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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生便有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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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正在洗剑台旁温习功课。
焚天派心法不错,算是中原武林的正宗入门,由易到难,要诀也是朗朗上口,易于理解。小乙按照心法所说,静气凝神,放任内力运行经脉,配着新教的十六式剑招一口气演练下来,不多一会后背便湿成一团。
他正想稍稍休息会,却听见旁侧亭阁内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声音中夹杂痛苦,仿佛陷在梦魇之中无法醒来。
小乙侧耳听了一会,垂下眼睑。
又见那声音越来越急,好似梦见了什么生平最害怕的东西。
他总不能在这种环境下修炼,便提着剑,几下迈上台阶,隔着帷幕恭恭敬敬出声询问,“师父可是有事吩咐?”
阁中声响登时便没了,又过了一会,内里响起窸窸窣窣之声,小乙猜掌门定是戴上了那套面罩。
“……进来。”
秦殊容披着长衫,汗水已经将衣襟打湿,他倚在睡塌之上,眯着眼,暗含冷意。
“……你听到了什么?”
少年似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懵懂开口,“回师父的话,小乙一直在专心练剑。听到师父房内有动静,以为自己哪处练得不到位,引得师父生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秦殊容,见他仍是不言语,便如仿若自己做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看样子小徒弟确实没听清楚,秦殊容心中落下一块石头,又见小乙面上一副恭顺的样子,不知怎么心中又起了一股火,声音也随之提高。
“不是说过么,既然收了你做徒弟,传授剑道,整个通幽峰便是你的天下,行事须大大方方,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你一句,又为何做这种小儿女态?”
不该是这样的……
小乙入门以来一言一行都谨遵章规,堪称表率,可秦殊荣心中却颇为恼怒,隐隐盼望这徒弟淘气些才好。
——那便与“他”更像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为何发火,秦殊容脸色愈加阴沉,盯着眼前地毯上的花纹发呆,过了一会才摆摆手让少年退下。
小乙仍是毕恭毕敬,临走时仍不忘将门掩上。
回到洗剑台边,等在一旁的朱武咋舌,一面拉着小乙往餐堂走,一面忍不住说:“咱们掌门可真是古怪,既然收你为徒,却直接扔过心法和‘焚天十六式’的剑谱让你自己修习;明明外号叫‘断情剑’,却因为你的无心打扰发这么大脾气……”
自家师父被好友评头论足,小乙也不生气,他侧脸避过山道旁伸出的桃枝,“朱师兄,不可妄议派中尊长。”
“是是是!”朱武翻了个白眼,“也只有你坐冷板凳还那么开心。我师父——落星峰的成不忧首座虽然是个脾气火爆的臭老头,但在教徒一事上却是格外用心,招招亲自下场指点,我跟着他不到半月,已经获益不少。要不然……”
他突发奇想,“我带上瓶陈年佳酿,找师父说情,看他能不能把你从掌门那里要过来?”
“这……”
“臭小子!说什么呢?”
还没等小乙婉言拒绝,从桃林间突然传来一阵爆喝,一个挂着酒囊面色酡红的老头转了出来,瞪着朱武,“在你心里,师父我便是这样没有原则的酒鬼么?”
“师父,您,您听了多久?”朱武笑得勉强。
“从脾气火爆的老头那里开始,”成不忧重重哼了一声,“居然在背后骂我!你小子刚在剑道上有一点长进就敢跑到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回去把门派守则抄十遍,不,二十遍!”
“是,师父……”
成不忧又将视线转向小乙,“至于你嘛……”他罕见地露出同情之色,“在冰块似的掌门那里当弟子真是苦了你了,唉,当初我就应该主动进大殿,把你们两个都收到落星峰!”
小乙却敛容一拜,正色道:“多谢成师伯好意,不过小乙已经是通幽峰掌门之徒,自当感念师恩,尽心修习,转师之事,还请师伯不要再提。”
成成不忧啧啧两声,神色愈见惋惜,“又守规矩又用功,我座下就缺这样的弟子……朱武,乱看什么!好好学着点!”
少年俯首称是,直到自家师父走远才舒口气擦一把汗,“看见了没,跟朝天椒似的。”
小乙只笑着,跟朱武一并踏进餐堂。
餐堂设在山间略低的一处平台上,通过栈道与各山峰相连。
其实各山峰上基本都有单独的小厨房,只是朱武在小乙的通幽峰上总觉得不自在,嚷嚷“离断情剑太近吃饭都觉得不香”,故而经常拉着好友到总餐堂解决三餐。
整间屋舍都是由黑竹搭建而成,桌椅餐具都是竹板竹篾制成,绿意盎然,坐在里面十分清凉。朱武端着竹制的餐盘,犹豫不决,是松鼠桂鱼好呢?还是选桃山特产的鳜鱼呢?
正当他决定两个都要,还想再拿个饭团的时候,却听见身后“哐当”一声。
小乙可惜的看着地上的食物,他刚吃两口,餐盘便被人“不小心”拂掉了。
那人还夸张的举起衣袖,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这衣料可是江州进贡的天光五云锦,内里又掺进了青州特产的乌蝉金丝,堪比精钢甲胄,能直面刀枪而不破,称得上是件宝物,师弟怎么如此不小心?”
他指指上面一块污迹,不怀好意,“普通衣物这就罢了,这件金丝甲价值不菲,师弟要如何了结?”
周围已经有一层看热闹的了,朱武挤进去,认出为首那人是昊日峰的一名弟子,名叫许建白,实力不济,但家境显赫,许家在金陵城内可呼风唤雨,三年前将他送上桃山,拜在昊日峰广自明师伯名下。广师伯是诸峰首座中武功最低却最善钻营的一位,收下这样的徒弟也不足为奇。
只是,昊日峰一脉与通幽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今天却欺负到小乙头上?
小乙摸摸口袋,“许师兄,在下身无长物,入门又不到两月,手头只有些许俸钱。”他将几块碎银子连着一串铜钱悉数拿出来,歉然道,“这些定是不够,可否允我先欠账?日后必会还清。”
许建白如同听到天大的笑话,哈哈一笑,“小乙师弟,宝甲价值何止千金,俸钱扣到猴年马月也还不清。不过嘛……”
他话头一转,语气带上几分亲热,“师弟你有幸成为掌门座下唯一一位弟子,想必定是福源深厚,实力过人,这样,师兄我最近正为一件事情发愁,若是你能助我圆满解决,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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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里了!”许建白一帮人将小乙带到通向后山的道路旁,指着那层峦叠嶂的曲径峰,大言不惭说道,“因我家中长辈过寿,需上好的白泥做胎体烧万寿瓷,我功课太多,无暇去后山挖掘,还望小乙师弟助我!”
小乙止住一侧欲言的朱武,认真问道,“只要一方白泥?”
“没错!”许建白扔过一只袋子,又瞪了眼一脸愤愤的朱武,哼了一声,留下句“我几日后派人来取”,带着狐朋狗友离开了。
“你真要答应?”朱武皱着眉头,虽然他是云州人氏,可也知道曲径峰的白泥因为质地细腻,几乎让前朝的官窑工匠们采集一空,现在只有后山隐蔽处还残存着些许矿脉,极难找到。
“他这是故意刁难,为何不告诉掌门?”
小乙已经脱下长衫,将袋子用软绳系在腰间,又回到厨房要了水和干粮,才从容回答,“其实我身上还有一件值钱的。”
他拍拍腰间斜挂的长剑,“便是入门时每位弟子都有的佩剑,不轻不重,也不名贵,但上面有焚天派的标志,金陵的典当行最喜欢高价收这种东西,转卖给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抵押给许师兄倒是可以救急。”
“不过……”小乙看着栈道中段的那座吊桥,上面附着藤蔓已经长满青苔,桃山地域广阔,即使是焚天派也极少有人去到后山。
他回头朝朱武笑笑,温和中又带着坚定,“这柄剑是师尊亲手赐给我的,怎么能这样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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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这么说的?”
秦殊容坐在桌后,微微动容。
朱武不留痕迹瞥了眼榻上的人,胸腹之间缠满绷带,隐隐有血迹透出。
他暗暗攥紧拳头,极为后悔,当日为什么听完小乙几句劝便晕了头,就没跟上去呢?
“回禀掌门,小乙师弟确是如此。临走前还嘱咐弟子保守秘密,不过一日便回,没想到一连三日都不见他的消息,弟子这才向执事堂求援,进后山搜救,才发现他昏倒在崖壁边。”
朱武背他回通幽峰的时候,正好被心血来潮想要检查徒弟武功进度的掌门逮个正着,不得不将事情说个干净。
“就为了这如同儿戏的理由?”秦殊容冷哼一句,“广师兄教出的好徒儿,仗着自己入门早几年便欺压同门师弟,肆意奴役!阿九何在?”
一名剑童应声而入,“掌门有何吩咐?”
“此子目无法度,恃强凌弱,速速持我令箭上昊日峰,告知广师兄后,将许氏小儿压入刑律堂,交由……”他停顿一下,“交由凌长老处置!”
刑律堂几位主事里,凌长老疾恶如仇,性情刚直,与长袖善舞的广自明势同水火,昊日峰犯了错的弟子落到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朱武楞了一下,实在没想到秦殊容会为小乙做到这种地步。他退出去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眼,发现掌门已经移到榻边,伸手探向小乙的额头。
弟子仍在半睡半醒之中。
伤势倒不严重,只是从山崖跌落,又受了冷雨,现在发起烧来。白若莹玉的面庞已经拢上一层轻纱似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凑近听,却是在叫着“师父”两字。
秦殊容默然不语,那柄执剑杀人的手一路向下,缓缓落在小乙的脖颈间。
少年身上滚烫,脉搏也跳得很快。
但秦殊容知道,莫要说施展内力震碎心脉,只要稍稍扣紧双手,阻住呼吸,这个外貌酷似“他”的少年便会永远沉睡下去。
不过,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他”在二十年来就已经死在了摩云顶之战,死在了自己的偷袭里。
一剑穿心,再无活路。
“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惊愕,悲愤,懊悔……那无数种情绪凝成的最后一瞥,也成了秦殊容二十年来的梦魇。
看见小乙的一瞬间,秦殊容还以为“他”回来了,带着滔天的怨恨和不甘从地狱中归来,向自己复仇。
他不能将危险置之不理,所以收了小乙为弟子,却不履行师尊的义务,只扔给他心法和剑谱,然后暗中观察。
渐渐地,他发现,这孩子性格与“他”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贵为教主,天之骄子,在众人中如同太阳一般引人注目,而小乙连姓氏都没有,无依无靠,是个温和无害性格近乎懦弱的孤儿。
更何况,时间荏苒,即便“他”侥幸不死,今年也已年近不惑,绝不会像榻上的少年这般模样。
手渐渐往下,食指挑开衣襟,在绷带上部,心口处的肌肤却是只有些许擦伤,并无那道致命的伤痕。他轻舒一口气,却说不上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师父。”
一夜之后,小乙终于醒来,他摸摸腹部,被断枝戳伤的创口已经基本愈合。
秦殊容站在窗边,正看着山峰间升起的那轮红日,闻言看他一眼,嘴角竟勾起一丝微笑。
“好好养伤,学完焚天十六式后,我便将碎玉决传授给你。”
“是,师父。”
小乙挣扎着起身,向掌门行礼,面上掠过一层冷意,随即又挂上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碎玉决啊,那可是个跟八荒六合功不相上下的好东西。