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十七）我对你的感情，终究只是感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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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公子在别院“不治而亡”后，在君璧的安排下，借住于城外一户农家。几日后，碧芜便也被“卖”出了沈府，前来相聚。身怀地契和君璧所赠的盘缠，两人从未奢望过竟能有这样好的安排。如今终于在府外“重生”相见后，才确认并非做梦，两人执手相看，紧紧相拥，竟都热泪盈眶。
待到两人收拾好情绪，商议定了次日启程诸事，听见外面狗儿吠叫，接着是农户夫妇恭谨之声，便知是君璧来了。
开门出去，却见君璧身边还有一人，正是沈钰。望月没想到沈钰竟然真的愿意再见他一面，连忙拉着碧芜一起急步上前拜倒。
沈钰走上前，将早已跪倒在地的二人都扶起来，看着已然换了布衣，与碧芜并肩而立的望月，心中滋味复杂。
她今日本不想前来，是君璧劝她不妨好聚好散，毕竟曾有相伴两年的情义，既然已成全了他们，不如好好作别，心中不留残念。
沈钰勉强笑了笑，道，“你们已经不是沈府的人了，不用再拜我了。”
望月自那日被沈钰撞破私情，便再也没见过她。两年的陪伴，他心中对沈钰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此刻见她强作微笑的神情，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碧芜素日从未有什么机会与沈钰说过话，如今的情形，更是自觉无颜面对大小姐，只低了头拘谨地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君璧走过来，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递给沈钰，沈钰接过后又递给望月，“这琴是柳依的心意，你带着吧！”
望月接过琴，几欲落泪，抬头看了一眼君璧，见他面带鼓励，便对沈钰道，“小钰，今日一别，恐怕没什么机会再见。我心中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你可愿意听？”
沈钰有些诧异，点了点头。望月将琴交给碧芜，引着沈钰出了小院儿。
村前的小河，冬月里都上了冻，河边被雪压过的枯草，踩在上面有沙沙的声响。沈钰随望月一起沿河边走着，听他慢慢说出了两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小钰知道我的身世，年少时因为家贫而被父母卖给青楼，我心中尽是愤恨。若不是因为弟妹还小，我实在舍不得他们受苦，应该早已和家里断了情份。可亲情难舍，我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个负累，竟连自绝于世的勇气也没有。第一次见到你时，花楼乐伶低贱之身，竟能得你以礼相待，聆我琴音，令我感动不已。
我没想到你后来竟会提出为我赎身，若不是我年纪已大，在掩月楼确实景况堪忧，眼看再也无力接济家中，或许我不会答应跟了你，因为我明知你对我并无喜爱之情。你的垂怜虽是好意，但对我而言毕竟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除了感激，我就连想回报，都无从谈起。
然而等到了别院，见到朔兰，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于你而言，确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不过是你出于同情，花上一笔不痛不痒的银子赎出来的小倌儿，带回来没名没份的养在外院，能弹琴给你解闷罢了，就如同养了小猫小狗一般。就连偶尔的近身服侍，于你而言，也不过是纾解罢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意可言。
可即便如此，那样的生活也比在掩月楼中好了太多，更何况，你后来还给了我名份。所以我会与兰公子争宠，会想法子讨你欢心，因为弟妹的衣食还着落在我身上，而我的一切都依附在你身上。
直到……直到遇到了碧芜。
她与我一样身份卑微，因为家贫从小被父母卖与人为婢。她能听出我琴声中的哀伤和忧愁，也懂得我沉浸曲谱时痴傻的快活，会因为怜惜和心疼为我落泪，也会因爱慕和喜悦与我倾心而谈。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我从未曾想过竟然有幸会在沈府遇到知我懂我的人。我本已预备在高墙深院中如行尸走肉般老死一生，可是遇到了碧芜，我竟又生出了奢念。
小钰，你救过我、善待我、为我赎身、给我名份，我感念你的恩情，本该终生侍奉也难以为报。可是我……我对你的感情，终究只是感恩，不是爱意……不管我内心对于背叛你有多内疚，都无法舍弃碧芜，无法舍弃我重新活过来的心。
若能觅得一心人，唯愿白首不相离。小钰，并非人人皆有此幸……”
沈钰默默地听完望月一席话，久久无语。望月从未对她说过如此沉重的话，今日一翻深言，句句诚恳，令沈钰深思。
她从未深想过，自己不以为意的小事，在他人的生命中却可能会伤筋动骨、翻天覆地。她的命太好，生于富贵长于安乐，从未真正体会过人间疾苦。她往日里忧伤烦闷的那些个事情，在旁人眼里或许根本不值一提。对望月是如此，对朔兰也是如此，对君璧……恐怕也是如此。
至于爱意……她停下脚步，看着被冻结的河面，心里也凉凉的。
沈钰下意识转身去看已经离得很远的君璧，他静静的站在马车旁，显然也在看着自己的方向，但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心人？她是不是早已经在还不懂真情的时候，就亲手毁掉了自己得到“一心人”的机会？
沈钰怔怔地看了远处的君璧一会儿，才转头对望月道，“我自小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以前慢待了你，你莫怪我。如今你和碧芜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很高兴，就祝你们一世平安，白头偕老吧！”
“君璧！”回到马车旁，沈钰在君璧面前站定，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叫了这一声，却又咬唇不言。君璧诧异地柔声问，“怎么了？舍不得？”
沈钰摇了摇头，半晌才垂下视线，低头闷声道，“欢喜。”
君璧失笑，“怎么欢喜得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沈钰闻言，用力吸了口气，硬生生把原本的泪意逼了回去，抬头用力挤出个笑容，嘴硬道，“喜极而泣……”
君璧挑眉笑笑，没再多问，抬头朝不远处的望月碧芜二人挥了挥手以示作别，便拉着沈钰上了车，启程回府。
马车启动时，后面传来动人的琴音。沈钰掀起车帘看去，望月膝上放着柳依亲手制的琴，一曲《杨柳依依》，正是柳依当年所谱的送别曲。
沈钰吸了吸鼻子，放下了车帘。
回程的马车上，君璧拿了一册书在看，沈钰抱着个暖炉在一旁发呆许久，终于开口道，“君璧，你为何不问我因何「欢喜」？”
君璧抬头，想了一下，却直接问，“钰儿因何欢喜？”
“诶？”沈钰皱眉，“你怎么又直接便问了？”
君璧轻笑，“钰儿会这样问我，自然是希望我问的，那便问了。”
沈钰呆了呆，低下头，轻轻道，“就是突然觉得，有你在身边，心中欢喜。”
不敢说喜欢，更不敢说爱，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即使身边这个男子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是她失信于先，又厌弃在后，是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钟情于他。所以，只要他能在她身边，便已觉得欢喜。君璧对她总是温和的、顺从的，有时甚至能感受到他带些宠溺地呵护。她甚至很肯定，就算她哪日真的将他扑倒，他也不会推拒。可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克守身为正夫的本份。
所以，她心中对君璧的一切感受，都是她自己的事。是“欢喜”也罢，是“忧伤”也罢，都是她自己的事。
君璧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想了想，认真地看着她道，“钰儿，我是你的夫君，总会在你身边的。”
这句听起来像誓言般的话，沈钰闻言却未得深意，她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鼻子一酸——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么？身份所限，与爱无关。正如望月陪伴在她身边是因为出于感激，可一旦遇到了“一心人”就舍她而去。那么君璧呢？他心中感激的人甚至不是她，而是她的父母。就算他的人会一直在她身边，可他的心呢？她是否永远也得不到呢？
沈钰低下头，掩去了自己眼里的失落，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君璧把所有的事都做得很好，他的为夫之道，甚至可以说称得上大家正夫的示范。
她娶他却不爱他，他就本分地经营家业从不扰她；她要纳侍，他就为她把侍夫妥帖地接进门；她受了委屈，他接纳她还给她温暖怀抱；她心有不安，他听她倾诉为她解忧。
可是，他这样淡然无争、看似宽容的态度，为什么却让她觉得有些难过呢？
对于沈钰口中说着“欢喜”却看起来颇为悲伤的神色，君璧自然并没有忽略，但他并不知道沈钰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望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望月的话对沈钰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本是希望望月能以肺腑之言让沈钰对于他的离开不要太过在意，但究竟沈钰听过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并没法子控制。如今看来，难不成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所以，他才会郑重地允诺，他不会离开她，会一直在她身边。
可沈钰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反而更难过了。一失一得之间，自己在沈钰心中的份量还远远不够吧？于是君璧心中也有些失落，恐怕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月公子“急症身亡”后，沈钰好些天都呆在莲漪园里几乎足不出户。
府中不知情的众人都道她是为了月公子的故去伤心，而兰公子却很清楚，沈钰只怕伤心是假，伤情是真。连他也没想到一向看来淡漠的望月竟然会背弃沈钰与一个婢女偷情，沈钰那样的心性只怕更是十分伤怀。但他不相信沈钰会绝情到置望月于死地，更不相信沈钰会任由君璧对望月下狠手而不闻不问。此刻兰公子除了筹谋如何除去君璧，更加急于知道沈钰是否知道真相。可是，他却不能问，甚至不敢提上一句，因为他“不能”知道任何他“不该”知道的事。
这日兰公子再次前往莲漪园，沈钰仍是窝在暖阁里恹恹地拿着一卷书，眼睛虽然看着书，心神却不知去了哪里，连兰公子进了屋都似不知。
“小钰。”兰公子走近沈钰，轻声唤她。
“哦，朔兰，你来了。”沈钰回神，放下书，坐了起来。面对兰公子，沈钰并没有掩饰自己的闷闷不乐。反正不管她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她现在没精打彩的样子，在旁人看来都并不奇怪。
“小钰已经多日没出过园子了，后院那几株腊梅都开得正好，香气喜人，不如一起去看看？”
沈钰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去看看吧！”
碧珠见蛰伏多日的沈钰今日竟愿意出门走走，十分欣喜，手脚麻利地为她换了保暖的衣裙，服侍她穿好新做的棉靴，出门前又给她披上一件貂毛的斗篷。
无精打采的沈钰原本木木呆呆任由碧珠服侍，也没在意自己都穿了些什么。直到碧珠追出门来在她手里塞了一个精致的暖手炉，才总算引起了她的注意。
沈钰将这个裹了一层棉套的小手炉举起来左右端详一番，不禁被它的精巧别致吸引住。
“碧珠，这手炉哪来的？”
“前些天大公子派人送过来的，连同小姐身上这些新衣新靴，置备了很多冬令的物件呢！”
“哦......”
沈钰摩梭着手中温暖的精巧手炉，心里好像也暖暖的。君璧应该是惦记着她的吧？虽然他这些天未曾露过面，但至少还记挂着她。
一旁的兰公子将沈钰的神情举动都看在眼里，状似不经意的接话道，“大公子当家着实不易，不止要操心这么大的家业，连府中各院的衣食住行也都要放在心上。兰园也收到了新制的冬衣，我还未及前去谢过大公子呢！”
沈钰闻言果然略显失望的神色，“各院都有吗？唔......他，他是很细心周到的。”说罢垂头走了出去。
兰公子咬了咬唇，跟在她身后。
沈府的花园虽然大，但在沣城大户人家里却算不得出名，因为花少树多，少有人工栽培的奇花异草，大多是自然生长的常见花木。就连树下供人穿行的小径，也是自然成蹊，最多铺些碎石以防雨天泥水，除此之外几乎全无雕饰。若不是有园丁定期修剪枝叶除些杂草，只怕就真成了野林。
沈府当然不是养不起名贵花草，花园如今之所以成了“树林”，也都是沈钰一手打造的。踏青时喜爱桃李芬芳，便在自家花园种上几棵；夏日里看见形态可爱的合欢，也要种上几棵。后来又多了秋天的银杏和桂树、冬日的红梅和腊梅，然后是四季常青的丛丛翠竹、春季才落叶的香樟……陆陆续续地添上一株又一株，十几年的光景，花园也就成了树林。沈成夫妇宠爱女儿，这样的小事自然随她去。整个花园经她这样折腾，四季有景，倒也别有一翻致趣。
刚进花园就闻到了阵阵暗香，令人心旷神怡。沈钰吸了口气，振振精神，循着花香向着腊梅的方向缓步而行。兰公子随着沈钰漫步，说是陪她散心，其实他自己反倒心事重重。
“小钰……”犹豫许久，兰公子终是开口，“我知道，望月去得突然，你心中不好受。我本不该提起他，可是……我……”
兰公子说了几句便语带哽咽，抬手拭泪。沈钰闻声转身，见他悲慽之色，想要安慰，却欲言又止。
君璧曾叮嘱过她，若想让望月和碧芜从今往后安稳度日，望月出府的真相，万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沈钰心想，这个“任何人”，应该也是包括朔兰的。
兰公子继续道，“望月与我虽然往日亦曾多有争执，但都是为了小钰，并不曾真的有什么仇怨。反倒是这两年来平日里常在一处，同是身世堪怜的人，彼此间倒生出些相顾相惜之情。如今他竟这么突然地便去了，我心中……我心中实在难以平静，这两晚梦中，总是听到望月抚琴之声。”
说着，兰公子抬起头看着沈钰，一双秋水妙目含烟带泪，“不知望月入土何处？小钰能否允我前去祭拜，聊慰心安。”
虽然沈钰明知望月并没有死，但兰公子悲伤的模样却也引得她鼻子发酸。只是望月并未入土，就算她想答应兰公子，又让他去哪儿祭拜呢？
“嗯……望月暴病而亡，怕传染了旁人，一应后事都是君璧请了除疫的人处理的，我现下并不知晓他葬身何处。你既有心，待我问过君璧，再告诉你吧。”
“多谢小钰！”
沈钰心想，自己现在倒是很习惯了，不管何事，都先推到君璧身上。兰公子心中想的却是，看来沈钰恐怕真的不知道君璧对望月下毒手的实情。
兰公子拭了拭泪，顺着沈钰的话转了话题道，“时近年关，大公子近来似乎越加繁忙了。”
“是啊，各个庄子的事情，都要赶在年前了结，这些时日，常常要往城外去，很是辛苦操劳。”
沈钰自己并未发现她如今说起君璧，语气中多了许多亲切自然的关心，全然不同于曾经的疏离。
兰公子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露声色地接道，“城郊各处的庄子距离都不算近，大公子每次出城，都要当日赶回来么？”
“嗯，除了城外庄子上的事情，城中各个商号铺子也都有许多事情要他处理。虽然辛苦，总是要赶回来。听他身边的沈壮说，有时实在困倦不堪，也不过是在马车上小憩片刻。”沈钰低下头看看温暖的手炉，心中有些涩涩的滋味，“难为他这么忙，还要亲自安排府中添置冬衣这些事情……”
因了兰公子的问话，令沈钰不由得想到此时君璧恐怕正忙得不可开交。若不是君璧扛起了这些事，此时不得轻闲的，不是爹爹便是她自己。
当然，如果是她，恐怕就不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是焦头烂额了。而她现在手捧着暖炉、悠闲自在的来赏梅，可不正是君璧的辛苦换来的？
兰公子并不知沈钰心中所想，但他此刻心中计较之事，却也与君璧有关。只不过，沈钰心中是一片柔软，而他心中却俱是坚硬。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我对你的感情，终究只是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