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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齐人之福,焉知真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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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璧的预料不差,自从两位小侍进了沈府,沈钰也就重新回府住下了。除了仍然不时赴酒友之约,然后大醉而归之外,平日里竟是安分之极,向沈成夫妇请安的次数也明显多起来。虽然每次不过是略坐坐就走,沈成也总还是黑着脸,但沈氏夫妇的欢喜之情却是十分明显的。
沈氏夫妇是明理之人,也知道这事是让君璧受了委屈的,因此君璧请安时,他们总会言语间透露无论沈钰和那两个小侍怎么作妖,他们总是站在君璧这边的。
君璧自然理会得他们是怕将人接进府里后闹出什么家宅不宁的事情,但他既然从未打算争些什么,自然也会尽力避免与两位公子之间有什么交集。
君璧与其他府里娶进门安心伺候妻主的夫侍不同,他是操持家业的掌家之人,每日里总有许多事要忙,常常早出晚归,在府中的时间很少,自然也省去了那些个晨昏定省的俗礼。别说是争斗或冲突,两位小侍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在这样由君璧刻意安排的情形下,也便促成了他所望的相安无事。
可惜,君璧可以把自己摘除在外,不去打扰沈钰与她新纳小侍的生活,却没法保证他们自己有些什么事情。
天气稍稍凉爽下来的时候,君璧便遇到了小侍进府之后的第一桩事——兰公子病了。
兰公子的病说重不重,说轻倒也不轻。起因是天气变凉却贪了冷食。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平日锦衣玉食的没有多少抵抗力,生了病就缠绵病榻多日不见好,眼见得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是娇弱公子的模样,这下更是我见犹怜的病美人儿一个。
兰公子是最早陪在沈钰身边的侍人,因此也最得沈钰的关注。沈钰虽然花名在外,但对真正收在房中的人,其实倒是十分珍惜爱护的。于是兰公子这半个多月的病榻床前,沈钰几乎是日日陪伴,看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宠爱非常。
君璧初闻兰公子生病,就着人送了些珍贵补品过去。他本就事务繁忙,本没打算前往探望。未曾想,兰公子这病竟拖了许久仍不见好,说不得只好亲自去看看。他倒不是担心会不会落人话柄,而是担心兰公子的病情若真的不轻,恐怕不能就这样拖着。
这日傍晚的兰园里,下人送来饭后服用的汤药,沈钰仍是依着兰公子所求,正要端起碗喂他,忽听门外通传璧公子来了。
沈钰闻声立刻放下碗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就忽然有些紧张。
她如今虽然长住府中,却已多时未见过君璧。自从她正式纳侍那日起,除了偶尔两三次在父母亲那里时,正巧碰到君璧也去请安,竟再未曾与他碰过面。沈钰知道君璧怕是有意为之,那日他说“我不扰她便是”,竟是说到做到的。
君璧进得门来,见房中两人一站一卧,一个无措一个戒备,心中对二人看到他的心思便猜出几分。
他先对沈钰欠身简单施了礼,道,“原来钰儿也在。”
又转向兰公子道,“兰公子病了多日,我这里事务繁忙,一直没来看望。今日总算得空,来看看一应所需可都合用?”
“托大公子的福,一切都好。有小钰陪在身边,就算不用药,也是会好的。”兰公子回着君璧的话,一双秋水含烟的美目却看着沈钰,目光中的幽怨乞怜,把一个病娇美男的柔弱表现得淋漓尽致。
兰公子这话听起来是在向沈钰撒娇,但当着君璧的面说出来,却未免有些恃宠示威的意思。沈钰自然也明白他的小心思,却觉得未免有些不上台面,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君璧闻言,看看两人神色,对于兰公子这久拖不愈的病便心中有了数。于是淡淡笑道,“原来钰儿还有替代药石的功效,这倒是罕见的异能。”
沈钰本就有些难堪,又听君璧看似不甚在意地调侃她,顿时有些郁闷,讪笑一声道,“说笑,说笑罢了。”
君璧见她蔫蔫的样子,一时不忍,便转开话题道,“多日未见钰儿,这一向可好?”
沈钰听到君璧问她,抬起头,没有回答却先定定地看着君璧。君璧多日未见她,她自然也多日未见君璧。这时仔细看他,觉得君璧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锦袍,一贯的没什么装饰,连富贵人家的男子最喜佩戴的腰间饰玉也没有,但因为他生得高大、肩背挺拔,简简单单站着,便气度不凡。毕竟是掌家之人,那样的气度,即使收敛于内,也是挡不住的。他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一些,但精神却很好,此时微露笑意,俊美的面容竟让沈钰微微失神。
君璧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不明所以,只好轻咳一声。
沈钰顿时回神,这才道,“嗯,我很好。你呢?”
“君璧一切都好,多谢钰儿垂问。”
君璧这话说得颇为生份,实在不像是寻常夫妻间的言语,沈钰却讷讷无语,因为她虽然有时会想起君璧,但确实没怎么关心过他,何况“垂问”。
兰公子被晾在一边,心中不忿,委委屈屈地插话道,“小钰,这药实在太苦了,朔兰实难下咽!”
“呃……”沈钰一时踌躇不答,因为之前兰公子亦曾抱怨药苦,是沈钰亲自喂了蜜饯哄他喝药的,但她此时可不愿当着君璧的面也这么做。
君璧焉能看不出兰公子的意图,当然也看出沈钰有些无措。他知道自己最好赶快离开,方不至于让沈钰为难。
“我知这里一切都好便放心了。兰公子安心养病,若有所需尽管让我知道。外间还有俗务,我便不多扰了。”君璧又转向沈钰,“钰儿,秋凉露重,你自己也需当心身体。”
“好……”
君璧言毕刚转身举步,却听外面通传月公子来了。君璧心中暗道,这些时日从未与他们碰过面,谁料到今日一来竟是见了个全。
下一刻只见月公子从月亮门转进来,一抬头见到正站在门口的君璧,连忙紧走了几步到跟前,对君璧行了一礼,“巧了,大公子竟也在?”
与一向以柔弱姿态示人的兰公子不同,出身花楼的月公子虽不够俊美,却是明艳照人,一双勾魂的桃花眼,未语三分笑,令人对着他便不由自主也带出几分笑意来。
君璧点点头道,“我正要走,你进去吧。”然后未再多言,错身而过。
虽然他依着沈钰的意思,将两位小侍都接进了府,但并不表示他便要心胸宽大到和妻子的小侍们同室言欢。
这时从里间走出来的沈钰,正看到君璧毫不迟疑离去的背影,莫明地,又产生了那种被人遗弃在身后的感觉。
“朔兰可好些了?这病拖了可有好些天了。”月公子一边随着沈钰往里走,一边问道。
兰公子生病的这些日子,沈钰每日陪伴。兰公子病了多久,月公子就被冷落了多久。月公子今日前来探病,也是为了提醒沈钰自己的存在。
“嗯,田先生昨日刚来诊过,已经大好了,再喝这一副药,便该好透了。”
沈钰还没有从君璧离去的失落中回过神来,听望月问起,心不在焉地回答。
兰、月二人先前在府外时,便同在一处别院中住着,彼此间已很熟悉,再加上沈钰也不是那种讲究规矩的人,因此互相间说话也都随意些。
“小钰这些日子亲自照顾,怕是自己也累着了,我瞧着人都瘦了些。朔兰怕是消受不起这福气,这病才会久久不好。”月公子半开玩笑道。
“望月何必话里藏话,你这是怪我霸着小钰专宠么?”听到话音的兰公子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娇弱,闻言立刻反击。
“我可不敢,你是小钰最上心的人,生了病,小钰自然会多加关怀。我不过是担心小钰为了照顾你,亏了自己身子。若是等你病好了,小钰却病倒了可怎么好?”
“望月!你这是在咒小钰么?”
“望月失言!小钰别怪我,我是关心则乱,”望月嘴上说着自己失言,口气却并没有认错的意思,直接转向沈钰道,“既然朔兰的病已经无碍,小钰何不到月园歇息几日?我新近习得了几首曲子,都是能舒缓神思的,还等着小钰品评呢!”
望月的话说的婉转,把心思都放在关怀沈钰身上,朔兰一时竟不好反驳,只好用乞怜的眼神看着沈钰,盼她不要答应。
他二人话中机锋,沈钰岂会不知。以前尚在别院之时,便时不时会有这种类似“争宠”的明争暗斗,沈钰一向都是不理会的。
他二人一个擅抚琴,一个擅调香,沈钰便只随着自己喜欢,想听曲就去望月那里,想看书便去朔兰那里。因为这样的需求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偏重,是以两人之间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是今天,沈钰听着他二人的话,莫明地便有些烦躁,她的心里,还在回想时才君璧片刻的停留。
君璧淡淡的笑容,温润的声音,让她又起了纳侍当晚那些绮丽的心思,然而接着便又自然想到那晚后来在璧园无意中听到的话。于是,心里的烦躁和失落混合成说不清的郁闷,直让她觉得心口发闷。
以前每当有烦心之事,沈钰便会去找柳依,在他的琴声中得到安抚。而望月的琴技,是曾得过柳依亲传的。此时心中烦躁又起,听到望月说琴,便下意识的说“好”。
望月本以为需花些心思才能将沈钰诱去自己那里,没想到只是提了一下,沈钰便立刻同意了。他心中颇为惊讶的同时,也暗道,看来沈钰也是在兰公子这里呆的时间长了,镇日对着个病美人儿什么也不能做,还得花心思哄着,毕竟还是会无趣。他倒没有表现得多么欣喜,仿佛真的如同他话中所说的意思,只是希望能为沈钰抚琴舒缓一二,以解她近日操劳的疲意。
兰公子听沈钰答应去月园,自然颇为失落。但沈钰毕竟已陪了他许多时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副乖巧模样,送走了二人。
而君璧那里听人回禀说沈钰去了月园,仍只是淡淡一笑。
沈钰离了兰园,兰公子的病也就好了,倒似真是应了望月所说的,兰公子消受不起让沈钰伺候的福气。
沈钰倒没把当日望月说的这话放在心上,便又恢复了如同之前在别院时的生活,在望月那里听琴下棋,去朔兰那里看看书。与之前不同的是,沈府中有她自己的莲漪园,总有些日子,她会间或回自己的书房里写写画画。但于她而言一定不会变的,便是隔三岔五出门与酒友相聚,然后大醉而归。
说到底,沈钰其实是一个没什么野心、不喜欢操心、有时伤春悲秋、有时离经叛道的文人。沈氏夫妇从不指望她考科举走仕途,只盼她继承家业就好。生在沈府,又是唯一的嫡小姐,可偏偏她却不是块经商的料儿。虽然旁人羡慕不知几何,她却时不时觉得自己大概是投错了胎。
自从娶了君璧进门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再没人聒噪她不顾家业,也没人怒骂她顽劣不堪。然而她并不是全没有良心的,也晓得她这样舒心无忧的生活,是因为有君璧帮她扛起了操持家业的担子。
于是,时不时的,当她舒服地放下书卷伸个懒腰时,就会突然想到君璧。而最常令她想起君璧的时刻,却是每次宿醉醒来隐隐头痛时。
不知为何,纳侍之后,宿醉夜归的她,就不再被送到璧园了。她想,或许是以前府中无她容身之地,又只有君璧一个夫侍,虽不受待见也只能送去那里。而如今紧邻着自己的莲漪园便有兰、月二园,而璧园却离得甚远,所以下人们也都知情识趣的不再去打扰君璧了。
是啊,如今在下人们心里,君璧怕是比她这个沈家嫡小姐的份量还来得更重些。
这一日清晨,沈钰又自宿醉中醒来,睁开眼睛感受到隐隐的头痛,一动也不想动。
她发现自己很怀念君璧在她宿醉的夜里照顾她时,轻轻按压穴位时的温柔,哄她喝蜂蜜水时的低语,还有那天早上醒来时,他仍在她身旁沉睡的清俊容颜……
可是,好象没什么机会再得到那些了……
沈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唤人吩咐,“给我端一碗蜂蜜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