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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物伤其类,心生忧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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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钰虽然已经对望月和碧芜的事做了决定,但此事给她带来的震动却令她久久不能释怀。她觉得自己白白担着一个富家纨绔、游戏花丛的名声,其实对于感情却近乎于无知,实在是愧对那听起来风流的名声。
沈钰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边拖着步子一点点往璧园挪去,她觉得此刻的情景和那日还真是好像。
同样是从月园里出来,举步无措时,选了璧园的方向。只是,那日她是无意识的乱走,今日她是有意识的选择。
同样是因为小侍的事情苦恼,却想投入正夫的怀抱寻求安慰。只是,那日她的苦恼尚待解决,今日她的苦恼是为已经解决的事善后。
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如此信任和依赖着君璧了吗?
“哎?小姐,您这是……”看到沈钰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璧园,沈壮立刻就绷紧了神儿。
沈钰知道他是想起了上次自己半夜突然跑来璧园的事,怕是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
“你别慌,我没事。就是有点事情要找君璧,他可在?”沈钰近乎于安慰的对沈壮道。
“哦,公子在书房呢,我正要去厨下烧水给他续茶。小姐自己过去便是。”沈壮听沈钰说话正常,放下心来。他心里一直把沈钰当成公子的自己人,在她面前也和在君璧面前一样,没那么多规矩。见她没事儿,便自去忙了。他不知道,他对待沈钰这种随意亲切的态度,其实反而让沈钰很是喜欢。
沈钰掀起厚重的棉帘,推门进去时,君璧正低头写着什么,以为是沈壮,便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水开的未免快了些。”
“……君璧,是我。”
君璧闻声猛然抬头,看向沈钰的眼神是同沈壮一样的担忧,令她哭笑不得,赶紧咧出个笑容,补充道,“我有点事情想找你帮忙。”
君璧果然松了口气的样子,“嗯,什么事?”君璧站起身走过来,帮她脱了披风,引她在茶桌边坐下。
“嗯……望月……”沈钰摸摸耳朵,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她并未介意望月偷情,也已经想好了要告诉君璧实情,请他协助善后,但真要开口对自己的正夫说,“我发现小侍偷情,但我一点也不生气,还打算成全他们,夫君你帮帮我吧”,这样的话,还是挺难说出口的。
君璧见她只说了“望月”的名字便欲言又止,知道定然是她刚才去月园送琴,发生了什么事情。君璧没有催促,只是心里也在暗中自嘲,他本是不愿参与沈钰小侍的任何事情,可是如今看来,根本避无可避。
沈钰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终于开口道,“嗯,是这样。我刚才去月园,碰巧撞见望月和府中的丫鬟碧芜……嗯……在一起。”
君璧闻言吃惊地仔细去看沈钰的表情,因为她的表情和她所说的话似乎不太相衬,看起来倒像是在讲别人家的事。
“你是说……看到他们偷情?”君璧只好自己确认一遍。
“嗯,只是撞破,没亲眼看到。”沈钰莫名其妙的添上一句解释。
君璧噎了下,好笑地引她继续,“然后呢?”
“然后,他们说是彼此真心相爱,我就想……呃……成全他们。”
这句话,便和沈钰的表情搭在了一起。难怪她看起来只是有些尴尬,却毫无难过或气愤的样子,原来是已经决定要成全他们。也许是因为已经了解了沈钰对于月公子同情远多于喜欢的感情,君璧对于沈钰这样的想法竟然并不吃惊,反倒觉得这的确很符合沈钰善良到有些愚笨的性子。君璧越来越觉得,沈钰其实很单纯,她的心思并不难猜。
于是君璧问她,“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想法子,送他们离开?”
“嗯!”沈钰简单的点点头,一双大眼睛看着君璧,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像觉得她这样讲完,君璧便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就会帮她解决一切,不需要她再做解释,也不需要她再烦心。
君璧失笑,也对她点点头,道,“好,我来安排。”然后又仔细打量了她的神情,追问一句,“钰儿真的不介意?”
沈钰没说话,只是用力摇了摇头,君璧见状,微笑着又点点头。
君璧起身回到书案前,一边拿起刚才放下的笔,重新沾墨开始书写,一边随意道,“钰儿先坐会儿,我这里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好!”沈钰轻快地应了一声,然后便乖巧的坐在那儿安静的看着君璧的侧脸。
沈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类似花痴,微微张着嘴,眼中闪着光。
新婚初见君璧时,她就已经知道君璧其实是个美男子,别院里偷看到他时的面黄饥瘦根本只是个假像。
他的英俊,不同于柳依超越性别的美,不同于朔兰文弱纤细的美,也不同于望月明媚鲜亮的美。
君璧是入世的、真实的,他身上没有沈钰一直以来喜欢的那种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却有一种令沈钰觉得踏实心安的气息。
如同此刻,沈钰刚刚所讲之事,在旁人听来怕是十分严重的大事,但君璧似乎只在意她的情绪,而对于处理这件事情本身,只是简单应下来,就让沈钰立刻安了心。
沈壮进屋来添水续茶时,觉得屋里安静的有些诡异。只见房中两人各自安然不语,公子认真在忙倒不稀奇,可小姐什么也没做、一直看着公子发呆就很有趣了。沈壮知趣的没出声,像个透明人般给两人分别添了茶,又默默地退出去,留那两人继续在一室的静谧中安然相处。
不知过了多久,君璧终于完成了手上的事情,搁了笔,收了算筹,转了转有些僵硬的颈子和手腕。当转头去看在一旁许久没出过声音的沈钰时,却不由失笑。
只见沈钰斜趴在茶桌上,脸搁在手臂上压得变了形,嘴角微开处,似有晶莹的口水正在聚集,不知已经睡着了多久。她竟然宁肯就这样趴着睡过去,也不告辞离开?
君璧摇头叹息,心中涌起疼惜。这样乖巧至极的沈钰,与之前那个看起来乖戾顽劣的沈钰,哪有半分相像?究竟哪一个沈钰,才是他记忆中那个活泼可爱、喜欢粘着他的小丫头呢?
“钰儿?醒醒,钰儿?”君璧走到沈钰身前蹲下,轻轻拍她,唤她醒来。
“唔……我睡着了?”沈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的事情忙完了?”
“嗯,可是困极了?怎么这样便睡了?我送你回去可好?”君璧站起来,转身要去拿披风,却被沈钰捉住了衣袖。
“君璧……我今晚睡在璧园行么?……不想回去。”我想有人陪着,想有你陪着……
君璧转回身看她,没有说话,神情复杂,似在犹豫。
沈钰见状赶紧又补了一句,“你说过……随时都可以来的……”
沈钰声音低低的,微微噘着嘴,似乎对君璧的犹豫很不满,却又不敢直接指责。
君璧低声笑起来,“自然是行的,”然后叹了口气,牵了沈钰的手,带她起身出了书房,一路向寝房走去。
“我只是在想,你这个妻主也不知是威风还是窝囊。坐拥偌大的沈府,又有一夫两侍,却会委屈自己趴在桌上睡;被小侍气得寒夜出门冻出了病,却又帮他隐瞒实情怕他受罚;发现小侍与丫鬟偷情,却来请正夫相帮欲成全他们好事;明明可以理直气壮让人相陪,却又小心翼翼委委屈屈……钰儿,你实在是……”
走到寝房门口,君璧站定回身,见沈钰面色不但没有任何不悦,反而一脸好奇抬头等着他的话,“实在是什么?”
君璧失笑道,“……实在是……很特别!”
进到屋里,沈钰有些呆呆地发怔,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君璧不是第一次见她发呆,也不扰她,帮她宽去外衫,又带她到盆架边,兑了温水拿布巾给她净手净面。直到把她带到床边坐下,沈钰才似突然醒过来一般,有些魔怔地问道:
“你刚才说……明明可以理直气壮让人相陪?”
君璧默了默,难道她刚才发呆半晌,都是在想这句话么?
“……呃……嗯。”君璧扶额,他刚才的确说了这话,但沈钰抓的重点好像不太对。
“对啊,我为什么要委委屈屈的?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啊!”沈钰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大声道,然后踢了鞋子自己滚进床里,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上,又滚来滚去把床里床外都占领了一遍,然后摊开四肢,一副理所当然睡在这里的样子,自顾自笑得开心。这床她已睡过很多次,唯有这次睡得最舒心!
君璧先是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但随即又被她有些无赖的样子逗笑。此刻的沈钰,与他记忆中那个小姑娘,似乎重合了起来……
沈钰这晚带着愉悦的心情入睡,自然是一夜好眠。然而翌日醒来,想到望月的事情,不免又郁闷伤怀起来。
好在已经应承了会帮她的君璧今日先放下了外面商号里的事,清晨起床后便着手处理此事了。
月公子性子较为沉静,也极少有什么需求,因此也不会主动与君璧接触。除了最初修缮园子的时候,君璧从未踏足过月园。君璧没想到他第一次到月园来,竟是为了要将月公子送走。
其实,将月公子和碧芜二人送出沈府,本来并不复杂,大户人家遣出一两个小侍或丫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不需要特别去想什么借口。但君璧懂得沈钰的意思,她不想让那两人离开沈府后过得太艰难,毕竟是她曾费心从花楼里赎出来的人,就算不提情爱,两年的陪伴也算是一场缘份。
君璧进了月园,让沈壮将月公子和碧芜都请到书房,然后遣了所有的下人离开,只留了沈壮在身旁伺候。
书房里的摆设简简单单,书架上所放的也多半是琴谱之类,而琴案上放着的正是柳依所赠的那具瑶琴,除了一个抚琴时会用的香炉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来,月公子确然是个欲求不多的人。只是再淡然,也还是需要一个能互相拥抱取暖的人吧。
君璧在茶桌边坐下,看着低头站在面前略显局促的两人,也没客气什么,便直言道,
“钰儿说愿意成全你们,我便帮她想了个法子。”
望月闻声抬起头,但只是看着君璧,没有出声。
“邻县津城效外,有一处沈府早年购置的宅院并几亩田产,数年前洪灾时荒废了,但地契犹在,只是当年逃荒后重返当地的人,应该都已不知这宅院的底细。”
君璧示意沈壮递上一张地契,自己看了看确认没错,又让沈壮交到望月手上,接着道,
“虽是废宅荒地,总好过白手起家。你们二人都不是农户出身,若真的难以经营,将田产佃给旁人租种,也能得些收入。”
君璧又从沈壮手上拿过另外两张纸看了看,然后让沈壮拿给那二人过目,
“这是你们二人的身契,你们仔细瞧过了,今日当面毁去,从今以后,你们便与沈府再无瓜葛。你们的身份和你们离开沈府的原因,也绝不可让外人知晓,以免沈府蒙羞。这些,可都理会得?”
沈壮给他们二人验过身契,便在一旁的熏笼里烧了。
望月看着在熏笼里迅速化为灰烬的两张薄纸,拉着身旁碧芜的手,一齐跪下道,“望月和碧芜谢小姐和大公子成全,大恩大德,定铭记在心!我二人离开沈府后会更名改姓,绝不会令小姐和大公子为难!”
君璧点点头,让他们起来。自己也站起身,接着道,“平白将你二人送走,总要给老爷夫人一个交待。月公子忽生恶疾恐会传染,送到府外医治,未几不幸离世。碧芜么……”君璧说到这里笑了笑,想起沈钰说这话时恶作剧的表情,“被一个落魄琴师勾了心魂,失了心智,无法继续在府中为婢,索性卖给琴师了。”
碧芜听到这里,偷偷抬眼看了看望月,破涕为笑。望月也回她温柔眼神,握了握她的手。
君璧观他二人神情,便知他们确实是真心爱慕着彼此,对于沈钰的请求,也便释然了。
君璧温声对碧芜道,“碧芜,你先去房中收拾些行李吧,我有几句话同望月讲。”碧芜应声而去。
“大公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吗?”望月恭敬地询问。
望月与这位沈府掌家大公子接触不多,名义上二人虽共侍一妻,但其实两人的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
君璧沉吟了一下,道,“不是什么吩咐,是想请你帮个忙。”
“不知何事能让望月效劳?”
“你其实……从没有喜欢过钰儿吧?”君璧坦诚直言,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我对小钰,十分感激。”望月低头轻声回答,这便是承认了君璧的话。
“钰儿表面上顽劣,其实心性十分单纯。她对你的感情,或许是同情更多些,但在此之前,她自己一直不知。虽然她心性豁达,愿成全你们,但陪伴在身边多时的人,原来对她并无感情和忠诚可言,其实仍是让她心有所伤。”
望月闻言羞愧地低下头。他知道君璧所言极为中肯,沈钰确实便是那样的性子。自己虽然不爱她,但毕竟是以侍夫的身份背弃了她,无论如何是亏欠了她的。
“若在离开前,钰儿愿再见你,还请你与她恳言,无须矫饰也无须掩藏,只望能让她去了心结,从此不再为此事伤怀。”
望月深深地看了君璧一眼,低头行礼道,“望月明白大公子的意思。”
君璧早上去了一趟月园后,田大夫便带了几个医工进了府,在月园里又是洒石灰水,又是熏艾草,然后月公子便被遮得严严实实从偏门抬了出去。
这般大的动静,距离不远的兰园自然不会全无知晓。兰公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远远地看着下人们来来去去,不敢近前。
直到晚上天近黑时,才听下人回禀说是月公子突然生了恶疾,恐有传染,被抬出府去了。
兰公子闻讯惊疑不定,想去莲漪园找沈钰问问情况,却被告知,沈钰昨晚宿在璧园,至今未归。
再过了几日,又听下人回禀说,前几日抬出府外的月公子急症不治,已经殁了。
兰公子闻言顿时浑身冰凉,连忙找了一个平日里还算心腹的小厮,让他帮忙打听在前院伺候的丫鬟碧芜的消息。结果回复说,碧芜这几日像是得了失心症,总是魂不守舍的,前日在花厅打扫时,竟将老爷最喜欢的一只价值千金的花瓶打碎了。老爷气得要打死她,碰巧璧公子也在,劝服老爷积善之家勿沾血腥,做主将碧芜发卖了。
兰公子听完,便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里。一个人怔怔坐了许久后,喃喃自语道,“君璧啊君璧,得饶人处且饶人……谁没有七情六欲?谁不是身不由己?若能投得好胎,由了己心自在活着,谁愿意遮遮掩掩,委屈求全?君璧,你何苦逼人太甚?!”
原来,望月和碧芜有私情的事,他们自以为并未让人知晓,却不知无意中被兰公子发现了。
起因还是在沈钰半夜前往璧园那晚。当时沈钰负气离开,兰公子起初还未当回事,心想寒冬十月的天气,沈钰穿得单薄,只道她仍如以往一样,闹个脾气,很快就会回转。
谁知过了盏茶的功夫,沈钰竟然仍未回来。兰公子心里毕竟还是担心的,便穿了衣裳出门去寻,想看看她是不是回了莲漪园。
待他走到小径岔路时,却正巧看到沈钰从月园出来,他心中觉得奇怪,下意识地躲在了旁边的树影里。待沈钰往璧园的方向走远,他正要出来假装上前去追时,却又见月园里走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慌张的样子匆匆离开。天光暗淡,他看不清那女子长像。
沈钰去了月园却被月公子拒绝,这本身就已经很奇怪,更何况之后从月园里出来的竟是个女子,兰公子心中隐隐猜出真相。第二日兰、月两人听闻沈钰生病,不约而同去璧园求见沈钰。两人见面后互相探问,月公子称前晚自己亦觉生了寒症,怕过了病气给沈钰,因此没有留宿她。
于是,兰公子便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知道月公子原来背着沈钰与府中别的女人有私情。接下来的时日,他每到晚上便暗中观察,终于有一次被他看到碧芜进了月园。他那时才恍然,为何月公子以前常与他争宠,近来却越发的淡然。
兰公子虽然知道了月公子的秘密,却并没打算说出去。毕竟物伤其类,他自己心里也藏着秘密。
只是他没想到,月公子和碧芜的私情终于还是被发现了,且君璧手段凌厉,毫不留情,没有任何声张、不损沈府颜面的情况下,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两人都解决了。前几日还活生生的望月就这样死了,碧芜说是被发卖,恐怕也难保性命。这种豪门深院里的龌龊事,既然没有见官,就必然是用私刑解决了。
如果不是他无意中得知了那二人的私情,只怕这世上再无人知晓那两人究竟因何而死。
兰公子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窟,良久才终于攒了些力气起身。
他在沈钰身边伺候了三年,深知沈钰看似不羁,实则心地善良,性子柔软,最是好拿捏。如果她身边没有君璧……
对!如果没有君璧,一切都会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