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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既然不爱,何不成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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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无论是在兰园还是月园住过几日后,沈钰便会回自己的莲漪园住几日,每每觉得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寝房里,颇为清静。
可这次不过在璧园住了两三日,回到莲漪园来,竟有寂寞之感。
沈钰郁郁地想,也许是因为那几日自己都在病中吧。生病之人本就脆弱,君璧又是一贯细致耐心的人,习惯了他的照顾之后,回到自己的莲漪园,才会落差这么大。
君璧仍是整日里忙碌,早出晚归。沈钰回了莲漪园后,他派人来送过几次补品,但自己却没出现过。沈钰虽然理智上知道君璧不欠她什么,可心里就是觉得有些委屈,有些惆怅。
兰园里赏过了提前开花的水仙,又去月园听过了月公子新谱的曲子,这一日细细碎碎地落了初雪,沈钰哪里都不想去了,便一个人呆在莲漪园的书房里随意写写画画。
可是坐了许久,废了许多纸张,却画竹不似竹,画梅不似梅,直到她终于起了烦意,丢下画笔走出书房时,忽闻园中清润熟悉的声音道,
“碧珠,小姐可在园中?”
她心中一喜,根本未等碧珠回答,自己直接高声应道,“我在!我在这儿呢!”
话音未落,人已绕过挡住视线的一丛竹子,跑到正对园门的廊下,急切地往园门处看去。
君璧果然闻声抬头,见她从里面跑出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衬着细碎飘落的雪花,俏生生的站着,红润的脸颊上盈盈的笑意,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君璧不由得也微微一笑,举步朝她走来。
根本未及答话的碧珠见自家小姐多日来不见笑意的脸上满面春风,自然懂得小姐的心意,于是不待吩咐便退下去备茶。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站在廊下的沈钰见正在走近的君璧披风下半抱着一物,不由好奇问道。
“是你惦念的人送来的礼物。”君璧边走边道。
“我惦念的人?”沈钰奇道,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君璧怀抱的长条形包裹。
君璧走到沈钰跟前,才注意到她穿的不多,不由得皱起眉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上次寒症才刚好几天,你便又穿的如此单薄便到屋外来,是想再多喝几碗药吗?”
话说出口,两人都有些愣怔。君璧的口气全不似他以往那样疏离而有礼,听起来像是训斥责备的话,却明明带着关心和爱护。
君璧愣怔于自己竟会自然而然的用了这样的口气,沈钰则愣怔于自己听到君璧训斥的话竟然心生欢喜。
但两人都没有戳破这个微妙的变化,沈钰立刻从善如流,拉着君璧往书房走去,“进屋再说吧。”
一进书房,沈钰立刻抢先跑到书案前,抓起几张废稿揉起来丢掉,又将桌上凌乱的画笔墨砚收拾好,才转身对君璧一笑,“好了,放这儿吧!”
君璧笑笑,走上前将怀中抱着的长条包裹轻轻放在书案上,然后对沈钰示意,让她打开来看。
沈钰好奇地小心除去布包,见是个长匣,再打开来一看,里面竟是一张质朴的瑶琴。琴是新琴,但做工十分精致,尾端雕刻着两枝垂柳,沈钰一见,立刻认出这是柳依所制。难怪君璧说这是她惦念的人送来的礼物!
“是柳依亲手做的琴!这可是千金难买的!柳依已经安顿下来了吗?他现在可好?如今住在哪里?这琴是如何送到你手上的?可是我又不会弹琴,送琴给我何用?”
沈钰激动的把琴抱起来左瞧右瞧,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君璧失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他应是一切安好,才会送信和琴来给你报平安的。你的这许多问题,信中应当都有答案。”
“还有信?!”沈钰扭头看到君璧手中举着的信,赶忙放下瑶琴,接过信来。只见信封仍是封着的,奇道,“咦?还封着?”
“这是写给你的信,我怎好拆看?”君璧微笑。
“哦……”沈钰恍然,许是因为那一夜君璧亲自将她从柳依那里接回来,知道了关于她和柳依间的秘密,让她下意识的把柳依当成了她和君璧共同的朋友。
沈钰也不避讳,直接拆开信来读。柳依的信并不长,主要是告知沈钰自己如今的安身之处,并向她报个平安。
这张瑶琴的确是他亲手所制。以前弹琴之余,他便向制琴的师傅认真学习制琴的技艺。只因他早已想好将来赎身之后,要为自己寻个安身立命之能。他在青楼里习得的那些琴棋书画的技艺仅能作消遣之用,他不想让任何人寻得他曾经的过往,所以不会再以那些技艺养活自己。而制琴,便是他用来傍身之技。
这张琴也的确不是送给她的,而是送给月公子的。望月在掩月楼时曾经得柳依指导琴技,虽然他年纪比柳依还大些,但却因此而有一层师徒情谊。沈钰为望月赎身之时,柳依曾答应会送一张亲手所制的瑶琴给望月,如今算是全了这个心愿。
信的最后,则提到了君璧,说他是光风霁月、品性高洁的人,劝谏沈钰要珍惜眼前人。
沈钰读到这里,神色古怪的看了君璧一眼,有些好奇她那晚大醉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柳依只不过见了君璧一次而已,就对君璧如此高看。但不管怎样,对于柳依这句劝谏,沈钰在心里点了点头。
“琴是送给望月的,柳依以前做过望月的琴艺师父,望月赎身出掩月楼时,柳依答应过会送他一张亲手制的瑶琴。”沈钰简单的向君璧解释道。
“原来如此。”君璧点点头,“这么说,钰儿是结识柳依在先,然后才为望月赎身的?”
“嗯,望月在掩月楼中过得很不好……”沈钰叹了口气,心想,既然朔兰的来历都已经讲给君璧听过,不妨也说说望月吧。
“我与柳依见过几次面后,便彼此引为知己惺惺相惜。柳依信任我,便将他与夜枭的关系和对未来的打算也都告诉了我。我自然很希望他们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便时常为他们的私会打掩护。
有一天,我在柳依帮我安排的一间雅室里喝茶时,从窗口看到院子里的望月正扶着树呕吐不止。我知道他是柳依教授琴艺的学生,却没想到他琴弹得那样好,竟还会被客人灌酒。后来我问起柳依,才知道他的身世。
他是十几岁时才被父母卖进青楼的,年纪大了不好调|教,无论伺候男客女客,都不够讨人欢喜。容貌虽不差,但在掩月楼那样的地方,便只能算是普通。好在他对音律颇有天赋,一张瑶琴抚得很有水准,连柳依也对他的琴艺颇为赞赏,于是便时常教导他。也正因有了柳依这位师父,他在掩月楼中才得有一席容身之地。
但仅仅如此毕竟还是难以在烟花之地安身立命,年纪渐长后生计便越来越艰难,渐渐沦落到被客人灌酒狎戏也无法躲避的境地。柳依虽然知道他境遇困难,却也帮不了他。
柳依曾劝他攒些银钱自赎己身,但他虽痛恨卖掉他的父母,却狠不下心舍弃自小与他亲近的弟弟妹妹,不忍见他们挨饿受苦。无论卖身还是卖艺,赚得的钱都用来接济了家中,他根本无力攒出赎身的钱。”
君璧听到这里,抚额叹道,“所以,你又生了怜悯之心,为他赎了身,收了房?”
沈钰垮下脸,被君璧一讲,她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的确总是“将同情和感情混为一谈”。
“……本来没想收房的,但他十几岁就被卖进青楼,除了抚琴,并无一技傍身,若就这样将他从掩月楼赎出来却不管不顾,别说是接济家中弟妹,就连养活自己都困难,说不定只好再把自己卖了,那便势必活得更惨。所以就……”
君璧无奈摇头道,“所以,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他。那么他呢?他可是真的喜欢你?”
“呃?”沈钰呆了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
从她为望月赎身起,便接受着望月的感激,但她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无论是为她抚琴,还是为她侍寝,望月的服侍都算尽心,毕竟是在青楼中受过调|教的人,他的服侍甚至比朔兰更周到细致些。而且,他从未向沈钰提过什么额外的要求,安分的按照沈钰的安排住进别院,安分的用自己的月例银子接济家中。与朔兰相比,他算是十分乖巧顺从的小侍,从未让沈钰烦心。
可是这样一想,似乎也就有了个问题:这样的一个人,是喜欢自己的吗?
沈钰茫然地看着君璧,似乎被他这个问题给问懵了。君璧看她这副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如他所料,沈钰这个在外人看来遍历花丛的富家小姐,其实对于感情还很单纯。无论是朔兰还是望月,她收进房的原因其实都与喜欢无关。她或许是性好美男,但那种喜好,于她而言,恐怕与喜欢好看的花花草草也没什么差别。
“不知道就别想了。若是真想知道,与其自己瞎想,倒不如直接问问他。”君璧替她将桌上瑶琴装好,道,“既然是柳依送给月公子的礼物,那钰儿便送去给他吧。”
“你这便要走了?”沈钰丝毫也未掩饰她脸上的失望和不舍。
君璧笑道,“收到琴和信,便先回府来交给你,怕太晚回来你已歇下。我仍有事情尚待处理,倒也不用再出府去,就在璧园书房。”
“哦……”沈钰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挑子是她扔给君璧的,人家认真扛着,她还能说什么呢?
君璧与沈钰一同走出莲漪园,目送她往月园而去,才转身往璧园走。
今日因惦记着早些把柳依的信和琴交给沈钰,因此稍稍提早了些回府,在沈钰这里盘桓了一会儿,其实也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来看看她吧。
此时天已有些暗下来了,今日未毕之事,却还在书房里等着他回去处理。虽然离过年还有些时日,但沈府家业太大,很多年前要处理的事情便须及早着手,否则怕是直到除夕之夜也完不成。
不知为何,君璧忽然想起沈钰在新婚初日敬茶时,勾着他的下巴对他说的话,“只要你克守夫道,尽职尽责,我保证与你夫妻和合,此世不改!”
言犹在耳,此时想起此话,心境却全然不同。
君璧自嘲的笑笑,要快些回去“尽职尽责”才是。
“望月,在吗?”
沈钰进了月园,没有下人过来招呼,便迳自向寝房走去。
月园里没有常驻的小厮,因为望月说他习惯了事事亲为,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下人伺候。因他在掩月楼和别院时,也的确都不曾用下人伺候,沈钰便随了他。月园白日里会有人来送饭打扫,晚上便会离开。沈钰宿在月园时,也便由望月亲自服侍一切。
所以,园子里没有下人,沈钰并不觉得奇怪。
就在她沿着回廊快要走到寝房时,月公子却突然从里面出来迎接。
“小钰?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月公子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昨日刚来过,望月还以为小钰今日会去兰园。”
沈钰忽略了心里闪过的一丝怪异感,笑道,“有人送了一份礼物给你,我猜你一定会非常喜欢,刚收到便拿来给你。”
沈钰说着,将手中的长匣托起递给望月。
望月刚接过手,尚未打开匣子,便惊喜道,“瑶琴?是师父送给我的吗?”
沈钰笑道,“爱琴之人果然心有灵犀,还没打开就猜到了。快看看吧,是新制的呢!”
望月却迟疑了一下,然后道,“不如去书房吧,让我试一下琴音,弹给小钰听听看。”
“好啊!正有此意!”沈钰开怀道。
望月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抱着琴匣,引沈钰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一直笼着暖炉,倒也不冷,沈钰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准备安心听琴。
望月将琴取出,左右端详了一下,调了琴弦,试了几个音,便弹起了昨日刚刚给沈钰听过的新曲。
沈钰虽然自己不会弹琴,但是有柳依这样的抚琴高手为友,听得多了,倒是很能品评出抚琴者的琴艺优劣。
望月不过弹了一小段,沈钰便听出琴音不对。虽是昨日刚听过的曲子还不算太熟悉,但琴声中明显该稳处不稳,该沉处不沉,仿佛弹奏者心思很乱,所有的琴音都虚浮不堪。这不该是望月抚琴的水准。
沈钰皱眉看向正在低头抚琴的望月,书房中燃了烛火,比外面明亮许多,她终于慢慢意识到刚才心中闪过的怪异感因何而来。
因为望月衣衫不整。里衣领口明显没有交叠好,像是内里衣带未束,便直接穿上了外衫。琴案下,望月的裤脚没有收好在靴中,右腿的裤脚竟有一处翘在外面。刚才自己进门时的呼问他没有回应,却直接从寝房里迎了出来,而不是在里面等她。
沈钰几乎是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起身出了书房,大步往寝房走去。望月一惊,立刻跟出来,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小钰!”
沈钰没理会,但走了几步突然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刚从望月的寝房里出来,正向园门跑去,立即下意识大喝一声,“站住!”
那个身影闻声僵在了原地,迟迟没有转过身。而跟在沈钰身后冲出来的望月却全身瞬间失了力道般,扶住了旁边的廊柱。
沈钰回头颤声问道,“……她是谁?”
“……是……碧芜。”望月突然扑通跪下,仰头看着沈钰,眼中是决绝的神情,“都是我的错,是我不甘寂寞,勾引了她。小钰尽管发落了我,怎么都行,只求你看在望月这两年尽心服侍的份上,放过碧芜!”
“不!”这时那女子却快速跑过来,在望月身边也扑通跪下,泪水涟涟道,“小姐,是我不好,是我贪慕月公子琴音,诱了他与我在一起。奴婢知道犯了大错,小姐责罚奴婢便是!月公子待小姐一向尽心,小姐原谅他吧!”
“不……是我不好!”“不是的,是我……”
沈钰半晌无言,直到被那两个人争相揽罪的声音扰得头疼,才终于开口,“都别说了!”
两人闻声都安静下来,只余碧芜的啜泣声。
沈钰缓了缓,也不管石上冰冷,在回廊的长椅上坐下,沉声问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被沈钰当场捉到偷情,月公子自知恐怕没有活路,也不隐瞒,低声回道,“……中秋之后……”
沈钰想了想,又问,“那日你推说怕过了病气给我,也是因为这个?”
月公子闻言不安地看了眼身边的碧芜,点了点头。
沈钰心里默默地把自己那晚的凄惨程度又加了几级,看着跪在面前略显狼狈的两人,心中有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却问了句令两人十分意外的话。
“你们……是真心相爱?”
那两人互视一眼,因不知沈钰的意图,都不敢直言。
沈钰见他二人神色,没好气地补充道,“既然已经被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呢?”
“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望月毕竟对沈钰更了解一些,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直视沈钰,坚定的回答。
碧芜被他勇气感染,也直起身来,拭了拭腮边泪水,道,“我与月公子,彼此爱慕,倾心相待。”
沈钰听到两人的回答,有些出神。
她听着两人坚定的说真心相爱,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不久前君璧刚刚问过她的话,“所以,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他。那么他呢?他可是真的喜欢你?”
她刚才未能回答这个问题,君璧还让她不如亲自问问望月。现在看来,不用问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君璧那个问题垫底,所以当看到眼前发生的事,虽然十分震惊,却竟然立刻就接受了望月另有所爱的事实。
在她身边陪伴两年、被收了房纳了侍的人,竟与府中丫鬟偷情,对她来说,这当然是赤|裸裸的背叛。
可是她奇异地发现,她是有些伤心有些难堪,却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生气,反倒是此刻有一种解脱感,仿佛扛了两年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了。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是把望月当成一个垂怜的对象收房的,或许对他有一些喜欢,但那难说是爱。正如她之前对君璧说的,如果不把他收房,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为他安排出路。
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彼此倾心的人,便该顺理成章放他走了吧?这样,算不算是一个故事圆满的落了幕?
仍跪在地上的两人,不知道沈钰在想什么,只看到她的表情奇异的像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望月熟悉沈钰喜欢出神的习惯,便安抚地拍了拍碧芜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声惊扰沈钰。
过了片刻,沈钰终于从她的神思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对苦命鸳鸯,叹了口气道,“你们的事,可还有谁知道吗?”
望月和碧芜惊疑地互相看看对方,从对方的眼神里确认彼此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们的私情,于是都摇了摇头。
沈钰见状,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决定,“那就别告诉任何人。既然你们二人彼此真心相爱,我便成全你们。我会想法子,将你二人都逐出府去。今后,你们便好自为知吧。”
两人都没想到,沈钰一翻沉思后,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均是又惊又喜。
“小钰!”“小姐!”
沈钰抬手止住二人的话,不让他们再说什么,站起身便朝园门走去。走到园门处,迈步出去前又回身看了一眼,只见仍跪在廊下的那两人交颈相拥。沈钰叹了口气,举步离开。
走出月园,来到小径分岔的路口,沈钰看看通往兰园和莲漪园的方向,却都不想迈步,伫立了一会,转身向璧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