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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可以期盼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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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之后,天气很快就冷下来,天也黑得越来越早。君璧每日便尽量早些回府,也好让掌柜们都安心回家,与妻儿暖屋热炕,共享天伦。
这日晚间,君璧沐浴后一时走了困,便拿了本书靠在床头打发时间,直到过了亥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才收起书卷,准备就寝。
刚要熄灯,忽然听到外间守夜的下人惊道,“大小姐,怎的这时过来?”
君璧闻声立刻起身出去,拉开门,正看到沈钰裹着一件斗篷瑟瑟发抖站在门口,鼻头红红的,脸上明显有泪痕。
顾不上询问缘由,君璧先赶紧将她拉进屋里,扯下斗篷,将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发现她斗篷下竟然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不由得又好气又心疼。先从套壶里倒了温热的水拿到床边,喂沈钰喝下暖暖肚子,这才也上得床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被窝。
沈钰原本在被中缩成一团,待君璧躺下,感到身边传来的温暖,就自动挨过来。冰凉的手脚乍然贴在君璧身上,令他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沈钰察觉到君璧的反应,立刻缩回了手脚退回去些,却忽然被君璧贴过来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同时听到君璧温和的声音,“整个人都冻透了,怎么这样子就跑出来了?冻出病来可怎么好?”
沈钰双手贴在君璧胸口默不作声。
在熏了暖笼的屋里,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偎在温暖的怀抱里,刚才寒风中独自徘徊无处可去的凄苦瞬时变成了委屈的眼泪,哗啦啦地就流出来。一开始还忍着没出声,后来鼻子塞住了,终于抽抽搭搭起来。
君璧听到哭声,诧异的低头看去,可沈钰脑袋埋在枕下,发丝凌乱的挡着,看不见她神色。君璧抬手想去拨开她头发,沈钰却将脑袋更贴近君璧,不肯露面。
君璧无奈,只好温言出声,“钰儿,怎么了?何事这么伤心?”
沈钰仍是不答,但被这温柔的声音一问,却干脆放声哭起来。君璧一时无措,只好由着她哭个痛快。
好在这样的情形对君璧来说也不算太陌生,那次“醉生梦死”大醉后的沈钰也同现在差不多。只是此刻的沈钰显然是神智清醒的,就算他愿意贡献出颈子让她啃着玩儿,也没法让她收了哭声。
沈钰哭到伤心处,几乎喘不过气来,君璧轻轻拍着她肩背帮她顺气,直等她哭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转为抽泣,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自从沈钰刚才突然出现在璧园,然后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哭到现在,君璧一边耐心地哄着,一边在心里猜测了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情能令她如此难过。
君璧想她哭过之后可能会愿意说话,便再柔声哄她,“钰儿究竟何事伤心,可愿告诉我?”
沈钰在君璧怀里动了动,贴着他胸膛的手指捏住他衣襟揉搓,半晌才终于闷闷地开口,一边抽噎着,断断续续讲起来。
“朔兰……跟我闹脾气,我没有应他所求……他不开心……就……就吵起来。我一生气,就出来了……可莲漪阁……房里……没熏暖笼,去月园……望月却说……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我……没……没地方去……”
说到这儿,一阵伤心涌上来,沈钰又抽噎起来。
她从月园出来就茫然无措的下意识往璧园走,看到君璧房里的灯还亮着,鼻子就发酸,想也没想就过来了。可这一段,却没说出口。
君璧听完一时很是无语,她这沈府尊贵的嫡小姐,大冷天穿成这样在寒夜里无处可去,竟然只是因为和小侍闹了脾气,说出去怕是没人肯信的。就算是两人拌嘴吵架严重到不能共处一室,出去的那个,也不该是身为妻主的沈钰吧?
然而想到她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走投无路哭着跑来找他,君璧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无奈又是疼惜,于是将怀中的人儿更搂紧了些,轻轻拍着她哄道,
“钰儿怎会没地方去,随时都可以到这儿来啊。只是再气再急,也不能穿的这样单薄就跑出来,否则冻病了,别人也没法替你喝药。”
君璧低沉温润的声音如有魔力,沈钰原本哭得伤心,听他说着,几乎是立刻就止住了哭声,一直埋在枕下的脑袋也抬了起来,一张哭花的脸露出来,肿着眼睛抽噎着问,
“真的……随时都……可以来?”
君璧终于看到了她眼泪鼻涕糊成一片的小脸,失笑道,“当然是真的。快别哭了,眼睛都肿了。稍等。”
说罢,君璧起身下床,拿温水浸了布巾回来,帮沈钰把凌乱贴在脸上的头发理到耳后,再帮她细细擦拭脸颊。
沈钰乖乖地由着君璧动作,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中水气渐消,却更显得乌黑晶亮。
君璧看着她有些傻气的模样,不由得轻叹一声,“不是总被岳父大骂顽劣不堪么?一向都是风流倜傥放纵不羁的沈府大小姐,怎的却将自己委屈成这样?”
沈钰眨眨眼睛,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却在心里思考君璧这话中究竟是无奈多些,还是讽刺多些。可是感受着君璧在她脸上轻柔擦拭的动作,却又觉得似乎还有些疼惜。
此刻发泄完了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她才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奇妙。
她竟然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就直接来了璧园,全没想过有多丢脸;缩在君璧怀里贴手贴脚的汲取温暖,却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把自己被两位小侍拒之门外的糗事讲给君璧听,只觉得倾诉了委屈却没觉得难为情。这一切都发生的自自然然,就好像她与君璧之间本该如此亲近,根本不需要刻意适应。
她发现君璧于她而言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可以让自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倾诉委屈,就算他的耐心和呵护只是因为身为人夫的责任,她也想牢牢抓住,不想放手。
君璧帮她擦净了脸,见她虽仍不时抽噎,但情绪已经平稳下来,摇头无声地叹口气,将布巾放回,又回到床上。
沈钰往里让了让,两人都平躺下。刚才在君璧怀里偎了许久,沈钰全身都已暖了回来。此时情绪稳定些,反而不好意思再去触碰君璧。
“君璧……我真的,随时都可以来?”沈钰声音怯怯的,又问了一遍,像是害怕刚才君璧的回答只是为了哄她的一时之语。
“……嗯。”君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讨厌我?”沈钰觉得这个回应似乎带了些勉强,便有些心虚地接着问。
“怎么会?”君璧感觉到了沈钰的小心翼翼,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是沈府的嫡小姐,沈府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
“哦……”
君璧的话说的当然没错,也明确的回答了她随时都可以来,可是沈钰却觉得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君璧转回头,看着帐顶,默了一会儿,又道,“半夜里让妻主负气出走,兰公子此刻怕也正忧虑不安。不管因何事而起,钰儿若不想把事情闹大,明日还需再与兰公子说开了才是。现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夜色已深,早些安寝吧。”
“嗯……”
被君璧提醒,沈钰想到明天还要重新面对此事,心中又郁闷起来,闷闷地转回头,闭上了眼睛。然而毕竟是哭累了,很快便睡去。
君璧听着耳边呼吸声变得平稳,轻轻叹息一声,也闭上眼睛。
毕竟是寒冬十月的天气,沈钰在寒凉的夜晚全身被冻透,纵使被君璧暖了回来,也还是没扛住,半夜里就烧了起来。
君璧睡梦中感觉身旁似有火炉,惊醒过来,才发现沈钰小脸通红,嘴唇干裂,怎么叫都醒不了,竟是已经烧得迷糊了。君璧连忙起身唤人去请大夫,自己则赶紧拧了帕子帮她降温。好在沈钰这场高烧全是因受冻而起,倒没有别的病症,连夜灌了药下去,到天明时烧便退了,只是人恹恹的没有精神,像是霜打的茄子般,毫无力气。
君璧自然不忍将这样的沈钰送回莲漪园去,便只好叫碧珠到璧园来服侍。
沈钰生病,半夜请大夫入府,这样大的事自然惊动了沈成夫妇。二老前来璧园看望时,询问前因后果,沈钰却只说是自己秉烛夜游一路走到璧园,不小心着凉。这么明显的假话,沈钰却说得面不改色,直把沈成气得吹胡子瞪眼。见她既然已退了烧,便交待君璧好生照顾,甩袖便走。沈夫人对这个女儿也着实无奈,只好叹口气也跟着离开了。
君璧知道沈钰是为了维护两位小侍。他们本就不被沈成待见,若是让沈成知道实情,只怕立时便会做主将他们撵出府去。身为正夫,又是沈府掌家,其实君璧也可以那么做,但既然沈钰看来并未打算追究,那么他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与沈成夫妇不同,兰、月两位公子想来璧园看望沈钰,却不是随意便可入园的。这里是正夫住所,以他们的身份,须要得到允许,方能入内。
君璧刚接过碧珠端来的药,正要扶沈钰起身,便听到沈壮在屏风外通禀:
“小姐、公子,兰、月两位公子又在园外求见了,可要让他们进来?”
君璧未应声,转向沈钰。
沈钰坐起身来,叹了口气。这两日来,他们已经来求见数次,但沈钰一直不见。她自然知道两位公子是知道了她突然生病与当晚的事有关,他们二人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身为小侍便应以妻主为尊,而他们一个把她气出门去,一个将她拒之门外,竟令得她寒夜着凉生了病。若是在别的府中,只怕二人便会直接被扫地出门了,这让他们怎能不着急探看?
沈钰虽没那么心狠把一切都责怪在他们头上,可也没法立时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当一切都没发生。于是索性不见,想等自己心情平静些再说。她有些气恼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是混不吝的混世模样,可真要她硬起心肠不管不顾,却又做不到。
君璧看她神情,知道她仍是不想见的意思,便吩咐沈壮道,“回二位公子,就说钰儿刚睡下,让他们先回去吧。”
沈壮领命而去,沈钰则嘘了口气。君璧笑了笑,把药碗递给她,“先把药喝了吧。”
沈钰听话的接过碗,看着黑糊糊的药汁,皱了皱鼻子,闭了气一口气灌了下去,把药碗递回去,从君璧手中换回两颗饴糖,一把全塞进嘴里压住了苦涩的味道,才舒展开了眉头。
待碧珠收了药碗离开,君璧才开口道,“他们毕竟是爱重你,才跟了你。纵有不是,应该也都不是故意的。等你再好一些,身上有了力气,还是见见吧。”
“……哦。”沈钰不想和君璧谈论这些,咬着唇抬头看君璧,“你……今天还能陪我么?”
“已经有几家铺子的掌柜在等着我了,等一下便会出府去。”君璧在床边坐下,扶着她慢慢躺下去,又帮她掖好被角,“喝了药会发汗,要盖好被子莫再着凉了。”
“会很晚吗?”沈钰直直盯着君璧问,眼里的期待十分明显。
君璧温和地笑了笑,道,“不会。我会尽早回来。”
“嗯。”得了君璧的话,沈钰露出个开心的笑容。
君璧惦记着卧病在床的沈钰,尽快处理了积累的事务。但即便如此,回府的时候,也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君璧一边往璧园走着,一边想着这两日来睡在他卧房里的沈钰,嘴角便不由微微翘起来。
虽然起因来得突然,但那晚沈钰缩在他怀里时真真切切流露出的依赖,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虽然一向冷静自持,但并不愚钝。沈钰对他的依赖中,多少都带着些喜欢,即使还不那么纯粹,即使还远远不够,但于他而言,已是意味着一个可以期盼的开始。
没有人知晓他心中这份情感曲折辗转的过程,也就没有人知晓,那被他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几乎成伤的感情突然被唤起时,如同爆炸一般释放出的喜悦,让他数日来仍然如在梦中。他欢喜,却又不敢太过欢喜,生怕一旦纵容了感情的流露,便会立刻从梦中醒来。以至于当半夜里,睡梦中的沈钰抱着他的腰身暧昧厮磨时,他都有些僵硬,怔怔不敢动。他宁愿就这样静静地被动地感受一切,让这个梦不被打扰地继续下去……
“大公子!求大公子让朔兰见见小姐吧!”
被突然的声音惊醒,兀自边走边出神想事的君璧吓了一跳,沈壮连忙将灯笼挑高,这才看清小径边的树旁站着一人,正是多次求见沈钰未果的兰公子。
兰、月两位公子曾一起多次前来璧园求见,但这时却只他一人在此。君璧很快便明白过来,毕竟沈钰是因为与他置气而离开,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便是祸首了。他的确会比月公子担忧更多些。
兰公子上前两步来到君璧面前,施了一礼,语带哭音再次请求道:“求大公子行个方便,让朔兰见见小姐!”
君璧静静打量眼前的年轻男子,一身素衣,未施粉黛,但生就唇红齿白的好样貌,在灯笼微弱的光照下,显得越发俊俏。此刻低敛眉眼,神情悲慽,很是让人生怜。
君璧心中默默的想,这位兰公子的确是位美男子,虽然与柳依相比少了些气质,但能让沈钰宠爱了那么久,应该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之前每一次面对面的相见,他都呈现出不一样的面目,这次是要上演苦情戏了吗?
兰公子见君璧不语,咬了咬唇,矮身跪了下去,语气中更添了几分苦意:“朔兰无状,被小姐骄纵的没了规矩,让小姐负气离去,竟然卧床不起。想是除了受寒着凉,也有心中气恼之故。这几日朔兰心痛如绞,已经知错,只求能见小姐一面,当面向她认错,否则日夜寝食难安!”
兰公子再膝行上前两步,扯住君璧衣脚,满脸泪水抬头乞怜道,“我知小姐如今宿在璧园,必然肯听大公子的话。朔兰不敢贪心,别无所求,但求见小姐一面。求大公子成全!”
兰公子言毕,叩首在君璧身前,双肩抖动,轻声呜咽,久久不起。
君璧静静看着兰公子泣言拜倒,自始至终不曾出声。兰公子话里话外暗指君璧从中作梗不让沈钰见他,君璧根本不屑解释。
身为正夫,受小侍一拜并不算什么。君璧并非故意摆威风,他只是想起沈钰那晚单衣薄衫眼泪婆娑出现在璧园时的样子,心中便无法对兰公子有什么好感。在他想来,兰公子但凡真的对沈钰有一星半点的在意,就不会由了她在那样的寒夜里衣衫单薄的离开兰园,且后来也并未在意她当晚究竟是如何安置的。
兰公子之前所表现出的种种,包括如今跪伏在自己眼前,都明白的表示他的确很在意沈钰的宠爱。可是如果这样的在意只是单方面的需求,而不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互相关爱,那么其中的真情还剩下几分呢?难道,他所在意的只是沈钰的宠爱,而不是沈钰这个人?而这样的在意,于沈钰何益呢?
君璧对此感到疑惑的同时,有些隐隐的愤怒,却又有些微妙的欣喜。
虽然君璧感觉得到沈钰对他的好感,但他也知道,那与他所渴望的纯粹的爱还差得远。他能够倾注所有的爱到沈钰身上,却没法期待沈钰以同样的方式待他。
沈钰的过去,君璧无法参与,于是他不得不接受沈钰除他以外,身边还有其他男子的陪伴。正如他曾经对沈壮说过的,若是喜欢,心是拦不住的。
但这并不代表当他明知道那样的感情不纯粹后,还要容忍这个并不爱沈钰的男人与自己分享沈钰的爱。如果是这样,或许他就不必故作大方。他确实向沈氏夫妇承诺过不会“因妒生忌”,但若这“忌”并非因“妒”而生,而是为了保护沈钰不受伤害呢?
短短半刻,君璧心中已经兜兜转转想了许多。一旁打灯的沈壮疑惑的看看自家公子,见他神色阴郁,竟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便未敢出声,在一旁静候。
无人响应配合,兰公子的独角戏便难以为继。原本听来情真意切的哭声,终于渐渐地弱了下去。
君璧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水。
“钰儿寒夜受凉,虽已退了烧,但身子仍然虚弱。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躺进暖衾了。”
兰公子闻声抬起头来,表情有些难堪,君璧话里的意思是指责他那晚任由沈钰寒夜外出,他自然听得懂。
君璧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想见她,我会如实转告。但要不要见你,钰儿自己会决定,无须我成全。”
君璧言毕即举步离开,没再多看兰公子一眼。沈壮立刻快步跟上,将灯笼打在君璧身前。
那一点微弱的光随着君璧离开,留下清冷月色中仍跪在原地的兰公子如同泥塑。直到君璧已抬步跨进园门,身后突然传来兰公子脆弱颤抖的声音,
“烦请大公子转告小姐,朔兰房中水仙就要开了,请她记得来赏花!”
君璧脚步略停,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进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