她就可以为所欲为?
      可是,君璧问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喜欢还分很多种吗?如果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君璧确然曾说过会一直在她身边,她一直以为那是君璧表明他会“克守夫道”的意思。可是如今他再次这样讲,却又似乎有些不同的含义,君璧到底想说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沈钰懊恼地捡起一块鹅卵石朝池塘里扔去,将将结了一层薄冰的池面顿时被砸出一个洞,七拐八折的迸出数条裂缝,恰似她心里杂乱无章的思绪。
      莲漪园中的沈钰对着结冰的池塘叹气,兀自感天伤地的想着触得到却抱不牢的君璧,而璧园中被她念着的君璧却正对着一幅意外在书架上发现的寒梅图露出暖暖的笑意。

      沈钰画技本就不俗,这幅寒梅图更是从好几幅画作中挑选出的满意之作,自然是十分精致的。
      君璧问过下人后,知道是他受伤那日沈钰特地带来给他的画作,心里十分欢喜,命人送去精心装裱。
      然而这份偶然获得的欣喜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短暂的插曲,终是敌不过眼前最令他忧虑的事。

      知府朱大人对此次剿匪之事颇为重视,他官声本就不错,碰上这种可以在官家履历上重重加上一笔的机会,当然更是十足上心。
      如今天下算是太平,百姓但凡能安居乐业,哪会落草为寇。那青羊寨名为山匪,其实只是一群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们聚集成众,平日里做的都是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偶尔也会抢劫几个过往商旅。若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们却是不敢做的。但谁让他们打出了山匪的名号呢?在官家眼中,这是绝不能容的。
      朱大人将青羊寨的底细摸清后,借调了沣城附近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声势浩大的突袭围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一网打尽。
      官兵攻入山寨时,詹添寿正在寨中,慌不择路中失足跌下山崖,就此殒命。后经石虎指认交待,詹添寿正是沣城詹家油坊的三儿子,因其嗜赌,欠了大笔赌金根本还不起,后来索性便入了青羊寨做了个狗头军师,沣城劫案正是由他策划。但因绑架未能成功,回到青羊寨后他便成了阶下囚。许是官兵攻入时,他想趁机逃走,才会失足摔死。
      这样一来,詹添寿的身份确定无疑,官府也就很快查到了将他与沈府之间关联起来的关键人物:詹朔兰。

      若说君璧之前的暗中调查是因为心存疑虑,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詹朔兰牵涉其中,因此所得到的信息皆为旁敲侧击拼凑而来;那么官府的调查则是预设他实为内应帮凶,欲知实情,无须什么别的手段,简单粗暴拿人审问便是。但因詹朔兰毕竟已是入了沈府的小侍,算是沈府内眷,官差直接上门拿人毕竟有失沈府颜面,于是朱大人卖了个人情给君璧,让他派人将詹朔兰送至府衙,以避人耳目。
      这个人情,君璧自然得接,可于他而言,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詹朔兰可能涉案的事情,自然不能隐瞒沈钰,可是一旦官府详查,那件君璧一直犹豫着未曾告知沈钰的事,怕是也就瞒不住了。思虑甚久,君璧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唤人前来,交待了一应事宜。

      沣城的福安大街上,两驾沈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向知府衙门轧轧而行。
      后车中坐着一路上不停瑟瑟发抖的兰公子,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一左一右,面无表情,犹如鬼差。当他被家丁带离兰园,说是要前往府衙听候知府大人问话起,他整个人便几乎瘫软。他哭求想要见一见沈钰,却得到回复说,大小姐也将一起前往府衙。
      此时坐在前车中的沈钰,仍然处于震惊中不能回神。詹家涉匪且与劫案有关,已是让她不敢置信,而詹朔兰可能是内应,更是让她震惊到除了“怎么可能”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沉浸在“不得所爱”的小忧伤中兀自愁怅的沈钰,突然跌入到“所爱非人”的大震惊中,从出府到现在,她一直魂游天外般一声不吭。君璧坐在她身旁,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心中忧愁更甚。只是这样,沈钰便难以接受,若是稍后的审问中说出更多的隐秘,他该如何安抚呢?

      到了知府衙门,君璧和沈钰被朱大人请至侧堂旁听,兰公子独自跪于堂下微微颤抖,本就柔弱的身姿更显得我见犹怜。
      知府衙门不比七品县衙,单是升堂时衙役的杀威棒敲地震慑的气势,就已经十足威风。
      朱大人也不摆什么官威,直接了当开始审问。

      “堂下何人?是何身份?报上名来。”
      “草民……詹朔兰……是……是本城沈府……嫡小姐沈钰的……侍夫。”
      “入沈府前,本家何处?”
      “西市祥和里……詹家油坊……草民是,庶出四子。”
      “你与詹家三子詹添寿,可有往来?”
      “……草民入沈府为侍后,便不再与本家兄长往来。”
      “上月十三日,你可曾回过西市詹家本宅?”

      此问一出,堂上的詹朔兰和侧堂的沈钰同时吃了一惊。看到沈钰吃惊的神色,君璧投以疑问的目光,沈钰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日正是兰公子去祭拜“望月之墓”的日子,他途中曾绕行詹家,沈钰是知道的。

      “……”堂上的詹朔兰心中惴惴,讷讷不敢言。
      “回话!”
      惊堂木震响,兰公子哆嗦了一下,答道,“……回……回过,是顺便回去看望母亲。”
      “当日,可曾在詹家见过詹添寿?”
      “未……未曾见过。”
      “詹朔兰,本官堂上问话,皆有记录,你须如实回答。若有欺瞒作假,皆可问罪,你可知晓?”
      “是,草民知道,草民那日确实不曾见过三哥。”兰公子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了些。
      朱大人皱眉审视兰公子,仿佛在判断他是否说了真话,片刻后,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片道,
      “从詹添寿身上搜出这张沈府特制的小笺,你可知他是如何得到?”
      衙役将那张纸片接过,走到兰公子身前,让他看清楚。那是一张素笺,左下角以浅淡的墨蓝色绘制了一些复杂的藤蔓纹路,其中隐着一个“沈”字,正是沈府特制的纸张。小笺上只写了几个日子,除此之外皆是空白。

      沈钰和君璧在侧堂看不到证物,相视一眼,都是一无所知。

      兰公子看到这张纸的瞬间,明显脸色刷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衫,轻声道,
      “这……草民不知。”
      朱大人自然没有放过兰公子一丝一毫的表现,冷笑一声,接着问道,
      “你可知,你这位本家兄长,入了青羊寨做了山匪?”
      兰公子听到此问,顿了一下,随即摇头道,
      “草民不知。”
      “既如此,你恐怕也不知道,日前官府剿匪时,他已落崖身亡了?”
      “啊?!”兰公子闻言惊讶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分毫悲伤,片刻后变得木然,复又低下头道,“草民……不知。”
      “好个一问三不知。本官再来问你,詹家油坊已多时入不敷出,而詹添寿却嗜赌如命,据赌场中人证言,他曾多次输得精光,数日后却又带着银两入场,并扬言有个可做摇钱树的弟弟,指的可是你么?”

      詹家涉匪之事,沈钰已经听君璧说过,但詹添寿嗜赌,把詹朔兰当成摇钱树的事情,她却并不知道,闻言皱起了眉头。
      沈钰并不笨,听得此问,便立刻想到了兰公子数次以詹家油坊经营不善为其兄借钱之事,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

      只听前堂兰公子回道,“三哥好赌,确实曾来向我索要钱财,我推拒多次,奈何毕竟是本家兄长,草民不堪其扰,确曾……给过他一些银两。”
      兰公子曾路遇詹添寿的赌友,被他们调侃过他用卖身赚来的钱供詹添寿挥霍,知道此事无法隐瞒,只能认下。
      朱大人冷笑道,“也就是说,你时才说入沈府为侍后不再与本家兄长往来,是在说谎?”
      “大人!草民绝非故意欺瞒,实是……实是引以为耻,才未说出实情。”
      “好,本官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且问你,你最后一次与詹添寿见面,是在何时何处,所为何事?”
      “最后一次……是在上月……初五,草民按惯例,月初会去凝香坊购买香料。三哥提前守在那里拦截草民,仍是为了索要钱财。”
      “你可曾给他?”
      “草民那时除了购买香料的几两银子,并无余钱。他便将那几两银子抢了去。”
      “除此之外,可还另有别情?”
      “……没有了,他抢了银子……便离开了。”
      “哦?这便有出入了。”朱大人玩味地笑笑,换了个坐姿,前倾身体,紧盯着他道,“据凝香坊的伙计说,那日詹添寿确实曾守候堵截,但并不只是抢了银子便走。他还曾抛给你一物,你看了之后惊骇大哭,扑上去与他纠缠,他将你推倒在地扬长而去,你委地哭泣许久才离开。”
      朱大人一边说,一边看着兰公子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知道已说到了关键,顿了一下,放慢语速缓缓问道,“詹添寿那日抛给你何物?你又因何惊骇痛哭?”

      听到这里,沈钰的心神已经全都专注在了堂上的审问,她自然也听出了此问是个关键点,和朱大人一样屏息凝神等着詹朔兰的回答。
      君璧虽然也一样在等兰公子回话,但却分了一半的心思在沈钰身上。他不知道兰公子的答案是什么,却知道不管那答案是什么,都会是个灾难。

      兰公子一改之前害怕颤抖的样子,有些出神,像是在回忆当日的情景,久久不言。
      朱大人没有严词厉喝,而是循循善诱道,
      “你该知道,本官一再给你机会自陈所知,并非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由着你避重就轻,而是与已有的证词核对,厘清真相。你尽可心存侥幸编造欺瞒,但只要让本官发现破绽,必将从重加罪。”
      兰公子似乎从他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怔怔地抬头看着朱大人,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坠落,渐渐地抑制不住开始放声大哭起来,似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个痛快。
      朱大人见状,知道他心中的防线已然崩溃,便任由他痛哭,也不催促。

      兰公子痛彻心扉的哭声引得侧堂的沈钰也鼻酸起来,毕竟是在她身边陪伴了三年的人,听他这般伤心,沈钰只觉得无论他做错什么,都该有机会得到原谅。
      君璧听着这哭声,却已经知道接下来兰公子要说的话,怕就是他之前最担心的部分了。于是,他把目光牢牢地锁在沈钰身上,温柔的眼神里已先装满了心疼。

      公堂上除了兰公子的哭声,一片肃静。朱大人倒是十足耐心,直等了将近盏茶的时间,兰公子才渐渐收住了哭声。
      “堂下詹朔兰,可已想好了如何回话?”
      兰公子哽咽着点点头,再深吸一口气,跪正了身体,终于开口缓缓道,
      “詹添寿抛给我的……是一个旧香囊……那是,我亲手为我那当时还未出世的孩儿做的。”

      侧堂突然传来一声茶碗相撞的声音,兰公子转头看向那边,面色凄苦。
      他知道沈钰和君璧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听着他的话,与其说他是在堂上招供,不如说是在对沈钰坦白吧。

      “未入沈府为侍前,我已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妻,名唤芸娘。我虽是詹家的儿子,但因是庶出,一直被父兄视若奴仆。
      芸娘虽是詹家买断了终身的婢女,我二人却并不计较身份,彼此爱慕。一次情动偷欢后,芸娘有了身孕。我欣喜不已,买不起长命锁,便为那未出世的孩儿做了一个香囊。为了尽快与芸娘成亲,我偷偷帮外祖家贩卖水仙花球积攒银两。
      有一次被街上恶霸欺侮,幸得沈家小姐相助。谁知那些恶霸竟与我那游手好闲的三哥相识,将当日情形告诉了詹添寿。
      詹添寿见有利可图,便联合父亲和其他兄长一起,逼迫我诬陷沈家小姐辱我清白,好借机将我卖入沈家为侍,攀上一门高亲。
      我向他们哀求说,我与芸娘情深意笃,她腹中又有了我的孩儿,我不能答应。谁知他们反而以此为要挟,逼我就范。无奈之下,我和芸娘被生生拆散。”

      沈钰听到这里,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她和兰公子相识的过程,她曾详细讲给君璧听过,可如今听到兰公子所说的版本,竟全不一样。她从不知道自己所以为的善举,其实是拆人姻缘夺人所爱的恶行。
      君璧见她情绪激动,伸手盖上她放在膝上微微发抖的手,轻轻握在了自己手中。
      堂上的兰公子仍在继续讲述。

      “为了能一直控制我,芸娘被他们关了起来,虽无自由,倒也不曾虐待。
      初时,我独自住在沈府外院,还时常有机会能回去看看芸娘,可在孩子即将出生前,别院里又住进了望月公子,我不便常常出去,错过了孩子的出生。
      等我再找到机会回去探望时,他们已将芸娘和孩子送往别处,说是担心邻里之间发现家中有婴孩,难以解释,却不肯告诉我他们身在何处。
      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芸娘,只有书信往来。每次詹添寿拿了芸娘的书信来,便要让我以银钱换取。我只好想尽办法凑出银两,有时还向小钰讨要些财物。
      后来,小钰将我和望月正式纳为侍夫,搬入沈府。纳侍当晚,曾邀家人至府中吃杯喜酒。我父兄见识了沈家高门大户的排场,贪欲更甚。
      詹添寿后来不知何时沾上了赌瘾,索要的钱财数目也越来越大,我实在不堪其扰,便不再理会他。
      谁知这却惹恼了他,他打探到我去凝香坊买香料之事,便在那里拦了我,以芸娘和孩子的安危威胁我,说这次拿来的是香囊,下次便要切下我孩儿的手指!”

      君璧察觉被他握在手中的沈钰的手突然捏紧,抬头去看时,见沈钰咬住了嘴唇。
      兰公子说到这里缓了缓,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再那么软弱悲伤,平静的陈述中带着些冷硬,有放弃一切的决绝。

      “可他要的数目实在太大,我无法凑出来,便实言相告——除非大公子不再掌家,否则我以后不可能再拿得出银子。”

      沈钰闻言呆了一呆,在兰公子继续的叙述中,慢慢将视线转向君璧,见君璧也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沈钰垂下眼睛避开君璧的视线,又慢慢垂下头掩去自己的神色。

      “许是我这话提醒了詹添寿,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大公子身上。
      我回本宅探望母亲那天,他确实不在,却在第二天让人带话给我,要我探知大公子近日出城的时间。我趁本月初又去凝香坊购买香料的时候,按他的要求在边门石缝里留了打探到的消息,就是那张沈府的小笺。
      在那之后不久,大公子便在城郊遇袭,我隐约猜测怕是与詹添寿有关,却又不敢肯定。直到探望大公子时,听说城中有人与山匪勾结,我便已知晓,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至于詹添寿如何勾结山匪,又意图绑架谋害大公子的事,我一概不知。”

      兰公子说到最后,无谓地委顿在地,双眼无神,语意阑珊。而侧堂的沈钰怔怔地看着地面,朱大人再问些什么,兰公子再回些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这将近一个时辰的所知所闻,颠覆了沈钰三年来的情感和认知。她此刻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一斛珍珠,纷乱不堪,全无头绪,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沈钰抽回了被君璧握着的手,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君璧连忙起身,撑着手杖跟在她身后。
      直到走出堂外,沈钰仍未停步,君璧连忙唤她,“钰儿——”,可叫了她这一声后,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钰闻声停步,转回身来看着君璧,见他面上全是担忧的神色,便勉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说罢又转身往前走。
      君璧就这样看着她如同行尸走肉般上了马车。
      君璧还需以受害者的身份留在府衙,配合朱大人后续的调查和判案,不能马上离开,于是交待随行的下人随大小姐回府,一路照料。

      天色近晚,君璧刚进沈府大门,便有下人立刻回禀,说沈钰回到沈府后就径直进了莲漪园,回到寝房后便把自己关在了门内,无论谁去,一概不应。没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食水也送不进去,就这样自我隔绝,已经两个时辰了。
      君璧皱眉点点头,无声叹息,撑着手杖缓缓向莲漪园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相识相伴不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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